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噩梦啊!它总要来惊扰这无梦的平静生活。一阵钢琴声悠悠响起,我知道咖啡吧边上有一架供客人弹奏的三角钢琴,我自己还试过,所以开始并不吃惊,可那竟然是拉赫玛尼诺夫的一首前奏曲,我不由自主地抬头向钢琴边望去:那竟然是夏小凡。他应该也看见了我,虽然他的神色依然是平静的,但他的琴声乱了。后来他终于没有弹下去,他起身时,我注意到和他一起的还有他的几个朋友,其中一个我还在香山见过:我很喜欢那个人的画,不过因为他的屋子里没有暖气,我没有过夜,我知道他看见了我,而且看见了马晓波。而且看见了我身边的几位人物——我曾怎样开心地和他一起嘲笑过这样的人啊!如今我却置身于他们中间了,而且化了妆。当初夏小凡对我的裙子提出批评时,我又曾怎样激烈地向他表示过我最瞧不起那种“为悦己者容”的女人。啊啊,天旋地转我不小心将咖啡匙掉进了马克杯里,我知道马晓波暗中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也管不了那许多了。我毕竟是爱过夏小凡的!而且那爱的炽烈(我已不敢再说深沉)远远超过了今天对于马晓波。马晓波是一个平庸但可爱的人,如同米开朗琪罗深深赞颂的加伐丽丽一样;而夏小凡是艺术家!一个英俊潇洒而有思想的艺术家,他有多少东西让我去安慰,去心疼,去挑逗,去燃烧。也正是在那盲目的热情中,我渐渐地无法忍受理想一般的、艺术化的爱情所造成的痛苦,我也渐渐地明白我曾经向往过的事业是何等的虚妄。我突然意识到,我在完全明白自己不能和夏小凡在一起之后,那样快,那样毫无保留地倒进马晓波的怀抱,那样自然,甚至有些急切地踏入世俗的圈子,多少是出于对夏小凡、或者不如说对爱上了夏小凡的我自己的疯狂报复。我爱夏小凡,本是为了证明我的美梦、我的才情、我的判断力都不是虚幻,他是我的理想在人世间的象征。后来我恨他,恨他的虚伪、他的懦弱、他的犹疑、他的狭隘……连带恨上了我的理想,我把他给的伤害视作理想给我的伤害,所以后来凡我的理想所不允许的,我都要去尝试。我找男朋友,我化妆,我向俗人献殷勤,我用各种各样的办法赚钱,我不写诗,我不看严肃的书……再后来我终于缓过一口气来,打量我这样的生活,发现它果然和我10年前瞧不起它时所认为的那样无趣而且无聊,但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我绝不打算退回到以前的纯真向往中去,事实上那怎么可能呢如果你一直待在你不怎么喜欢的人间,继续待下去也不算什么难事,但是如果你在天堂的门口看到过里边丑恶的真相,你是宁愿下地狱也不会再要上天堂的。
后面的事情本来没有什么可以记。我们入场,是在贵宾席,我下意识地在全场寻找什么,也发现了3楼侧座上有一双眼睛若隐若现地看着我。夏小凡还是爱我的,我的心中涌起一阵遏制不住的残忍的快感。他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在这儿坐着的这个让他心痛的女人,正是他的爱情所打造的结果。
我不知道他的那几个朋友会怎样想和怎样说。他们依然是扎着辫子,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的、各式各样的衣服,唯独不穿马晓波所穿的黑色西服——是一种礼仪或是一种性格,在这里区分得再明显也没有了,他们在3楼侧座上,那是我大一大二时常坐的位置,我还自嘲说这就相当于巴黎歌剧院的包厢呢。大约自己花钱来听音乐会的女人都不会在现在的我周围:我现在也并不真是为了听音乐而来的,我不知道夏小凡为什么从来不带他的妻子出来,那个我从未见过面却想了千万回的人啊。
糟糕的是我不可能不想起我爱夏小凡的日子里的许多事,我知道他在很多时候是很真诚的。我其实也从来没有否认艺术与思想中仍有伟大而迷人的东西在,但是我能怎么办呢小凡,我比你还要冷酷、自私。你所不能完全为之献身的,我干脆就一脚把它踢开。我并不满意于我今天的生活,但我更不能过你那样的生活,我永不餍足的只是物欲与信仰:在两极之间跳舞固然痛苦,却比你那样尴尬地活着要来得爽快些:你又要照顾你的妻子,又要巩固你的名位,还要保持气节,还要奢谈理想:没有一方会真正地相信你啊!
2000年5月3日
叶冰从南京来看我,我可也真没亏待她:凡是她感兴趣的人,只要在北京的我都给她抓了来。今天晚上叶冰和我聊天,总结这次北京之行时她说感觉最好的还是昨天晚上在雕刻时光的聚会。
其实我也喜欢雕刻时光。东门外面那一排咖啡厅虽然争奇斗艳,数来数去还要算雕刻时光最有大家气派,但我实在是个俗不可耐的人,我告诉她,雕刻时光固然不像闲情偶寄那样刻意复古也不像There那样神秘新潮,而是有种说不出的雅致与舒适,但我还是最喜欢勺园的那个咖啡厅。我对富丽堂皇有着天然的好感。叶冰又问了一遍我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她怪异地看着我,也知道我不可能回答,但是她也知道这至少足以让我想一想,至少可以刺激我一下,至少能够表达出她对我的变化的不满。
她突然问我是不是真的爱马晓波。
我也知道她其实是想问我还爱不爱夏小凡,我没有回答。我肯定是不爱夏小凡的,但是我今天的一切中都有夏小凡的影子。我对马晓波的爱一开始也是夏小凡促成的,可基础并不就是全部。
我很高兴我们寝室的女孩也都对叶冰很好。我也很真心地告诉叶冰,有这么一些室友真让我喜出望外。本来我的师兄从我高二时起(因为那时他刚上了北大)就不停地向我抱怨北大有多么不好,使得我对北大从来没抱什么希望。但是竟能结识这么一群聪明可爱的室友,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叶冰说到听说中文系流传一句箴言为“不在沉默中恋爱,就在沉默中变态”。我上铺的黄佳一针见血地指出“恋”字即“变态”二字的合写。我们都快笑疯了,其实我们真该弄一个本子,专门记录这些随机而发的幽默。叶冰说她觉得一个女生能幽默就已经离天才不远了,这话细想还真是有道理,列宁不是都说过么,幽默是一种智力上的优越感,而我觉得还需要敏锐的洞察力和独立的判断力。有灵气的聪明女孩固然多,但保持判断力的实在太少了,而且还要冒被认为不像女人的危险。
我想起我和叶冰都曾经自称女权主义者,现在我们提起那些尖锐的问题,心里免不了会难受一下,但是也只是相视一笑了。叶冰问我,如果以后马晓波要我放弃自己的事业去支持他,我会不会同意。我说我还有什么事业可言,当然是全心全意为马晓波了。叶冰若有所思地说:“连你也这样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句话让我想起了很多,我想起我刚到北大时听到室友们感叹说包办婚姻是何等合理时的惊诧;想起我听到我很尊敬的一位女作家告诫我找男朋友有钱是最重要时的鄙夷与不屑;想起那次玫琳凯来做宣传时给我化了妆,我发现化妆的确能让我变得更动人;想起那次夏小凡批评我的裙子时我才知道即使他那样的男人对我这样的女人也用了怎样的眼光来要求……我没有说给叶冰听,她其实从小就是一个乖乖女,那些受我的影响而产生的疯狂念头并没有在她心中扎下根,她没有经历过我这样的痛苦挣扎,因而也用不着矫枉过正。她自言自语地说:“连你也这样了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笑着回答说,从原始社会末期。母系氏族公社解体开始……也许这并不是开玩笑。我曾经觉得自己是非读博士不可的,但自从见了北大清华的一些呆头呆脑的女博士之后的确被吓了一跳,才觉得莫里哀的讽刺不是没有道理,与其这样不如做女人:唉,我并非天生就想做女人的,但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厌恶小女人,可是更厌恶女强人;我厌恶胸无大志的男人,可是更厌恶野心勃勃的男人;我厌恶那些号召男人要像男人,女人要像女人的人,可是更厌恶那些号召男人与女人没什么区别的人……我没有评判他们的对错,我根本也不知道什么对错,我只是觉得不舒服;太多的事情让我觉得不舒服,这已经够受了。
我干吗还要费工夫去想为什么?
2000年8月1日
如果我知道家里已经买了一台施特劳斯的钢琴,我肯定一放假就回来了。唉,他们为了给我一个惊喜,却浪费了这么多可以练钢琴的时间。
终于能够弹一台属于自己的钢琴,我的心里不知是欢乐还是悲哀更多一些,也许我想得更多的是夏小凡,想他在香山脚下那间空荡荡的屋子里第一次为我弹钢琴,弹我们都很喜欢的拉赫玛尼诺夫。大学4年如梦幻泡影一般的过去,我大概也知道我的一生不过是什么样了。我大概也就会做着平淡的工作,过着平淡的生活。如果可以我大概也会嫁给马晓波,跟他一起做一些应酬,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心中只留下夏小凡的印痕。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很少很少,但我们必不可少的东西却太多太多。
前途,地位,财产,这些都不算什么,我并不咒骂它们,我只是看不起它们。那些真正看得起却又买不起的人才会咒骂,我才懒得去咒骂一些不重要的东西呢,我其实知道我真正珍视着什么东西。虽然我也不能确切地说出来,夏小凡也知道那些东西,但我们的区别是,他不能把梦幻与现实分开,他想要用他的心灵去争取名利;而我很清楚我们所要的是何等珍贵而脆弱,为了保持它的纯粹,必须筑一道冷酷的围墙,是怎样的火与冰才能凝成这道围墙啊,那其中的万钧之力,那些刺得人眼痛的烟花,将全部消弭于这淡漠的外表下了。我已想到我如这世上有过的千千万万女人一样安静地坐在钢琴前,用所谓的文化修养去增添人们的欢心。我和一切都没有区别,也没有人知道我爱过夏小凡,没有人知道我曾怎样地试图与这样的明天抗衡过。
北大,让我穿过你的嘘声和掌声
作者按:由于种种原因,《文化摇篮》节目暂定停拍,但日记中所记叙的确是作者一段真实而难忘的经历。
作者简介:马宇娇,女,北京大学俄罗斯语言文学系99级本科生,在校期间曾获北大光彩奖学金、北大光华奖学金、“首届北京大学新千年主持人大赛银话筒奖”、“北大十佳演讲赛”十佳第二名,曾任北大电视台记者,北大广播电台编辑兼主持人。如今,作者已通过赴美留学考试,申请正在进行中。其成绩是:TOEFL:617,TWE:60,GRE:2290,专业GPA:40,毕业后出国留学。
2000年5月19日星期六晴
在明媚的春光中醒来,却不愿睁开双眼。昨晚的一切就像一块拼不起来的七巧板,支离破碎地在脑海中浮现:音乐、灯光、嘘声、掌声……而伴随着记忆的苏醒,各种滋味——兴奋、羞恼、紧张、欢欣——也再次纷至沓来。
想起学期之初报名参加“首届北京大学新千年主持人大赛”时,心中还不禁有些打鼓。仅仅一个月前,自己还是一只多么可笑的井底之蛙啊!如果让我在决赛前就见识到对手们的实力,我恐怕对于是否报名参赛都会心存犹豫。看起来,这份初生牛犊的傻气倒也有其好处,至少它令我得以在众多的高手面前保持充分的自信——尽管稍显盲目。
来到燕园几近一年,昨晚终于亲身领略到了北大人久负盛名的嘘声。比赛的第一项是21名选手各作一分钟的自我介绍。我的介绍是这样的:“大家好,我是小马。对于姓马,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抱怨过,总觉得它缺少文采。可熟悉我的朋友却都说,姓马对你是最合适的,姓如其人,一样的爽朗奔放。那么,就让我在今晚的这方舞台上成为一匹黑马吧!”就在我刚说完“我是小马”时,台下突然一阵嘘声,其中还夹杂着笑声。虽然刚才看到我之前的几位选手都被人嘘过,可轮到自己时,还是无法接受。当我作完介绍走下台时,心情简直沮丧到了极点。我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自信也大大动摇了。台上,稍显暗淡的黄色灯光把一张张粉黛浓施的脸映照得如此不真实;台下,影影憧憧的身影充塞着办公楼礼堂的每一个角落。我只觉得像是在看一部王家卫的片子,高速的切换令我有些眩晕,我不觉微闭了双眼。突然大赛主持人的声音将我唤醒——“主题接龙”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