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些男生的哄闹声中,她虽然两眼盯着一堆系数矩阵,却支起耳朵听这里面有没有白思払的声音。她没有听见,一股温柔的欣慰从她心底里涌了上来。从上学期的某一天开始,他就引起了她的注意。那天下午最后一节体育课,她拎着书包从楼上跑下来,正和急急忙忙回教室的白思弘撞个满怀。白思弘一手挟着篮球,一手用一根手指提着搭在肩膀上的衬衣领。他穿着雪白的弹力背心,裸露在外面的浅褐色肌肉还没有丰满,但已有了坚实的轮廓。皮肤上湿漉漉的,全身散发出皮革和汗水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你要死啦”她伸出小拳头擂了他胸脯一下。“啊,对不起,名人名言。”他冷冷地一笑,侧着身子跨上楼梯。“名人名言?”他为什么叫我“名人名言?”尽管她知道好些同学背后都叫她“名人名言”,还有当面叫的。“但是别人是别人,他不应该这样叫我,“她执拗地想,“他不应该这样叫我,他不应该这样叫我……”这个刺耳的外号,和小拳头上的感觉,和那股皮革和汗水的气味,和那副初具规模的坚实的轮廓,杂七杂八地纠缠在一起,有时弄得她眼睛里喑暗地涌出泪水。
自此以后,风吹得也不对了,云的颜色也不对了,县城那两条十字交叉的大马路更脏乱了;鼻子的嗔觉却变得特别灵敏,除了那股皮革和汗水的混合味,再也没有引人食欲的芳香。她非要彻底盘问他一次不行。
一天,最后一节课下课,她将班长和同学的面孔综合起来,取得一个平均值,也就是说,把脸板得很适度,叫他先别忙走,有点话要跟他“谈”。
“谈什么?”白思弘无所谓地把搭在肩膀上的书包重又甩下来,搁在桌子上,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架势。
她非常欣赏他那甩书包的动作和把衣服、书包等等凡是能上肩的东西都斜搭在肩膀上姿势。她记得在哪部电影或者是电视剧里看过,难为他学得这么像。她忽然软化了,款款地问他:
“你为什么叫我名人名言?”
“名人名言嘛白思弓微微一笑,“就是不属于文艺节目。你不是也常看电视嘛。”
她以为他会回避,或是绕个弯儿,没有想到他直接撞了上来。“我怎么就不属于文艺节目!”她几乎叫了起来。
“你别急嘛,“白思弘稳稳地向她解释,“名人名言又不是什么不好,文艺节目也不都是好的,比如,最近播的电视剧你爱看么?名人名言有名人名言的价值,为您服务有为您服务的价值。这个外号一点恶意也没有,你怕什么?”
“那我和名人名立有什么关系。”她还是觉得委屈。文艺节目一般地来说总是人爱看的。
“我想,给你起这个外号的人大概以为真理总在你一边吧。”白思弘轻轻地把责任推给了不知什么人。又看看崭新的“西铁城”,“还有什么没有?今天我家有客人来。”
“先别走,还有!”她想多留他一会儿,终于把不应该传播的秘密说出来,“你知道吗,前些日子,高三级的几个老师,还有教导处的,调査过咱们学校有没有早恋的哩。”
“扯淡!”白思弘出言不逊。“不好好教书,瞎管闲事”但是他总算坐下了,虽然是愤愤的。“准有4细胞核!”他肯定地说。
她微微点点头。那天在座的果然有“细胞核”。不过她还是觉得应该管。
“所以说你是名人名言璁!”白思弘咧开嘴瞅瞅她。“请问,那些老头子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友谊?正常关系和非正常关系的区别在哪里?还有,那天,在幸子光夫事件讨论会上,吴老师居然说不准发展同学关系,请问,他们老师中间,有没有超同志关系?他们有超同志关系,有要好的朋友,亲密战友,为什么不许我们在同学里交朋友?”
她知道自己说不过他。她知道原来同学们选的是他当班长,只因为吴老师倾向自己,桂冠才落到她头上。她打心眼里佩服他的气度。小伙子就是跟姑娘不一样。上初三那一年,她的竞争对手是个女生,后来这个女生没当上班长,气得从此跟她翻白眼,直到现在一个在三班,一个在二班,教室挨教室,见了面都不说话。“还有人向吴老师反映你和罗晓莉哩”她讨好地告诉他。
他怀疑地瞥了她一眼。“好就好!”谁知他满不在乎。
“是真的?”这样问的时候她已经不是班长了。
“她嘛白思弘懒懒地说,“她就属于文艺节目里的那种不怎么样的电视剧,花里胡哨的。不过在没好片子的时候,看看也凑合。”而他心里却想着让人家以为他跟罗晓莉好也行。
“她有什么好的!”她气愤地说,“罗晓莉曾经公开地跟人说过,她的爱情原则就是广种薄收,择优录取。你可小心点”
“是吗?”白思弘竟高兴地笑起来她能说出这话来简直是天才!我还没听她说过哩。她真是说出了我想说而没说的话。就冲这个我也得跟她好。”
白思弘弄得她懵头转向。她搞不清这个原来的地主孙子,现在的暴发户的儿子心里究竟怎样想的。但越弄不懂越神秘。这种神秘不是系数矩阵那样干巴巴的神秘,而带有滋润心肺的水分,于是牢牢地吸引住她,使她不由得对他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关切。
在大家都哄笑成一团的时候他无动于衷,这才是个男子汉,就像电影电视剧中那些总也吓不跑打不死、见解与众不同、临了一锤定音的英雄人物。这中间,虽然吕宝辰拍案而起,耍了一通威风,气镇群雄,使她嫉妒得气喘,但她拥有一个莫大的秘密,就足以令她满足。这个秘密是个朦胧的秘密,不成形的秘密,既包括她知道白思弘把罗晓莉不过看成是部不怎么样的电视剧,又包括她知道白思弘并没有跟吕宝辰好上,还包括她偷偷“早恋”上白思弘。
我喜欢他,你们知道吗?你们不知道吧!
于是她原谅了吕宝辰,甚至暗暗赞赏“宝辰”有这样的胆量。
徐银花还在啜泣。身旁有些女生劝,可是都没有劝人不哭的本领,她们自己也还经常哭鼻子哩,尤其是碰到这种对女孩子来说既说不上是倒霉也说不上是高兴的事,怎么劝好像都不合适,只能一个劲儿地催徐银花:“快回去吧,快吃中饭去吧。”徐银花仍然抽抽搭搭地不罢休,挣扎着不站起来,不回家。身子被人扯扯拽拽地东摇西晃,屁股却在発子上生根。这仿佛已经超出了仅仅针对王文明的撒气范围,而把气赌在大家身上了,大家终于纷纷散去。
鲁卫平本来想去尽一个班长的职责,可是见吕宝辰还站在徐银花旁边,眼睛冷冷地透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伶悯目光,踌躇了一下,想起了白思弘所说的,“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掉头便走。
六其实,“事件”刚发生的时候,她也捂着嘴笑过。但看见一些男女生笑得打跌,她却不笑了。继而,一股对这些男女生的深深蔑视,在她心里像火药一样爆发。像王文明一样:那件事不是她干的,而是“它”干的,不知怎么她就一下子蹦了起来。哇哩哇啦一通以后,她几乎瘫在座位上,心脏跟她作对,拼命地跳,像要从她嘴里冲出来。
吕宝辰去年从炼铝厂子弟中学转到这所属于省的重点中学的县中学那天,就天始对这所学校,对老师,对全体同学甚至看门的老头不满。不是这所学校有什么不好这所学校在省里还有点小名气,近年来又添盖了两座大楼,谁都认为能进这所中学是一种荣耀;它是县城的“牛津”或“剑桥”一也不是这里的校长或老师得罪了她,校长还是她父亲新结识的朋友,一起到省城开过什么“为四化贡献力量的知识分子代表会议”。正是有这种关系,她爸爸才轻易地把她转到这所学校来。老师当然比子弟学校的老师强,至少讲课的时候唾沫星子不四处乱濉。不是,这些都不是,而是因为她到校之前,心里就不痛快。她刚刚经历过她这一生中的第一次挫折。
……爱叫我到哪儿去上我就到哪儿去上。这其实对我无所谓。我的心伤了,你们知道吗?哪所学校都治愈不了心上的创伤。哪所学校都不能保证一个人的前途。你们两个都是名牌大学毕业的,你们不是也常叹息吗?你们的同学有的已经当上了中央的部长、副部长,还当上了副总理。除了“文化大革命”里被整死的,现在最不济的也是北京、天津、上海、广州这些大城市主持地方工业的头头。而你们,我一生下来你们就把我放在姥姥那里,一头钻到这个穷乡僻壤,搞什么“三线建设”。我只记得你们回到北京的时候,你,是满脸胡茬,一张看起来怎么也不像城里人的面孔。姥姥叫我喊爸爸,你用胡茬扎了我一下,就说马上要到什么部里去找资料。你;一头没一点样子的头发(现在虽然烫了,但那样子也没一点样子姥姥叫我喊妈妈,你把我搂在怀里摇了几摇,然后就急急忙忙地上街采购。你什么东西都买,所以我才认定了你们那里是穷乡僻壤。给我印像最深的是,我们一家送你们上火车,光卫生纸就坠得小姨直喘;舅舅扛着大米憋得脸通红。你们年复一年如此如此。一!到我小学毕业,你们说怕我跟你们不亲,还说我们的穷乡僻壤有了变化,非要把我接来跟你们同住。可是你真正为我的前途想过吗?要真为我好,就应该让我继续留在北京。这几年我每年寒暑假都回姥姥家去。究竟是哪儿变化大?
你们叫我怎么跟你们亲得起来?我记得我刚来的那一年,有一天爸爸你过四十岁生日,那时候我们还没有搬进这套新房,四人挤在你们住了十二年的一间快坍了的平房里。你们用一条被单把我隔起来。你们说是你们晚上要工作,不让灯光影响我。其实是你们有意把我分出去,我知道。你们不让灯光影响我,为什么就不怕影响小弟?你们让小弟跟你们睡在那张大床上。不过这样正合吾意,我还压根儿不爱跟你们睡哩!被单遮得住灯光,可挡不住声音。我记得清清楚楚,那晚你们睡下以后,嘀嘀咕咕了半天,好像在总结你们活了四十年的成绩。这句话我永远忘不了,你们说,从大学挣扎毕业,分到部里,后来又到这个远离家乡的、别的同事都不愿来的不毛之地,个人最大的收获大概就是生了一个儿子,因为这里的计划生育抓得没有大城市那么紧。你们悄悄地连说带笑。可是笑得瘆人,比哭还难听。接下来你们就是长吁短叹。
原来在这个家里我是多余的。
小弟当然可爱,我不怪他。他生病的时候,你们两个围着他团团转,一个说他在医院打针不哭,乖,别的家长都对自己孩子说要向小弟学习,一个夸奖道:“小弟是榜样嘛,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的嘛!”真恶心!而我倒给他吃药的水稍微热一点就骂我不会做事,被姥姥惯坏了。你们何必这样厚此薄彼!我庆幸我小时候没在你们跟前。你们怕我跟你们不亲,你们自己检査检查你们对我是不是也生疏了?
最近两年,你们经常用那么透着假的气对我说小宝,你心里在想什么,就跟爸爸妈妈说嘛,说错了也没关系。你为什么跟我们好像没有多少话说”这样套人的话,你们最好去对小弟说,在我面前少来!……
不过,伤她心的并不是她爸爸妈妈,而是另一件事,另一个人。这件事、这个人直到八年以后她结婚的那晚上,在她还觉得满意的丈夫慢慢地把脸凑向她,随着用有力的胳臂将她搂到怀里的那一刻,还在她黑色的眼瞳中浮现出来。“吁一一”她深深地吁了气,然后才用嘴唇去迎接丈夫的嘴唇。
然而,她心中的伤得以治愈,虽然永不消失退却也能够平复,还多亏了鲁卫平给了她机会。
新来乍到的女生如果长得漂亮,一到班上就会引起一阵骚动,一阵窃窃私语。吕宝辰当然也不例外。一开学,同学们突然在一大堆看腻了的熟面孔中看到这么一张娇美的脸庞,神经全莫名地兴奋起来。男生们从她的座位旁经过,一律迈出雄鸡的步子。她坐在靠窗的第三排。正前方是黑板旁的一小块白粉墙,贴着课程表,墙旯旮放着一个字纸篓。于是研究课程表的男生多了,扔字纸的男生多了,作凭窗眺望大街的也多了。每一个男生在课程表前、字纸篓前和窗前都摆出自己认为是最优美的姿态。有的拿捏出健美比赛式;有的表现出一副诗人模样的忧郁;有的哂着嘴,仿佛用思想家的眼光从课程表中得出了若干玄妙的哲理;更多的是撒野―“这些盖楼的孙子们!大概都没屁眼。”懒猫趴在窗瞅着远在三层楼下的厕所骂,因为整撞新大楼里没有厕所,学生们每次方便要跑上跑下花五分钟。“嘿!瞧那盘儿亮的小妞又来了,你仔细品那两步走。”窗前马上涌来一堆已经注定考不上大学的男生。
洋马扯着嗓子唱起来:“你来到我身边,带着微笑,带来了我的烦恼。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噢,她比你先到……”
很快汇成一片港味的男声大合唱:
呀砝,温柔又可爱,哎呀咔,美丽又大方下面少不了扔上去一串臭骂。洋马一鞠躬,说声“了一…01!01110,同时抛出去一个气死港星的飞吻。显然是冲着她去的。
可是,她对这一切都像是没看见,“我自岿然不动”,低着头翻刚发下来的课本,搞得起哄的和想看热闹的都兴味索然。
女生也在嘁嘁喳喳。从她松软光洁的头发看,绝非一毛一包的灯塔牌能洗得出来,不是滋生堂就是威娜宝。穿的虽然不够新潮,但天生是一副衣裳架子,胸腰臀三围完全符合少女的自然标准,从肩膀到小腿的线条足使时装模特儿一个个去跳井。她蹬在课桌撑子上的那对脚平平的,瘦瘦的,一双羊皮皱面的黑皮鞋包着它,像件手工艺品。至于眼睛,有的说好看是好看,不过有点像《火烧圆明园》里的刘晓庆,透着厉害,有的说干脆就是《警花出更》里的那位女警察。女人标准的眼睛应该是汪明筌那样的,演《四世同堂》的李维康也可以……
吴老师来了,首先布置选班干部,鲁卫平没说的,顺理成章地连任班长。因为学生们选别人也白搭,最后还要在吴老师那里拍板。选到各种委员,洋马在下面迫不及待地大叫:“文体委员选新来的……”吴老师尚没明白“新来的”的是谁,两眼满教室乱转。既然选民们连候选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当然没被选上,但却卷人了权力之争。
第二天,鲁卫平就说她座位的墙脚下有一堆葵花子皮,勿谓言之不喻也,全班的奖惩条例上订得有,罚三天卫生。
强龙不压地头蛇。在炼铝厂子弟中学,谁都知道她是第一副厂长的千金,在这儿她除了漂亮再没一点权威。而生活委员又恰恰是个女生,比她漂亮的姑娘一律罪不容赦。瓜子皮明明是夜大学的哪一位嘴闲不住的大老娘儿们留下的,可她还得代人受过,忍气吞声地接下了钥匙。
早晨,她急急忙忙提前赶到学校,噔噔噔地跑上三楼,用那把不知被多少人捏过的钥匙开开教室门。首先撞进眼睛的却是一个男生在抱着女生接吻正进人难分难解的高潮。
她一把拉上房门,靠在墙上,心咚咚地跳,一时不知怎样应付才好。那个男生不是懒猫,不是洋马,也不是被全班羡慕的白公子,好像是一个大家叫猩猩的。女生正是坐在她旁边的母娃子。一会儿,弹簧锁无声地从里面拧开了,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她又等了七、八分钟,才和第一批来到学校的同学一起进去。这时猩猩和母娃子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苦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