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简单的平衡法,就是坦然面对一个个小小的不平衡,自嘲而不自弃,自乐而不自悲,尔后自立而不自毁,自强而不勉强。事实上每个人活在世界上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合适的位置,这是定数。越快找到它就可以越快得到相对的平衡;总也找不到或找来找去找错了,就难免会陷入时时刻刻不平衡的旋涡。
有一种人从来不存在不平衡的问题,这听上去让人羡慕,挑明了没谁敢学——那人都到了麻木不仁心如死灰波澜不兴的份上,活与不活就差一口气,多没劲呀!倒不如在绝对的不平衡中寻寻觅觅,求得相对平衡。
每日新阳
八十年代有句很时兴的话,叫做“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其实说太阳是个托词,无非表明宇宙中唯一的太阳尚且日日不同,在太阳下生活的人们又怎么能把短暂人生中的每一天过得没有新意呢!
日子是靠人去过的,可以过出千百个重复的日子,也可以花样翻新,天天过得不一样。重复的日子催人老,新鲜的生活使人乐,时间长廊中从来没有重复这个概念,过去了的就永不回归。从这个意义上说,谁把日子过重复了,他的生命也就不可避免地在缩短;而那些赋予每一个日子以新意的人,是最大限度地延长了有限的生命。
在一定的阶段里,看起来日子确实没有任何变化,连每天做的事情都似乎一模一样,但这决不等于说日子必定是重复。如果我们自己感觉生活千篇一律,无浪无风,难免会乏味、厌烦,甚至想到活不活也罢。事实上绝大多数人都是凡夫俗子,不可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或做出哪怕一桩轰轰烈烈的壮举。即使是百年不遇的伟人,一辈子能成就几件大事已经了不起了,个中还少不了跌撞碰壁,屡败屡战。只不过他跟凡人不同处在于:最终他不会屡战屡败。一般人当然经不起这么折腾,宁愿平静消停一些,于淡泊中过好每一天。好在淡泊与无味是两回事,我的一位朋友向来视名利如粪土,当大官做大款升大腕他一概没兴趣,别人说这类事他听都懒得听,只在嘴角挂一丝讥讽的笑意,但教书的本职工作他一点不含糊,学校年年有人改行、内退、下岗,他却稳坐钓鱼台。家里的日子也小溪流水般悠闲畅快,邻居说他家的特点是日日饭菜飘香,天天笑声朗朗,很普通的日子过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连小客厅的布置也一月一变——东西还是那些东西,摆法却常换常新,小装饰品更是花样辈出,让人看了心里舒坦、愉悦。难得的是他老婆、女儿都跟他一条心,今天你带回一束鲜花,明天他转述一个笑话,周末共同商讨新的去处,新的玩法,哪怕只是到附近的公园走走,也不会成为每次散步的翻版。有人说他“知足者常乐”,没什么要求,他老婆也不答腔,笑笑而已,过后和要好的女友聊起来,才不无得意地说:那是他们不了解他,他其实是个不知足的人,老变着法子让生活有变化,有改进,只是他从不好高鹜远,想入非非,办不到的事他不勉强自己不勉强别人,有可能而又想做的事,你瞧着吧,他几乎没有不去做的,而且成功率很高。和他过日子,从来不会觉得烦闷无聊。——难怪他们一家三口,只见孩子长大,不觉父母渐老。
也有求新求出麻烦来的,我就见过这么个姑娘,模样不赖,口齿又伶俐,独自到广州闯世界好几年了,据说混得很不错,自称“我的太阳每天都不同”,时装换得也跟太阳升降似的一天一新。再问在哪儿高就,她便撇着嘴说“在哪儿高就也没用,有份工做做样子就行了。要紧的是男人得经常换,每换一个都有新的要求,新的感受,而且要解决新的问题。”不知道她换了多少男人,解决了多少问题,还有多少事情需要办理,反正她现在住着四房一厅,开着蓝鸟小车,身边总有新人陪着。但她肯定是不满足的,因为要解决的新问题会不断冒出来。快不快乐是她自己的感受,我不敢妄加评说,但她不轻松是否认不了的,虚岁才三十,脸上已掩不住透支后的憔悴和疲惫,不涂脂抹粉就没信心出门,吃饭轻易不夹荤菜,怕长胖;聊天简直不敢大笑,怕起皱……如此辛苦,还说什么每日新阳?大约是天天有新的担忧新的烦恼吧!照此下去,纵使太阳新着,人却要“旧”得不可收拾了。
从自然规律来说,每个人都要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老和死亡,整天念叨着这个,谁也没法把日子过好。我们不能决定自己是否到世界上来走一趟,但来了之后能否过好决定权却在我们自己手上,可以说,我们能把握的是生命的过程,而不是它的结果。那就让我们重视这个过程吧,重视这个过程的每一天。别以为短短的一天不重要,它是生命过程中的一个小环节,由它连缀整个人生。不可能每一天都有阳光,但至少我们要一直追寻太阳,并尽可能地享受光明和温暖。
我不理发又如何
1976年的金色十月后,我们这个城市的理发(那时还不懂得叫美发)业就开始火起来了,特别是女界,在对秀发放任自流、自生自灭了十几年之后,几乎所有的中青年女性都对那烫得曲里拐弯的头发着了迷,全城有限的理发店常常人满为患。特别是过年前,家家理发店门口都从半夜起就有人排队,倒不一定是女人,情哥帮情妹、丈夫帮妻子、老爸帮女儿……一干人等,齐齐极有耐心地候着,成为广州节前的一道新景色。我这才知道被压抑的美欲一旦爆发,会有多大的能量。
我之所以没加入那个行列,不是因为天生卷发,也不是因为没有兴趣,而是我很幸运地有一个理发师亲戚,在我可怜的走后门经历中,不用排队就按事先约定的时间去烫发算是个开头。即使这样,也得足足在理发店泡上半日。
理发师亲戚当然很牛,他不断地变换各种器具、药水,按多个环节的先后,在至少三个女人的头发之间奔忙。一天下来,很累也很快活,因为满足——感官上的,还有心里,美了别人的头,鼓了自己的钱包。
那两年每逢春节我都要去烫头发,大多是限于发梢和发尾。理发师亲戚总是热情地招呼我,却不用走后门了。大街小巷美发店如云,贵贱由人,他自己也去了五星级宾馆,当美容美发中心的主管,但后门是不能走的,否则老板“格炒无论”。烫了两次发,亲戚说,你的头发是自来卷呀,而且是大波浪,再烫一下就更卷,我没多少用武之地了(那时还没听说“负离子直发”)。我一听立马决定能省就省,不再烫发,偶尔吹个发型便可以,平时就那么自自然然蓬松着,脑后扎一把了事。
自个儿不烫发了,亲戚还得走动,就知道美发师仍旧忙。在这个时时出新的世界里,头发的花样也同样要时时翻新,一个潮流跟着一个潮流,不是谁都能找到最适合自己的发型,理发师还有引导、参谋的责任。如今的理发师已经提升为美发师了,功能远不是辛亥革命时的替爷们绞掉长辫子完事,而是担负着为天下男女老少美化三千烦恼丝的重任。
单是将头发整弯曲再弄成不同的发型,已经根本无法满足广大群众的需要了。还得染,还得做,还得把弯的拉直。有一天一位卷毛朋友打电话给我,火急火燎邀我去做负离子直发,说头发卷了几十年,腻了,要换个搞法,让头发彻底直它一家伙。我毫不犹豫地谢绝了。你说那一头黑发清汤挂面似的披散着,好则好矣,就是不像自己了,我不怕别人不认识,就怕自己找不到感觉。去问美发师亲戚,回答是免了罢,人家想弯还弯不了呢。这就更坚定了我的决心,觉得这些年了,要说开源节流,不用进理发店肯定算大项,好在这丝毫不影响美发业的迅速发展,要不,我那位美发师亲戚早该动员我顾全大局,好歹把头发拉直再说了。
因为有个美发师亲戚,我的美发常识倒是具备,且不时有机会去观摩美发展示会。几位名美发师往台上一站,操起工具顺着模特儿的头发上下飞舞,看得我眼花缭乱,目不暇接,甚是过瘾。待到定了型,那种种新款前卫也好,古怪也好,古典也好,高贵也好,飘逸也好,总之各具特色,各领风骚。让你不能不佩服美发师的艺术修养和高超技术。头发所占的弹丸之地,就这么在他们的手下生出万千风情。就凭这一点,你说你能对生活绝望吗!
尽管难得去一次美发店,对美发却始终有兴趣,对美发师自然也尊重得紧,不管他是不是亲戚。
说是无亲终有亲
我的好几位同事是从广州北面(最北为黑龙江)来打工的,在本城无亲无故,一切从头开始。偶尔有一个宣布家乡来了个表妹,大多也是新女友的代名词,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亲戚。很可能突然有一天又宣布表妹回了老家,那意思多半是恢复了孑然一身、无亲无故的局面。
“无故”还好办,周围总可以遇到几位合适的,一来二去,新朋便成了老友。
改变“无亲”的状况就要复杂多了。要么奋力打拼,挣下一份家业,然后呼唤亲戚迅速南下,一益自家人,二为壮声势;要么在本地觅得至爱,共结连理,陡然间便添了好些亲戚。从此多了关照,也多了责任。
但亲戚就是亲戚,古指父母兄弟等,现多专指族外姻戚。因为某位亲人的婚姻,与其他一些原本不相干的人成了亲戚,这当然是缘分,应该珍惜,中国人向来讲辈分重亲情懂礼仪,谁如果六亲不认是遭千夫指万人骂的。只是不要什么事都以是否亲戚来划线。一个家族,三、四代下来往往有几十百把号人(这还幸亏是实行了计划生育,否则何止这个数),若分散在各处想认全都不容易,更别说每个人都照顾到了。小李子就曾经遭遇过一场亲戚轮番包围战,那时他刚在广州站稳脚跟,还没来得及喘口气,表姑的儿子高考落榜凄然赴穗,他安排食宿介绍工作早晚还要耐心抚慰表弟受挫的心。两个月后初战告捷,消息传回故乡,立马有堂姐、小舅的妻妹、四姨的小姑结伴赶到,把小李子的一房一厅住得满满当当。接下来就没有那么顺利了,除小舅的妻妹是大学中文系毕业,在人才市场几进几出终于应聘到一家广告公司做文秘外,另外两个高不成低不就,总也没找到合适的职业,堂姐帮小李子煮了三个月饭,熬不住回家了。四姨的小姑不服输,说是不混出个人样儿不回家。有一天她匆匆忙忙打电话给小李子,有工作了有地方住了“拜拜——”。小李子下班回来已是只见纸条不见人了。过了半个月不放心,小李子说要去四姨的小姑处看看,小姑阻拦不住只得说在夜总会工作,并再三叮嘱别告诉四姨。
从此小李子多了心事,每周都跑夜总会鼓励小姑洁身自爱严格把关,小姑倒是没辜负他一片苦心,只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老家的父母听到风声当场病了一个,另一个责成四姨,急命小李子尽快亲自将小姑完好无损地送回家。当时小李子炒了老板的鱿鱼正在酬办自己的公司,百般无奈请女友出马去送小姑,事情做了却没落好,众亲戚对小李子颇有微词,女友招架不住落荒而逃一气之下要分手,小李子使尽浑身解数挽回了爱情,公司却只能推迟一个月开张。
这之后小李子成了李总,公司十来个人,业务开展的不错。于是又有亲戚陆续登场,摩拳擦掌要帮着打天下。李总到底是成熟了,就一视同仁实行考核聘用。亲戚只是亲戚,可以吃饭可以聊天可以留宿可以帮忙,就是不能“任人为亲”,逢亲必用。好在亲戚们如今也逐渐改变了观念,有的还通情达理地说:在公司你就是李总,该批评就批评,不合适就不用,别管是不是亲戚。
我那些无亲无故的同事们不也干得挺好吗?而且眼看着就有亲有故了。
邻居
自从十年前搬了新家,就基本没了邻居的概念。一是住在八楼,只有两户人家,二是那一户压根没见人,长年锁着,听说另有大宅就不来住了。
开始很不习惯,住在旧家的时候,一层楼四家人,一条走廊连着,又是顶层,楼梯口的大铁门一关,四户人家除了晚上睡觉时间都敞着门,随时可以走动,或聚在走廊上聊天,互通有无是常有的事,你要一勺盐我拿几颗大蒜。合家出门几日,钥匙就交给邻居,顺带帮着照看阳台的花草;谁家有好吃的总要拿一点出来共享,谁家有人生病也是众人一起慰问。最壮观的是中秋节晚上,四家共七个孩子,一人提一只灯笼,都点上蜡烛,然后鱼贯下楼去游街,曲曲弯弯像一条闪亮的龙。在欢呼声中归来后,几家人便齐齐端出月饼、柚子、田螺等,边吃边谈边赏月……就这么过了十年。
到新家日子一长,也就慢慢习惯了。“一家人吃饱,整层楼不饿”,寂寞一点,乐得清净。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一眼就瞥见邻居家的门打开了,好生奇怪,再往里瞧,小客厅坐着一男一女,旁若无人地搂抱着窃窃私语,不知道为何不顺手带上门。
过了半个月要交电费,一层楼就一个电表,我们家的人自然成了义务收款员。以为是房主回来了,一问才知道是房客。儿子开始很为有了新邻居而雀跃,但邻居一直旁若无人地过小日子,他始终没机会跟他们搭腔,满腔热情也就冷了下去。
广州的夏天很快到了,邻居家没装空调,那女人又似乎不用上班,门便终日敞着,只锁上防盗门。一到傍晚男人回了,立即就赤膊上阵,穿一条牛头短裤在客厅走来走去,有时两人也吵嘴,但总是光明正大地开着门吵,说满口的家乡话,我们都听不懂,自然不便去劝架。幸而不会吵太久就偃旗息鼓。
比较尴尬的是早上,邻居从来不在九时前起床,这么私密的事我们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家的阳台特古怪,小且不说,又是内阳台,而且邻居卧室的大窗就是我家阳台左侧的墙,若是不关窗,卧室的一切便暴露无遗。从前没人住无所谓,终日关着跟墙没有两样。现在住了人,一开窗我们就不便去阳台了。但种着几盆花要淋水,洗衣机又放在阳台一角,更得常常光顾使用,稍不注意眼睛的余光就会看到邻居的活动,实在是很不情愿。
原先习惯一早洗衣浇花,但自从发现邻居总是毫无顾忌地开窗,把四条白花花的腿袒露在我们的视线中之后,我们就只好改为晚上十点前进行这两项工作。至于伸伸懒腰做做深呼吸一类事情,从此就全免了。
有一天儿子突然发现邻居搬走了,竟然拍起手来,大约是预祝阳台活动的恢复。想想从盼邻居到希望邻居走的过程,不禁哑然失笑。
没想到几天后又来了个新房客,但每天只见有大袋垃圾丢在门口等着环卫工人来收,人却是影子都不见。阳台的窗大部分时间关得紧紧的,再热也只开一条缝透风。儿子这回完全不指望结交新邻居了,只是有时听得隔壁铁门开关的声音,便忍不住从猫眼里瞧瞧动静,回头很无奈地告诉我,是个叔叔,一闪就不见了。
那日晚上我一人在家,正看着书,门被剧烈地敲响了。我走到门边,大声问:谁呀?敲门声停了,却没有回答。两秒钟后,门又猛烈地响起来,好像在用金属物敲打。我立即联想到鬼子进村,不觉毛骨悚然。颤抖着把门加了锁,又从厨房摸了把菜刀,这才麻着胆子再吆喝:谁?不说话我报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