这天,母娃子对她特别殷勤,帮她洒水,帮她抹桌子,帮她倒垃圾,卫生很快就搞好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又说晚上要请她去看电影,《铁骑士》,日本片,新到的。母娃子研究过北京的报纸,发现新片子在这里比北京还放得早。“你要不去就是看不起我。”母娃子说。我本来说看不起你,她心里想。可是刚刚和她认识,又坐在一张桌子面前,犯不着得罪她,话到舌边又卷了回去。下午母娃子果然拿了一张票来。“我舅妈在电影院卖票,以后你要看电影就跟我说好了。”她瞥了那张票一眼,继续做习题。临放学,一手把票胡噜进抽屉里。
被罚做值日的第二天,她开教室门前先敲了几下。猩猩肯定配了一把钥匙。这把钥匙传到谁手上谁都可以复制。听到门里没有响动她才敢进去。她刚一跨进门,门后就闪出一个人紧紧地将她搂住,同时一只哆哆嗦嗦的手掌在她的胸前乱摸。
她丰满的胸脯已经被男人的手抚摸过了,具有了免疫力。她没有像那人想像的那样会吓得瘫下去或是酥软地倒进他的怀抱。相反,这时,埋在她心里的怨愤、不满和蔑视一瞬间形成一股肌肉的爆发力。她一下子挣脱了那条本身就战战兢兢的胳膊,猛地返转身,很自然顺手地在那人脸上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那人是猩猩。门外还站着母娃子。不知她哪里钻出来的。这显然是一个笨拙的圈套。“啪”多么清脆。张力转换成强大的打击力,无情地在猩猩的瘦脸上刷下了通红的巴掌印。百分之百的激动人心的电影镜头。可是电影演员这个动作完全出乎导演的意图,两个导演只好傻站在门,任演员自己表演下去。
“哼!”她轻蔑地朝猩猩和母娃子冷笑一声,操起扫帚噼哩啪拉地乱扫起来,灰尘朝那两位直扑过去。
这一记耳光彻底征服了班上最风骚的女生和最坏的男生。在他们俩的带动下,男生和女生都一致崇拜她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威信大大超过实际的班长。她的外号是“皇后”。一些女生亲昵地唤她为“宝宝”。
更重要的是,用现在的流行的语言说,这一记耳光在她一生中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手掌上又麻又疼的感觉启发她认识了自己的性格。一个人一生中没有几次能感觉到自我,没有几次能自我感觉到坚强。潜在于她身上的个性素质,在强有力的一挥间突然清晰地显现出来,并且从此再不会退缩回去。这不是小儿女之间的小打小闹。这一巴掌表现了成人的尊严。
就在这一天,就在这一刻,就在这一秒钟,我们的宝宝长大了!
现在,她站在抽抽搭搭的徐银花旁边。她垂眼瞅着徐银花凌乱的头发。那是一团深褐色的头发,一颤一颤地漾出咖啡色的光泽。她应该有很温柔的性格,她想。但她摸不透她为什么会这样懦弱,这样老实,还带着儿分羞怯。跟她同学同班了将近一年,她不记得跟她说过几句话。她和王文明一样,是班上的一对小老鼠。老师提问也很少叫她。因为她一站起来就脸红,低头,捻衣角,土气得往下掉渣;嘴里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反而耽误全班人的学习时间。不是出了这么个“事件”,皇后绝不会跑到徐银花身边来。她想安慰她几句。与其说是同情她,还不如说是可怜她,她对白思弘说的“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极为反感。她用那种过来人的姿态俯视着她。她不想重复别人劝过的话,什么“回家吧,吃中午饭去吧”,不,她要想出具有人生哲理的话,能一下子打动她的话。
可是,她站了几秒钟,终于听出了徐银花的抽泣声里丝毫没有委屈,没有受辱感和孤独感。一股欢快的幸福的暗流在汩汩作响。这多么像她曾经发出过的哭声。她轻轻咬了咬嘴唇,微微一笑。
于是,她也悄然离去了。
七在全班一片哄笑声中,没有笑的人大概只有孟小云。她不但没有笑,心里还怕得发抖。千万不要出事!千万不要出事!我的天,还有两个月就结束了。这中间出了事吴老师不好交待。他又要皱起眉头了;他又要苦恼了;说不定还要挨校长批评哩;别的老师还会笑话他,尤其是那个“细胞核”!
可是这能怪吴老师吗?全是王文明那个讨厌鬼、下三滥、泼留希金、《项链》里的小公务员、阿1又流鼻涕又瘌痢头又没出息的货!
她现在已不自觉地完全用吴老师的立场、吴老师的眼光来看待班里发生的一切事了。
孟小云正在经历她的初恋。她已经十七岁零四个月了。天才和蠢才都一致把女人比作花朵,可是忘了再引申一步。植物到了一定的季节就要开花,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有没有人观赏,哪怕在荒原里,哪怕在绝壁上3同样,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就会自然的产生爱的意念,不管爱这个男人合不合乎道德规范,不管这个男人值不值得爱。爱是女人的分泌物,就像芬芳是花朵散发出的气味样。
孟小云爱的是她的老师一吴子安!
还是在上学期开学不久,吴老布置了一篇作文,各人自己命题,记述在暑假中的一段生活,或是所闻所见,或是某种感受,交读书笔记也可以。从来写不好作文的洋马,交上了一篇题目为《等待》的作文,语言通顺、文笔流畅倒在其次,难得的是感情真挚,一片痴心跃然纸上,竟使吴老师产生了怀疑。
“这是你自己写的吗?”吴子安把洋马叫到教研室,问他。
“当然!”洋马不自然地笑笑,胡噜着马鬃似的头发。
“你别是从哪份杂志上抄的吧,“吴子安笑着说要真是你写的,你都可以当业余作者了。没准儿省作协还要吸收你当会员哩
“你别那么小瞧人!”洋马急了,拍拍自己的脑袋,“我拿我的脑袋担保!”
“你看你”吴子安笑着叫他坐下。“文章写得这么花团锦簇,可举止和语又这么粗鲁。你叫我说什么好?我总觉得狗嘴里吐不出像牙来,所以才犯疑。”
洋马也笑了。“真的,真是我写的。没错!吴老师你就放心好了。”
“好!要真是你写的,你这篇文章可算是全班最优秀的作文。我不但要在全班讲评,还要介绍给《青苗》登出来,还要推荐到全省的中学生作文大奖赛上去。你看怎么样?我把你叫来问,就是怕你让我出了丑。别是我没看出来,让人家看出来你是从哪抄来的洋马又高兴又感动。“没说的!吴老师,你这么看得起我,我不能没有点义气。跟你说实话吧,这是我递条子约了个女同学,让她那天上公园去玩,可左等她不来,右等她不来,我急得什么似的,回来就记了这么一篇日记。哄你不是人。那天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特别动感情,笔捏在手里连想也没有想,词儿顺顺当当地就来了。”
“好。我不说你是怎样写下的,约的是谁。我只说作文道:作文章一定要有真情实感,不能无病呻吟,没话找话。我就从这点来分析,你看好不好”
吴子安诵读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由地受了感动。也许他想起了已经逝去的年华。也许勾起了他被可怕的世俗所淹没了纯情。他的声音微微地颤抖着。年轻人的心曲从他嘴里吐出来,又加上了经过风霜的深沉。
……我久久地盼望着你。游人如织,来去匆匆,可是我却视而不见。世界上,除了你,一切都是多余的。湖里的冰已经坍陷下去,一泓清澈明净的水从中汪出。春天来了。但是春天没有你又有什么意义?于是,我在园中到处寻觅春天。一会儿,我以为你还在大徘徊,一会儿,我又以为你夹杂在游人之中,一会儿,我想你可能正在小山的亭子里等我,一会儿,我又推想你一定在最僻静处的长椅上……我在园中乱跑,游人都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我。然而我却无比骄傲。我想,你们懂得什么?!你们知道春天在哪里?我想大喊大叫春天在我心里!”……
孟小云坐在后排正中,吴老师的眼睛不时地落在她的脸上,洒下一团温暖的湿雾。她暗暗颤抖,双手在桌下使劲地扭绞。她听出了那声音中细若游丝的、若隐若现的成年人对青春的留连和向往。一股由同情而滋发出来的怜爱油然而生;她第一次有一种牺牲自己的愿望。不,那不是牺牲自己,而是将自己奉献出去。她第一次体会到奉献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别的女生崇拜阿兰德隆,崇拜高仓健,崇拜周润发、周里京或是达式常,而她偏崇拜《跟我学》中的教师弗朗西斯马休斯。只要听到《跟我学》的配曲她就激动;那架波音747刚降落在伦敦西斯罗机场,她马上瞪大眼睛;弗朗西斯马休斯该出现了!
她在吴子安身上看到了弗朗西斯马休斯的影子。
吴老师也是瘦长的个儿,眼睛虽不大,但眉棱很高,眼神中有一种忧郁的和蔼。他的鼻梁是挺直的,鼻垂下横着周正的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颏儿显露出文质彬彬的气质。吴老师爱画画,平时穿衣裳很随便,有时衣裳上还沾着油色,更多的时候是缺扣子,不是袖上缺就是领上缺,反正在他衣裳不紧要的地方都没扣子,她随一帮同学到吴老师家去过,墙上挂着好几幅吴老师亲手画的水彩,多数是风景,还有一张很美丽的女人头像,想必是他的妻子。
“我在师大是学美术的厂吴老师对她们说后来因为小三门吃香,那时中学还没开美术课,所以我才改行来教语文。”说着,他苦笑了。“结果,什么也没弄成,美术和文学都是半瓶子醋。你们以后可要拿我引以为鉴。学一门就要把一门学到底。专业一扔就算报废了。”
但是,吴老师并不像他自认为的是半瓶醋。他教语文很在行,至少同学们都爱听他的课。当然,也要看是什么课文,有的论说文吴老师也只照本宣科,而讲到小说、诗歌,尤其是抒情散文,吴老师就会神采飞扬。
听,他又继续诵读着:
我默想着你来到后,我应该说些什么才好。我不知道你爱听什么,我只能把我想到的一切都向你倾诉。我想,我们正年轻,但我们并没有用不完的时光。我常看着我的爸爸妈妈,看着我的爷爷奶奶,我怀疑他们是不是年轻过。他们好像生下来就是这样老。所以当你出现在我跟前的时候,我要冲上去,握着你的手说:
“让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秒钟上!”
这篇作文一点不像洋马写的。瞧他那副整天颠颠狂狂的神气,瞧他那头又黑又翘的头发和粗得吓人的脖子!她认定了这是吴老师在向她诉说衷肠。不!你当然年轻过,而且你现在看起来还那么年轻。如果你觉得我们不可能……那我就把我的岁数和你的岁数加起来除二好了。你有了我就会年轻的。可是你最好别年轻,现在的小伙子我一个也看不上。我就要你这样,永远这样!她在课堂下面满怀柔情地望着他。那股在胸中激荡的柔情摧动得她上身微微地摇晃。
也许情种在她高二刚上吴老师的课时就播下了;可能是吴老师忧郁文弱的气质打开了她体内某种神秘的生物密码。而真正使她自觉到自己的爱情,自觉到自己是那么一往情深,却是由于洋马的这篇作文。她上面还有两个姐姐,都已出嫁,单门单户过日子了。她的妈妈虽然是妇联的退休干部,可是思想上还没有和农民割断关系。她找不到人去吐露自己的秘密。说不得!千万说不得!如果说给妈妈听,妈妈准会当场晕过去;说给姐姐听,姐姐们会把她摁在床上胳肢一顿,骂她“疯了心”,以为她说的是“娃娃话”。这天,她恍恍惚惚地回到家里,她姐姐正把她侄儿带了来。她一把抱起孩子跑到里屋,拼命地吻他,大声地对着他笑,随即又呜呜地哭起来。她妈叫她吃饭她也不吃。她听见她妈在外屋跟姐姐唠叨:“丫头念点子书咋都变了瞅!一天到晚神神道道的。”
晚上,等人都睡下了,她忽然爬起来,翻箱倒柜地把她姐姐到广州出差时给她买的连衣裙找出来穿在身上,对着立柜的镜子左照右照。但是回忆起她在吴老师家中看到的那张水彩画,又一下捂着睑倒在床上。她看出她不如吴老师的爱人漂亮。
她沉默了好几天,沮丧了好几天。一天,课间操刚完,她急着去做没有做完的作业,三步两步跑上大楼。还在甬道上就听见几个平素调皮捣蛋,很少去做课间操的男生在教室里嚷嚷:
“我看除开皇后,就数罗晓莉”
“罗晓莉算个屁!顶多在水平线上。”
“要说风度,除了皇后,还得算姜旗旗能打八十分。”
“喂!”有一个声音喊叫道:“你们注意到没有?孟小云那张小脸耐看。她要演个古装片里的丫环满行!……”
听了给她的评语,她像喝醉酒似的,晕了半天。从此,在一切能反光的东西前面,她都特别注意自己的容貌和形体,哪怕是一闪而过,哪怕在一瞥之间。镜子当然不必说了,还有橱窗、玻璃门、小轿车的瓦圈、暖瓶盖、茶杯,甚至自行车把上的铃铛,甚至任何一块地面上她自己的影子,都能使她一会儿喜一会儿愁,让她备受折磨。
她开始打扮了。县城的时髦永远比城市迟到一步。她再也不去光顾县城的百货公司和自由市场。反正她爸爸、姐姐、姐夫经常出差,她有条件非上海广州的衣裳不穿。过年时大人给的压岁钱,―古脑儿地换回了一套系列化妆品。妈妈看了摇头叹息:这年头,姑娘再不以要一根红头绳为满足了!只要今天有语文课,她就要精心收拾一下再出门。而几乎每天都有语文课,于是她几乎每天上学之前都要在镜子前顾盼一番。
妈妈进她房里来向她翻白眼瞧你,都快成旧社会的小姐了!”
“妈,你懂得啥呀”她也向妈翻白眼,“现在提倡五讲四美,收拾不整齐学校要扣分哩!”
她不好意思一个人去吴老师那里。只要有同学去找吴老师,她总要跟着去,在人堆里用热切的眼光盯着他。她不愿意像别的同学那样问一些傻里巴叽的问题,她想提出深奥的问题来跟吴老师讨论,可是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所以只能面孔通红地站在后面,显得更傻。
她拼命学语文,一有时间便看小说。她的奋斗目标是当上语文课代表。可是这个职位一直被宝宝盘踞着。于是她便极力讨好宝宝,帮她收作业,帮她捧一大摞作文本,去交给吴老师。这样,她倒成了“丫环”了。
她过了一个从来没有感到那么难受的寒假。如此漫长的时间看不到吴老师,真是不可想像。一天,她妈妈买菜回来,偶然间说起在自由市场见到了她的吴老师。第二天她便空前地孝顺起来,要给妈妈去提菜篮子。在菜市场熙来攘往办年货的人群里,她果然发现了她的太阳。
吴老师也提着菜篮子。他穿一件松松垮垮的羽绒衣,领上的拉带一边长一边短:袖子上沾着水彩颜料,胳膊肘像油腻的砧板;一条蓝色海军呢裤子像两条面袋套在腿上,磕膝盖鼓起两个大包。惟一与众不同的是他那一绺卷曲地搭在高高的额上的黑发,显现出一点艺术家飘逸的风采。然而他一心一意挑选菜花的神气,又把他拉到尘世中来。
她没有靠上去跟吴老师打招呼。她下意识地感到这会损伤他的自尊心。她宁愿在心中的庙堂里将他当作一个神;她不忍心让神沦落到和二道贩子讲价还价的可悲境地。她远远地望着他。她麻木地提着一筐沉甸甸的菜往回走,脑子里的幻想却飞跃地向前发展。她想倘若吴老师跟她组成家庭,她一定不让他提着菜篮子上街;她允许他替她扫地,替她收拾房间,但决不许他下厨房。厨房的油烟会把所有艺术家的灵感全部熏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