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叶派伊斯兰教在萨法维王朝时期确立了自己作为官方宗教信仰的地位,宗教学者阶层受到官方的庇护,其宗教权威得到了确认,并开始对政治事务发挥影响。之后,从18世纪早期到20世纪初,什叶派伊斯兰教的宗教体制在伊朗进一步发展。什叶派的内部凝聚力因外力压制而增强。伊玛目教义的重要性显著提高,宗教学者,特别是在萨法维王朝中独立于国家宗教体制而存在的那部分高级宗教学者更加疏离于国家。他们不受政府的支配和控制,独立作出决断,对信众的领导力和号召力日益增强。同时,中央政权的衰落,以及政局的多变增加了要求乌勒玛拥有更多权威的乌苏勒学派的吸引力,使它最终战胜了阿赫巴尔学派。什叶派的学术中心从伊朗移至伊拉克的什叶派诸圣城,使得什叶派能够摆脱伊朗政府的控制而独立发展。所有这些都对以后什叶派的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特别是19世纪后期以来,伊朗内部经济衰败,地方割据,外部欧洲势力入侵,民族主义和各种现代思想开始产生影响。什叶派乌勒玛的政治影响和社会作用在近代的历史演变中不仅没有削弱,反而有所加强。他们在维护自身权力的同时,借助于群众运动,使得什叶派的宗教体制在伊朗得到进一步巩固。
§§§第一节 空位期的宗教政治状况
从1722年阿富汗部落军攻占萨法维首都伊斯法罕,到1796年恺加人统一伊朗,建立较为稳固的政治统治,期间,伊朗地区处于政治混乱和无序状态之中,是一个权威缺失的“空位期”。整个空位期可谓自伊斯兰教传入伊朗之后伊朗历史上最黑暗和混乱的一段。①
①0PeterAvery,GaVinHambly,andCharlesMelville,ed.,CambridgeHistoryofIran,V.7,p.705,CambridgeUniVersityPress,1991.
阿富汗人攻占伊斯法罕之后烧杀掳掠,使伊朗在七年内一直处于无政府状态。不过,阿富汗人的统治短暂且不稳定,他们一度试图得到奥斯曼帝国的承认,对伊朗进行合法地统治,为此甚至暗示自己出身于先知所属的古来氏族。1522年,原来帮助萨法维人建立国家的七支突厥部落之一的阿富沙尔部落②,在其首领纳迪尔(Nādir,1688-1747)的率领下,联合侯赛因一世之子塔赫马斯普二世(Tahmasp,1729-1732在位),开始收复领土,于1729年打败了阿富汗人,收复了伊斯法罕,塔赫马斯普二世成为国王。纳迪尔连年征战,建立了一个比萨法维王朝还要广阔的国家。他先后废黜了塔赫马斯普二世和他的儿子阿拔斯三世(1732-1736在位),于1736年登上了王位。但他的穷兵黩武和橫征暴敛激起了各地的反抗,王朝内部也因他的诛杀无度而矛盾重重。1747年,纳迪尔被刺,伊朗再次陷入混乱。在其后的半个世纪里,一些部落或军事首领拥兵自立,形成割据局面。这一局面一直持续到1795年恺加人(Qajar)在争夺中获胜为止。
②为了阻止奥斯曼人东侵,阿拔斯一世时把4500戶阿富沙尔人从阿塞拜疆迁到呼罗珊,之后阿富沙尔人对伊朗政治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纳迪尔本人出身于什叶派穆斯林家庭,但是他的所作所为表明,政治考虑对他来说要远大于对信仰的忠诚。他的宗教政策很少受宗教背景的影响,更多地却是为了巩固自己建立的东方泛伊斯兰帝国的统治。他曾指派人把《古兰经》和新旧约都翻译成波斯文。但是1741年他接见完成翻译的穆斯林、犹太人和基督徒时,据传他对三种信仰都予以嘲讽,声称自己完全可以创立一个更好的宗教。①纳迪尔的宗教政策高压专橫,其根本目的是要为大规模的军事征服行动服务。为了维持庞大的军队开支,纳迪尔橫征暴敛,并毫不犹豫地没收宗教赠与,这一做法一直持续到他去世。不少教产被地方统治者借机没收,进而侵吞为私人财产,极大地损坏了宗教活动的经济基础。
①SaidAmirArjomand,TheShadoWofGodandtheHiddenImam,p215.
同时,纳迪尔还要在各个方面都使自己的国家与萨法维国王伊斯马仪当初建立的国家有所区别。1736年,他在木甘平原召集伊朗各地的贵族两万多人集会,商议选定伊朗君主之事。事实上,当时根本无人能与他抗衡。在会上他公开宣布,伊朗人民必须宣布放弃伊斯马仪以来的异端邪说,因为这是数世纪以来伊斯兰世界处于分裂和战乱的主要原因。只有重归伊斯兰信仰的主流,他才会接受王位。不过,伊朗人民可以把十二伊玛目派的教法视为第五大教法学派——加法尔·萨迪克学派,继续遵从。而在此前,他已经禁止什叶派信徒诅咒前三位哈里发,要求他们在礼拜中重新开始对之进行赞颂。
与此相应的是,纳迪尔对什叶派宗教学者一改前朝国王的尊崇态度。他认为什叶派乌勒玛没有任何用处,他不需要依靠宗教人士的祈祷获取世俗统治的合法性。纳迪尔曾经召见伊斯法罕的萨德尔,问他为什么乌勒玛和宗教学生有权享用宗教捐赠。萨德尔回答说这是因为他们为王国的长存而祈祷。纳迪尔回答说他们的祈祷明显无人理会,否则阿富汗人就不会毁灭萨法维王朝,带来如此大的灾难。他并下令没收宗教赠与,中止大部分宗教学生的生活费用。对于什叶派的其他一些宗教习俗,比如在穆赫拉月的纪念活动和对加迪尔—胡姆的纪念,他也下令禁止。当时的毛拉·巴施米尔扎·阿布杜哈桑(MirzaAbu"l"Hasan)因为私下里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意见,有人告密后被纳迪尔处死。①许多什叶派宗教学者只能在此时奉行“塔基亚”,隐瞒自己的真实态度,不公开表示反对,也不表达对纳迪尔的支持。此后,纳迪尔废除了萨德尔的职位,任命阿里·阿克巴尔("AliAkbar)为自己的毛拉·巴施。此人才疏学浅,在什叶派信徒中没有声望。他之所以受到重用,是因为为人谦和,愿意为纳迪尔效力。纳迪尔的做法疏离了什叶派宗教学者与国家的关系,也疏离了他们与本来作为宗教学者首领的毛拉·巴施的关系,这对已经在萨法维王朝确立起来的什叶派宗教学者体制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①PeterAvery,GavinHambly,andCharlesMelville,ed.,CambridgeHistoryofIran,V.7,p.707.
纳迪尔登基之后,曾两次打败奥斯曼土耳其。但是随着国内反叛活动的不断加剧,纳迪尔不得不与奥斯曼苏丹进行和平谈判。在谈判过程中,纳迪尔要求奥斯曼人认可加法尔学派的存在,而对方则以拖延搪塞来应对。纳迪尔的官方代表前往伊斯坦布尔,与奥斯曼帝国的逊尼派乌勒玛就此事展开进一步磋商。代表团在伊朗和伊斯坦布尔之间来往穿梭多次,但奥斯曼人似乎无意接受这项要求。虽然奥斯曼帝国内也有人为消除宗派差异、与伊朗实现持久和平的可能性所吸引,但是毕竟双方积怨甚深。就在1723年,为了支持反对伊朗的运动,奥斯曼帝国的宗教领袖还宣布,杀戮成年什叶派男子,俘虏什叶派妇女和儿童是合法的。而现在,要接受一个在官方强力下进行了部分改革的什叶派,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1743年,纳迪尔带领一大队乌勒玛,以阿里·阿克巴尔为首进军伊拉克。由于奥斯曼帝国巴格达总督阿赫迈德帕夏的里应外合,他轻取此地。拜谒完巴格达的什叶派圣地之后,纳迪尔又前往逊尼派四大教法学派之一的哈乃斐学派的创始人阿布·哈尼法(AbuHanīfa,699-767)的陵墓。此后,他在什叶派圣城纳杰夫召集了一个逊尼派和什叶派乌勒玛参加的集会,以期消除双方误解,将什叶派作为加法尔学派融入逊尼派主流。什叶派一方以阿里·阿克巴尔为首,逊尼派乌勒玛一方均来自阿富汗地区。在纳迪尔要求下,阿赫迈德帕夏担任仲裁。两派的乌勒玛在集会上的讨论主要围绕什叶派信仰中被逊尼派认为是异端的那些内容,比如什叶派对阿布·伯克尔、欧麦尔的诋毁;什叶派视大部分先知门弟子为叛教者;什叶派不承认前三位哈里发;什叶派的临时婚姻制度等。阿里·阿克巴尔代表什叶派乌勒玛针对这些问题做了回答。他说,纳迪尔登上王位之后,已经取消了对前两位哈里发以及先知门弟子的诋毁,至于临时婚姻,一直“只有傻瓜”在践行。而对第三任哈里发奥斯曼的态度,将在未来给予逊尼派兄弟满意的答复。经过双方的辩论之后,什叶派乌勒玛允诺摒弃对方所认为的一切带有异端色彩的观点和做法,而逊尼派乌勒玛则允诺为不再把什叶派信徒视为“不信仰者”而开展宣传。①最后,双方共56位乌勒玛就以上问题在纳迪尔的秘书起草的文件上签字。什叶派乌勒玛承认萨法维国王伊斯马仪引入的信仰是对伊斯兰信仰的背离,承认前三位哈里发的合法性。而逊尼派乌勒玛承认十二伊玛目派为第五个教法学派。巴格达的穆夫提在上面签字盖章,暗示该文件取得了奥斯曼苏丹的认可。但实际上,集会的这些成果都是非常虚妄的,没有任何根基。因为参加集会的两派乌勒玛根本不具有代表性。集会在什叶派圣地和学术中心纳杰夫举行,但是纳迪尔根本就没有邀请居住在当地的知名什叶派学者参加。而逊尼派一方,那些乌勒玛基本上都来自归顺于纳迪尔的阿富汗地区,在当时伊斯兰世界占据主导地位的奥斯曼帝国没有派乌勒玛参加。因此,这次双方和解的集会只不过是纳迪尔自导自演的一出戏剧,所达成的共识既代表不了奥斯曼官方的态度,也得不到伊朗境内广大什叶派穆斯林的认可。
①PeterAvery,GavinHambly,andCharlesMelville,ed.,CambridgeHistoryofIran,V.,p.709.
纳迪尔改变伊朗地区宗教信仰的目的更多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首先,什叶派是萨法维王朝的国教,它与旧王朝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曾被萨法维人用来说明其统治合法性的伊玛目学说,如今很可能是新政权的一种威胁。其次,纳迪尔的军队中以逊尼派的突厥和阿富汗士兵为主,而他本人又自视为亚洲的征服者,非常渴望征服和统治伊斯兰世界。要获取军队的忠诚,取代奥斯曼人统治以逊尼派臣民为主的伊斯兰世界,就必须改变沾染什叶派色彩的形象。
但是通过萨法维王朝时期国王和乌勒玛阶层的双重努力,什叶派信仰已经在伊朗扎下了根,宗教信仰与伊朗的民族认同建立了密切的联系。因此,纳迪尔与逊尼派和解,并强制改宗的措施适得其反。什叶派信徒大规模改宗的情况始终没有出现,反而因此出现了暴乱和不安,大批什叶派乌勒玛逃往纳迪尔辖地之外的各什叶派圣地。从什叶派内部来看,因教法问题产生的分歧也在动荡的局势中演变为乌苏勒学派和阿赫巴尔学派之争。1746年,纳迪尔与奥斯曼帝国之间终于实现了和平,但是此时他没有再次提起承认加法尔学派为逊尼派第五大学派的要求。1747年纳迪尔被他准备处死的两个亲信派人暗杀,阿里·阿克巴尔也同时被刺。纳迪尔压制什叶派信仰、推广泛伊斯兰化的政策失败。
纳迪尔统治失败的原因并不是由于暗杀这样的突发政治事件。他赶走阿富汗人,统一了伊朗,在很短的时期内建立了一个北起阿姆河,南至印度河的大国。虽然他不乏军事谋略和勇气,却缺乏经世治邦的能力,到后期多倾向于用血腥残忍的手段来巩固统治。他对已经在伊朗地区生根的什叶派信仰采取的强制改宗政策,更是招致众人反对。纳迪尔试图使什叶派成为逊尼派的第五大学派,这一做法潜在的含义就是把什叶派诸伊玛目,特别是伊玛目加法尔等同于逊尼派各个教法学派的创始人。在什叶派信徒看来,伊玛目具有诸多常人没有的属性,而教法学家只是普通人。纳迪尔的做法等于把什叶派信仰最核心的部分——伊玛目教义剥离了出去,对普通信徒来说这是难以接受的。同时纳迪尔的政策还加深了伊朗宗教学者与君主制之间的裂痕。什叶派社团内部的凝聚力因外力压制而增强。伊玛目教义的重要性显著提高,宗教学者的独立地位明显增强,特别是穆智台希德的领导作用更受重视。而且,中央政权的衰落,以及政局的多变增加了要求乌勒玛拥有更多权威的乌苏勒学派的吸引力,使它最终战胜了阿赫巴尔学派。大批什叶派乌勒玛外流,导致什叶派的学术中心从伊朗移至伊拉克的诸圣城,这使得此后什叶派的宗教学术能够摆脱伊朗政府的控制而独立存在发展。所有这些都对以后什叶派的历史发展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纳迪尔之后的统治者认为摒弃什叶派信仰是纳迪尔遇刺的主要原因,因此立即重归了什叶派。不过,纳迪尔把宗教从政治体制中排除了出去,这与萨法维王朝的做法形成了非常鲜明的断裂。他被刺之后,靠强力维持的中央集权立刻崩溃,伊朗再次陷入政治混乱。纳迪尔的子嗣和将领纷纷拥兵自重,争夺继承权的斗争连续不断。他的侄子和孙子先后掌握政权,但是都很快被推翻。之后,曾经协助伊斯玛仪建立萨法维王朝的一个土库曼部落——恺加部落的首领穆罕默德·侯赛因汗(MuhammadHusaynKhān)控制了伊朗北部,以卡里穆汗(KarīmKhān)为首的赞德部落控制了伊朗南部,两者不断发生冲突。卡里穆汗拥戴萨法维王朝的一个后裔为傀儡国王,自己则实权在握。在他统治下,纳迪尔时期强制什叶派信徒归信逊尼派的做法终止了,伊朗南部地区逐步恢复了繁荣。1779年,卡里穆汗去世,家族内部发生争斗,恺加部落趁势而起,他们在首领阿卡·穆罕默德(AqāMuhhammad,1742-1797)的率领下开始扩张。1785年,阿卡·穆罕默德加冕为王。1794年赞德王室灭亡。1796年阿卡·穆罕默德以德黑兰为首都建立了恺加王朝,历时大半个世纪的空位期结束。
§§§第二节 恺加王朝早期王权与乌勒玛阶层的合作与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