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尾巴,甩在麦秆上,黄了一片青杏。酸甜的滋味引着一串口水,在嘴里来回漱牙,却在不知不觉中忘了闭嘴,于是就看见一个小孩站在杏树底下,微仰着头,张着嘴,嘴角却有些不知名的液体流下。如果没有记错,这个就是齐烟山小时候的一个样子。那棵杏树是在齐烟山舅舅家的房子后面,由刚开始孱弱的小树长成现在粗壮的模样,而齐烟山随同它也一直生长着。
还记得小时候,一到假期就到姥姥家去,在那住大半月然后回家忙着上学。每个小孩子的日子应该都是在跑跑颠颠中度过的,齐烟山就是这个样子领着表弟跟着表哥在水坝,果园,瓜地,石墙,河滩,庄稼地里蹦跶,摔着他们的脚丫,在大太阳下来来回回晾晒皮肤,直到黝黑,然后在黝黑里种下孩子的自大和快乐,还有一种让长大记住的回忆。有一次,杏还没熟,而那天下雨,下完雨后他们去摘了几颗杏,使劲嚼完后牙就倒了,又因为碰了鼻子一下,流了好大一会儿鼻血才止住。
那时的童年现在的孩子已经体会不到了,而现在的大人们也已经没有了孩子的快乐和自大,当然,有的只是那一种叫做回忆的记忆,偶尔显现,引得抿嘴一笑,灿烂无比。
齐烟山打小就没有去上学,而是跟随爷爷一起习文练字。只是稍大以后,才开始进入校园,进入一种比较普遍的求学模式。最近被爷爷告知要让他去往一个地方,一个月后出发,让他回家准备。齐烟山问爷爷是怎么回事,齐秉锐只说去了就知道了,然后摸着胡子,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齐烟山看的腻歪,便就不再问了。
齐烟山从学校回到家,问候完了家里的老人便闲置下来,齐妈妈张荽便念叨让齐烟山跟她一块去外婆家,去看看他们,好久不见了,说想他了。齐烟山折断手里刚折的树枝,便骑车载着妈妈去外婆家。路还是泥土路,仍是颠簸的两臂酸麻,车不肯把路走平,只在上面起伏不定。至于四爷爷齐秉言说的不把这条路修好就不姓齐的豪言壮语,则在他不到五十岁的年纪上就随他一块烟消云散。
半个小时不到便到了,把带来的东西收拾好后,舅舅恰好拎了一篮子杏回来了。还没有熟透的杏透着麦香气,在红色塑料盆里映着青涩,舀上水就着清凉洗完,拿起一个急切咬下,酸甜而略微软的杏肉诱惑着唾液猛然窜出,而酸略重的味道刺激着舌头,小小的咂舌一番。细细嚼来,略酸略软的杏肉充分享受着牙齿的打磨,在酸大过甜的味道,和满嘴**里快乐下咽,就仿佛,把自己扔在野外,四周是浓密的树林,自己坐在茅草屋的门槛上,手拿一卷书在细品,各种养分就顺势下肚,营养身体。
齐烟山的表哥张伟出去打工去了,各种压力迫使一个人要去奔波生计,这与喜不喜欢无关。他的不在又让齐烟山想起青涩年纪的玩乐。这几年过去之后,见面了他只谈个人的前程了,忘了说他们小时候的欢闹。每个人在某个年纪都会忘掉自己的快乐,每天只关心着自己的未来,严肃成病,却又无可奈何。
下午就回家了,舅舅说过两天让齐烟山来把杏摘了,他出去干活家里就没人了。那棵十七八年的杏树栽种在舅舅家老屋的屋后,每年都能结不少果子,但是老屋里没人,于是这棵杏树就成了引诱男孩子“偷盗”的源头。辞别了外婆家,齐烟山的母亲在路上给齐烟山说着她们那个时代的贫困生活,夹杂一些苦中作乐的欢笑。
在家里窝了两天把爷爷安排的阶段性任务做完,齐烟山便跑步去了。早晨湿润的空气里弥漫着些水雾,随风轻晃来轻晃去,欲伸手将其伸展成一幅卷帘,挂在这个季节的门楣。齐烟山放开了脚步,在泥土路上奔跑起来,在他七八岁的时候,就每个早晨被爷爷赶起来,开始悲惨一天里最为轻松的任务——跑步。
太阳还藏在云朵后面,而齐烟山已然到了。他拿着编织的篮子以面对困难时应有的信心爬到树上,不小心把上臂刮破,这还无所谓,齐烟山在树上转了几圈却发现能够着的杏都已经摘了,只剩下高处的细枝条上的杏,更令人郁闷的是上面很滑。齐烟山骑在屋脊上,微眯着眼看露出来的太阳,对视了一会儿,感觉乏了,便抽出偷来的一颗烟点上,开始吞云吐雾。这时齐烟山仿佛又来到了小时候,那时在爷爷的逼迫下,开始跟着爷爷背书写字,规定的任务完成不了,便要拿出戒尺训诫或者罚站马步。对于这些,齐烟山已经有了斗争的经验,而每每郁闷的时刻,就是爷爷层出不穷的又有新花样,导致齐烟山已经有了心理阴影。而此刻,齐烟山觉得舅舅也在摧残他的心灵和身体。
齐烟山狠狠的抽完最后一口,还是没有想到好的方法,于是迎着太阳站起来,溜溜的顺着树爬了下来。他靠着树蹲在地上,手里拿着块石子在地上乱画,他想回去却又想起爷爷经常念叨的话,突然猛地一扔石子,有功夫在身,还能让这点困难吓住?
于是会功夫的齐烟山找了一根两米左右长木棍,一根一尺左右的短木条,又找来绳子,制成了一个木制钩子,重新爬到了树上。
一会儿工夫,齐烟山便将整个树上的杏摘完了。到了姥姥家里,把杏分出来一半,告别了外婆外公,便准备回家了。其实齐烟山想留着吃午饭来着,他已经饿了,但是想着存放在麻姑岭上老巢里的他那些宝贝,就不顾老人的挽留提着编织篮子走了。
麻姑岭是齐烟山这边的一个小山头,是来回的必经之路,原来是荒山野地,由于政府破除迷信除四害等活动的兴起,各家里的老人老了之后便火化,在这里简单寻一墓穴,葬在这里,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所以这边坟头林立,最近几年还开垦出来种田,一些稍微有年份的坟里,还挖出来了木棺,在外放着,也没人管理。
齐烟山的那些宝贝便是在一个腐烂的棺材里掉出来的,他也知道这些东西不能带回家,更不能让爷爷知道,否则非得打断他的腿。但是这些东西又显得过于精致,使得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齐烟山也觉得是好东西。一块血红色的印章,上面刻着四个篆文,齐烟山虽跟随爷爷习书法,但是却没有习练篆书,只识得最后的“印”字;一块磨损厉害的破旧怀表,表盖上有一个坑,好像什么尖锐的东西砸在上面留下的;还有一把通体黝黑的匕首,只在刀刃处泛着冷冷的光亮,刀柄与刀身自成一体,刀柄处却又比较瘦,缠了一圈麻绳,现在麻绳已经腐烂掉了大半,露出了刻在里面的一个“辛”字,显得异常古朴。
齐烟山在这里待了两个小时,一边在整理他挖出来的洞穴,一边在想着如何处理这几样东西,在心里,他与爷爷做了无数的脑补斗争之后,便把这些东西带在了身上,准备转移回家,继续过着和爷爷打游击的日子。
齐烟山把自己的藏宝地点掩埋好,便拎着篮子在麻姑岭上开始闪转腾挪的奔跑起来,这里距离齐烟山的家还有七八里地,再不快点回家,齐烟山真怕自己就饿晕在这麻姑岭上。只是他也不想想,越是剧烈运动,消耗的就越快,饿晕的几率也就越大。也幸好,齐烟山幸运的到家了,放下篮子就冲到厨房啃起了馒头。人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更何况饿急眼了的半大小子,齐烟山生生吃了六个中午刚蒸的馒头。
在母亲温柔的责骂声中,齐烟山吃完饭,便将杏倒了出来,挑拣一番,把熟透了的挑出来,还没熟的再放一放。挑拣完,母亲让齐烟山把清洗好的熟杏装一碗,给爷爷端过去。这个时候,爷爷一般已经睡完午觉,在看书了。
齐烟山进去,看到戴着老花镜在看书的爷爷正眯着眼,又睡着了。他轻手轻脚的把碗放下,转身准备往外溜。他平时最怕的就是进爷爷这间屋子,每次进来都是齐烟山要被摧残的时候。按说爷爷的这间屋子采光不错,屋里也是光亮,但是却偏偏有一种灰暗沉闷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里打小就给齐烟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站住!”刚转身,齐烟山就被一个低沉却严厉的声音喝住:“干什么去?”
“没,没干什么,我去看看洗完杏了吗?刚洗了几个给爷爷您端过来了。”齐烟山转过身,低眉顺眼的说道。
齐秉锐拿起桌上的茶壶啜了一口,抬眼看了看齐烟山:“过来,离那么远干嘛?”
“没事,这个距离挺好,爷爷您有什么吩咐?”齐烟山脚底生根,就站在那里,好像这个距离才让他有安全感。
“你过来点,我怕你跑了。”齐秉锐拿起一颗杏,咬了一口:“嗯,不错,这杏啊,还就是你舅舅家的让我惦记。你过来,给我交代,大中午干嘛去了?”
“没干嘛,不是去摘杏嘛,我舅把能够着的都摘了,就剩下不好摘的给我,我这费老劲了。”齐烟山辩解的时候也一直盯着齐秉锐,他已经不怕这个老家伙暗地里出手,虽然平日里齐烟山没少因为松懈而吃亏,但是,如果天天如此,也就不用刻意去注意,早已形成习惯,但是齐烟山心里却一直嘀咕,也不知道爷爷是怎么厚着脸皮活到这个年纪的。
“这杏,你吃着如何?”齐秉锐连看也没看齐烟山一眼,只是盯着碗里的杏。
“还行。”齐烟山谨慎回答道,越是觉得安全的时候,恰恰是最危险的时刻。
“嗯,乖孙子,来,给我茶壶里添点水。”齐秉锐把茶壶放到桌子边上,面无表情的看着齐烟山,“这杏你连着摘了有四五年了吧?嗯,差不多,添完水就出去吧。”齐秉锐自说自话的把杏核放在桌子上,一伸手又拿了一颗杏,掰开,摘出杏核,把杏肉递给了添完水的齐烟山。
齐烟山刚要接过来,却看到爷爷稍微抖动的衣服。爷爷给的杏肉果然不是那么好吃的。
只见爷爷手里的那颗杏核闪电般直冲齐烟山面门而来,不足三尺的距离瞬间而至,也幸亏齐烟山一直提防,轻巧一撤身,便又拉大了与杏核的距离,而在撤身的过程中,已经完成了屈膝、后仰、定身的动作,但是,桌子底下突然有轻微的风声,齐烟山不敢大意,轻扭腰,配合左脚发力,整个身子硬生生向一侧挪了一步。
齐秉锐的两个杏核已经没了。齐烟山则在想着当好人开始警觉的时候,坏人是没有机会害人的,因此齐大炮的这个游戏玩了那么久了,除了刚开始的时候中招,打那之后就没一次成功过。齐烟山已经躲过去了两次,会不会有第三次?齐烟山看到爷爷丰富的面部表情时,就知道自己失算了,千防万防,抵不住功底深厚的老狐狸。齐烟山在身子刚挪到想要的位置时,大腿上就狠狠挨了一下。齐秉锐把第二个杏核捏成了两半。
齐烟山看着眼前这个笑眯眯的老头,然后摇了摇头,转身朝外走去。齐秉锐笑吟吟的看着孙子的背影,端起桌子上的小茶壶,眯上眼睛准备再品一品第三壶的乌山茶。猛地一颗杏核朝着茶壶的壶嘴直飞过去,齐秉锐两眼一睁,一道精光闪现,伸手便夹住了那颗杏核,不料此时又有五六颗杏核暗器,迅疾而至,齐秉锐堪堪躲过,此时又有一颗,直中茶壶的茶嘴,打掉了一截紫砂壶嘴。
“小兔崽子!”齐秉锐也真是怒了,端着茶壶便追了出去,此时齐烟山早已没有身影。齐秉锐看到儿媳妇正在外边,便又一本正经的走了起来,呲溜一口喝了口茶,却又烫的喷了出来,然后不小心又把嘴刮破了。齐秉锐气呼呼的又骂开了:“小兔崽子,回来看我不收拾你!小荽啊,那臭小子回来后让他去他二爷爷家找我去。”
张荽已经习惯了爷孙俩这样的斗争,便答应着去做别的家务了。
此时,小兔崽子齐烟山在去往苏牧云家的路上,这两天正好是周末。
刚才吃饭的时候,母亲就告诉齐烟山了,说牧云回来了,过来找你你不在,就回去了。齐烟山在给爷爷送杏之前,早就把洗好的杏又装了个小竹篮子,此时齐烟山手里拎着那个小篮子,心里雀跃着顺着道路小跑了起来。他跟牧云已经两个星期没见了。
------
------
而在另一边,齐秉锐也溜达到了齐秉昆的院子里,喊出人来,老哥俩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老二拿出旱烟袋,抽出裁好的方块纸卷了点碎烟叶,用火柴点上,也不看齐秉锐,闷闷的一口接着一口抽起来。
齐秉锐斜看了一眼,开口道:“老二,也给我卷一袋。”
齐秉昆眼皮也没抬一下,把烟袋扔到齐秉锐的跟前,闷声道:“自己弄。”
齐秉锐嘿嘿笑着也卷了起来,点上火之后,眯着眼睛抽了一口。
然后又是谁也没说话,都只顾着抽手里的旱烟。只是齐秉锐和齐秉昆,一个是掩饰不住的得意,一个是木着脸不住的摇头晃脑。抽完之后,俩人还是一言不发,续上了第二袋。
------
------
“牧云,牧云,我回来了。”齐烟山直接冲进苏牧云家的院子里,然后看到苏牧云正在晾晒衣服,不过当齐烟山看到苏牧云手里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小**时,整个人就突然不好了,尤其上面那个蕾丝蝴蝶结,在齐烟山眼里好像活了过来,正准备从一朵娇艳的花儿上飞走。也不怪齐烟山有这样的表现,在他原本完全黑白的世界里边,他已经行走了很长时间,只是在最近一年里,齐烟山才顿悟到原来这个世界是彩色的,多姿多彩到令人流连忘返。于是现在,这个猪哥就开始惊讶这个世界的斑斓色彩了。
苏牧云见到齐烟山一副受惊吓的表情,又看到他一直盯着自己手里拿的物件,脸上顿时飞上了两朵红霞,赶忙低下头去拿另一件衣服。而此刻齐烟山仿佛刚被什么附完身,一个哆嗦就醒了过来,齐烟山也算是半个读书人了,信奉老人流传下来的非礼勿视的信条,于是转过脸去背对着苏牧云说:“牧云,你刚才是不是故意在对我耍流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