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往寒来,在日复一日的简单重复劳动中,杜蘅感觉到,自己的精神和意识在逐渐麻木,很多时候,她都在无意识地随声附和随波逐流——她改变不了这世界,只能改变自己。对教师这个职业、对学校、对教育,最初的美好坚持都已幻灭,变成了不容于人的笑话,甚至偶尔还被人拿来作为武器来直接攻击伤害她。
虽然已经明里暗里栽了不少跟头,她也绝不肯改改自己“不多嘴,不害人”的脾气。上个学期的成绩证明事件,便已经让她又一次得罪了夏校。那天苏梅华吩咐她去找年级干事孙席拿几份成绩证明,说是她特意交代孙席写好、给今年即将通过新加坡项目出国的几个学生准备的,杜蘅要做的就是拿着这些已经“编写”好的成绩证明找校级领导签字并盖公章,这是杜蘅早已做惯的工作,马上去拿了来,只是在五楼却并未见到胡校,连梁会达、白伟理两位副校长的门也紧闭着,转了一圈只看见夏淑静副校长在,于是便敲门走了进去,客气说明来意,夏校笑眯眯接过,只审视了片刻,神色突然严肃起来。杜蘅有些忐忑,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等夏淑静把这几份证明全部看完时,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瘦瘦的女校长声音不高,却很冷:“我也教高二年级,这几个学生中有两个就在我教的班上,他们的成绩连班级前20都进不去,怎么这成绩证明上却说他们分别是年级第8和第12?”
杜蘅没想到夏校这样仔细且严谨,定了定神,如实答道:“这个项目要求学校必须从年级排名前5%的学生中选拔,所以……”
夏校怒道:“那为什么不从这5%的学生中选?”
杜蘅斟酌了一下字句,回到:“可能成绩拔尖儿的学生未必愿意参加这个项目吧。”
夏校毫不放松:“有资格的学生不愿意,那我们学校完全可以不参加这个项目,怎么可以造假?这对学校的名誉多不好!”稍微缓了缓口气,有重新盯住杜蘅:“这么说来,这几年我们选送的都是这样的学生了?学校提供的成绩证明也都是这样来的了?”
杜蘅沉默,夏淑静自然明白这沉默背后的意思。却还是毫不放松地追问:“这是谁出的证明?教学处吗?”
杜蘅摇头:“不是教学处。”
“那是谁写的?”
“是年级出的。”
“年级?级长吗?还是副级长?”
杜蘅只是摇头,却没有说出任何名字——她不想牵连别人,领导若想查,自然不难查出所有相关人员,但绝不能是从她这里听说的。
夏校更气:“这证明是谁指使年级出的?”
杜蘅咬着嘴唇,只是不做声。任夏淑静怎么问,就是沉默。其实事情不是明摆着吗?能使唤得动年级的总不会是她杜蘅,而这些外事工作的主管是谁还用明知故问吗?
夏校明显是非要从她嘴里说出苏梅华的名字来,可杜蘅就是倔强不肯合作,僵持了几分钟,夏校最后绷着脸挥手让她离开,说此事等大老板回来她请示过后再处理。
回到办公室杜蘅马上向苏梅华汇报了这一变故,苏梅华全不在意,听完后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随便她吧。我们的做法胡校都是早就知道,而且就是胡校的意思!”
果然,第二天,杜蘅从苏梅华手中接过那一叠签了胡校大名盖了大红公章的证明时,发现上面的内容原封未动。苏梅华满面轻蔑嘲弄之色:“她根本就不知道我们这块工作的做法,还把手伸得那么长,找胡校也不过就是自讨没趣自己打脸罢了!”
杜蘅其实觉得,夏淑静虽有私心,但大体不失为一位正直的领导和有职业道德的前辈,这在S中这个污水坑里,实属难得,只是孤掌难鸣,有时也像杜蘅一样,心有余而力不足。
连副校长都无可奈何,她一介草民,夹缝中生存还要坚持做人的底线也只能活成个异类了。
孟春、金成等有时也劝她不要事事认真,更不必只顾埋头做事,得自己创造机会抱抱领导大腿。这么多年的职业生涯,杜蘅怎会不懂得“一生努力,比不上一场作秀”的硬道理,只是她宁折不弯的性格令她实在无法说出违心之语,做出违心之举。所以,对于善意的提醒和评价,她只是笑着应了;然而,那些恶意满满的讥讽和嘲弄,则令她越发沉默寡言……
最近的一次就在两周前,那天上午外省某个城市的教育局长带着一群手下的中学校长来S中参观访问,中午胡老大在顶级酒店设豪宴,全校中层以上领导都出席了。因为苏梅华的命令,杜蘅一直跟在她身边跑前跑后帮忙接待,此时也敬陪末座。
宴毕,杜蘅随苏梅华、夏校和学生处一个叫李明的副主任一起坐校车回校。车上几位领导聊起最近招聘的进展,苏梅华看着二十七八岁、美术老师出身的李明副主任笑道:“这两年咱们S中到时年年去你们学校找人。”
李明这两年每年都陪梁会达副校长去自己的母校——D师大招聘,今年也不例外,前两天才刚回来。这会儿趁机把自己的师弟师妹们夸了一通,总而言之就是他们学校出来的人都是集踏实、能干、可靠、忠诚等诸般美德于一身的栋梁。
苏梅华赞许地笑:“是啊,你们D师大的这几年可来了我们学校不少人,也都挺受重用的,”顿了下,笑看向夏校:“我也觉得D师大的学生不错,好像比A师大的好用些。”
杜蘅难以置信地抬头望向苏梅华:A师大是她杜蘅的母校啊!
夏校淡淡笑问:“哦?A师大的怎么了?”
苏梅华似有若无地扫过杜蘅一眼,稍稍皱起眉头:“A师大的好像比较清高。”
轰!愤怒、委屈瞬时将杜蘅整个淹没,可她却无法用任何方法维护自己。
只听早已被杜蘅深深开罪的夏校稳稳答道:“见识是不一样的。”
没想到,夏校在这个时候竟然会选择维护自己,杜蘅意外,更多的是感激。
这样一来,车里再也没有人说话,沉默的气氛一直持续到了下车。杜蘅万念俱灰,这几年,她虽然处处小心伺候,但也处处明显感到苏梅华的防备、打压甚至排挤,只是没想到自己忠心耿耿任劳任怨这么久,却始终换不来对方的一丝尊重。不肯同流合污就是清高吗?
杜蘅觉得,自己也许应该换个环境了。当天下午,她浏览了几个多年不见的招聘网站,将自己的简历挂了上去。
六年了,她放下了那么多,但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尊严和信念,这是小人物最后的底线和坚持。
接下来的十几天,杜蘅接到几个猎头打来的电话,有的开出的条件很让她动心。不过,老公不赞成杜蘅冲动辞职,杜蘅自己冷静下来也觉得不太妥当,毕竟自己现在有家庭有孩子,需要稳定的工作和生活。她必须慎重。
逼迫她最终走出最后一步的那一根稻草,终于在她举棋不定时没有任何预兆地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