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理念是世乱用武,世治宜文,马上可以得天下,不能治天下,治天下则非文人不可。有人出于嫉妒,就挑拨说,也不能过于相信文人,太相信了会上当的。一般的文人好挖苦毁谤,拿话刺人,譬如张九四一辈子宠待儒生,把文人捧上天。做了王爷后,要起一个官名,有人取为“士诚”。朱元璋说:“不错呵,这名字不错。”那人说:“不然,上大当了。《孟子》上有‘士,诚小人也’。把这句话连起来,割裂起来念,就读成‘士诚,小人也’。骂他是小人,他哪里懂得,给人叫了半辈子小人,到死还不明白,真是可怜。”朱元璋听了这番话,从此加意读表笺,果然满纸都是和尚贼盗,句句都是对着他骂的。这段文字颇有趣,揭出了人们为利益互相倾轧的古老现象,但也捅破了中国人颇具“特色”的一个心理:什么阴损的事都是臣子挑唆的,皇帝本来是好皇帝,可惜有的大臣进了谗言。朱元璋也不想搞文字狱,有人看准了他精神脆弱的一面,成功地利用了他。真是如此吗?
其实,朱元璋搞文字狱与别人的挑唆没有关系,或者说没有大关系,只在皇权独裁专制这一点。别看朱元璋自己左一个“布衣”,右一个“民间”,他人说就不行了,是对皇上的不尊。媒体说,前几年的时候,有个法国平民拒绝与他们的总统握手,并且说了很难听的话,忍不住发火的总统萨科奇与他对骂。临了,也没听说总统把那个人“请”到监狱什么的。我就想,那位总统受到的刺激,不会比朱元璋初闻“张士诚”之事时受到的刺激小,他怎么没把老百姓怎样呢?又一想,古今不同,中外有异,岂可对举?
蜕变
如何识贪辨腐,是个很简单也很复杂的问题。《清实录》“圣祖仁皇帝”卷中有康熙帝的一段话,是康熙五十三年(1714年)十二月,皇帝会见大学士时说的。帝云:“清官多刻,刻则下属难堪,清而宽方为尽善。朱子云‘居官人,清而不自以为清,乃为真清’。又如《易》云‘不家食’。为官之人,凡所用之物,若皆取诸其家,其何以济?故朕于大臣官员,每多包容之处,不察于细故也。人当做秀才时,负笈徒步,及登仕版,从者数十人,乘马肩舆而行,岂得一一问其所以来耶?”
康熙是个头脑清楚的皇帝,关注官员的生活细节。比如从秀才晋升为官员以前,好多人“负笈徒步”,而一旦进入官场,便“从者数十人,乘马肩舆而行”。人一旦有了一官半职,举手投足便与以前不一样了,和平民百姓更是不同。这不是自康熙始,自古而然。倘康熙帝只关注这种不同,也就没什么可称道的了。让人觉得这位皇帝清醒处就在于,他除了知道前后的不同,而且知道这种变化需要花费银钱,对资财“所以来”的问题给予了相当的关注,而且有贴近实际的认识。他的话,弦外之音就是:那些官的钱是哪里来的?还不是公帑、民脂!可惜,为了笼络官员,他没有追查财富的来源。虽然他并不认为那些多出来的资财是来源不明,但他坐上皇椅不久,可以说立足未稳,从策略上讲,不宜严厉追查这类事。
官员腐败导致皇权失落的过程是相当缓慢的,是好几代积累的结果。可一旦政治动荡,军事孱弱,政权大厦立马就稀里哗啦倾覆了。因此在封建统治者那里,维护统治是第一位的,反腐败则始终要让位给“立竿见影”的政治行为。尤其咱们中国的老百姓,封建时期,哪个朝代的官吏不是吃民肉喝民血?只要官吏还给老百姓一条苟活的路,多大的冤屈都能忍受。《诗经》里说的“硕鼠”,老百姓已经供养好多年了,后来实在不像话了,才敢发发牢骚。陈胜、吴广揭竿而起,也是因为去戍守渔阳时遇雨误期,按照秦朝法令误期是要斩首的。所以陈胜说:“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然后才说:全国老百姓长期受秦王朝压迫,痛苦不堪。假如没有误期当死的逼迫,陈胜再苦大仇深,秦王朝的官吏再鱼肉百姓,义旗也不一定由陈胜树起来。
康熙对贪官污吏宽仁,其原因在于他的新政权需要一种维护,需要一种认可,哪怕官员的“示忠”充满了虚假,他也认为相当重要。贪墨是邪恶之举,可对初履至尊的康熙来说,抵御远方的邪恶,往往不如急功近利带来的利益巨大。在深层次,康熙把肃贪清污与稳定政权或多或少置于对立位置,在思想深处将惩治贪污受贿的位置后移。在他统治的末期,出现“各省库项亏空,动盈千万”的后果,其实是前期这位皇帝“圣心宽大慈祥,未曾将侵蚀国帑、贪取民财之人置之重典”造成的。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他慨叹道:“部院中,欲求清官甚难。”康熙四十九年,户部内仓亏空案暴露,涉及该部官员112人,侵蚀银两64万两。
实际上,贪腐等对政权的削弱能力是强劲的,但它如软刀子杀人,致人毙命而不会淌出多少血。它对政权的撼动,不是暴风骤雨似的摧枯拉朽,而是污水浸濡而致墙体坍塌。贪污受贿,可以引发社会一系列病症,一个偶然的事件,就可能产生严重的后果。年轻时康熙就认为:“从来民生不遂,由于吏治不清”,主张“凡事俱可缓图,惟吏治民生,最难刻缓”。可惜,贪墨对政权潜在的摧毁力,终于被追求表面的稳定推在一旁。所以雍正即位后说:“朕今日不能如皇考(康熙帝)之宽容。”不管实际如何,表面上对贪赃的治理更加重视了。
不过,康熙的行为也明确了两点:其一,识别谁贪谁腐不难,只需将其合法收入与支出比较就行了。比如,你的同事一分钱掰两半花尚感不足,而你却整日花天酒地,你的银子是哪来的?其二,治贪不是不能,而是心怀旁骛,懒得“为”。
帝制时代的好皇帝
在人类社会中,专制时代比民主时代的时间要长远。仅以中国为例,自秦始皇统一全国到辛亥革命胜利,再到1912年中华民国成立前,国民都是在封建专制的威权下度过的。专制或民主,对民众的生存究竟有什么影响呢?这是一个宏阔的题目,一言难尽。通俗而言,民主所用的是加法,使人更像一个人,专制使用的则是减法,把人做小。民主制度尽管不是没有缺陷,但迄今为止,还没有一种制度可以完全取代它。
对统治者本身来说,专制和民主带给他们的也是极不相同的色彩。比如,人们往往指某皇帝为明君,某皇帝是庸君,某皇帝则是昏君、是暴君,却不说他们称职不称职,其实所谓明君、昏君等,是以封建社会“君德”为尺度的,与民主制度毫不相干。盖封建社会的皇帝是祖传的,并不是因为有做皇帝的本领,自然别人没有说三道四的份儿。这与民主制度下的领导的产生不仅毫不相同,评价机制和方式也不同。当然,祖传只是和平时期的事,在风云变幻的战争年月,随时可能出现改朝换代的剧烈动荡,这时,刘邦、朱元璋们也许就会以底层之身坐上龙椅。唠叨这些陈言旧语,是因为人们常常好心劝告干部要“为政以德”,看似很严厉,其实还是劝人自我反省,劝人树立德行。
封建时代有电视剧中康熙那样的好皇帝吗?有,不仅有,而且有好几个,像汉文帝刘恒、唐太宗李世民、宋太祖赵匡胤等。可惜,这样的帝王在我国几千年的封建历史上屈指可数,在500多个正宗的皇帝中,所占比例很小很小。其余的那些帝王,或昏聩或残暴,平平庸庸就算很不错了。
康熙8岁即位,在61年的帝王生涯中,功绩卓著。这位皇帝对西方先进的数学运算、天文历算很感兴趣,并且掌握得很牢固。从宫中的西洋传教士那里学会了西洋乐理知识,对水稻新品种的研究也有很深的兴趣。乾隆皇帝在一首诗中曾对自己不通自然科学自嘲说:“皇祖精明勾股弦,惜吾未习值髫年,而今老固难为学,自画追思每愧旃。”诗里的“皇祖”,即指康熙皇帝,“勾股弦”指勾股定理。不独乾隆,在中国的封建帝王当中,这样热爱自然科学的,也是绝无仅有的。
但历史上只有一个康熙。加上另外王朝的几位不错的皇帝,也只在皇帝群中占百分之一的样子,细究其因,根本在封建专制一端。盖封建皇帝,不受任何拘束,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最后是好是坏,是恤民是昏庸是暴虐,全看百姓的造化,一点办法也没有,有的只是隐忍,实在忍不下去了就起来造反,如果成功了,一个名字全新、灵魂依旧的王朝就算建立起来了,然后就是人们惯见的统治手段和统治方式,然后进入下一轮循环。起义失败了呢?当然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们过着更悲惨的生活,之后,还是起义、流血、新皇帝新王朝。鲁迅曾有“两个时代”之论,一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另一个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难道历史的典籍中,就没有约束皇帝的条文吗?有,并且很多。但那些不顶什么事,比如告诉皇帝怎样爱民啦,怎样勤政啦,等等。不是条文不正确,问题是执行者是主宰一切的皇帝,他爱不爱民,勤不勤政,全看皇帝自己领悟的深度,别人奈何不得。至于大臣,不管面对的是多昏庸的皇帝,也只能说他“圣明”,也要山呼“万岁”。要不就死谏,也就是宁可丢了小命儿,也要对皇帝加以劝谏。久而久之,还有好多大臣以此为荣,认为作为谏臣,让皇帝杀了是一生的幸福。如此社会结构,如此社会精神,条文能有用吗?
某个皇帝再好,也纯属个人行为,不能保证他后面的皇帝都好,连最起码的称职也保证不了。原因何在?社会制度使然。任何一个人,在不受任何约束的条件下,都可能变得暴虐无常,实在不只是皇帝如此,也实在不只是东方皇帝如此。
罚非其罪
明朝建国以后,出现了许多史少前例之事,其一就是廷杖。廷杖并非明朝才有,清人凌扬藻在《蠡勺编》云:“隋文帝听律外决杖,不过施之散员属史,唐时杖人于朝堂,亦偶一为之,然已非盛世所宜有矣,至明乃为廷杖之法,着为国典,流毒缙绅,莫此为甚。”
很多人认为廷杖始于朱元璋,实际这样说未必科学,他不过是把别的皇帝偶尔为之的事,变得成为惯例,使这种惩戒形式极大焕发了青春——明代以前各代的廷杖只是皇帝偶尔为之,到了明代便逐渐成为制度了。朱皇帝虽有不少创新,但也离不开前人的肩膀。吴晗说,廷杖“始于元代”。
说起来,廷杖其实是杖刑的一种特殊情形,不是谁想享受就能享受,而是有级别限制的。一般草民如果遭了杖刑,不管被打得多厉害,也不能与“廷杖”挂钩。“不配”的原因挺简单,廷杖的对象是大臣,老百姓怎能混同于官宦?至于皇帝为什么发明“廷杖”,估计就是用事实告诉大臣:我是主子,我有生杀予夺之权,打人是小菜一碟,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你们别惹我发火。这一招挺绝,既无情打击了肉体,又在精神上矮化了臣子,威慑了官吏。因此,自从盘古的子孙建立上下级后,臣子说话便不由自主分成了这么几类:一是不怕死的,仍旧说真话;二是会说假话也会说真话,总之只说皇帝爱听的话;三是只会“今天天气哈哈”;四是先穿靴戴帽讲逢迎话,也就是先大讲皇帝如何圣明,末尾来个“但是”,说一点有用的话;五是专讲阿谀奉迎之语。
洪武八年(1375年),刑部主事茹太素上疏奏事,言辞有所触犯,朱元璋大怒,把茹太素叫来当面责问,并在朝堂施用杖刑。据《礼部志稿》讲,茹太素的奏折有一万七千余字,朱元璋令人诵读,读到六千多字还不知所云。朱元璋发火了,于是茹太素挨了打。其实真情不一定如此。《明史》曰,茹太素“陈时务累万言,太祖令中书郎王敏诵而听之。中言:‘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言多忤触。帝怒,召太素面诘,杖于朝。”实际上,茹太素奏折中“才能之士,数年来幸存者百无一二,今所任率迂儒俗吏”之语,才是朱元璋发怒的真正原因,也是导致茹太素本人被打的根魁。对统治者而言,茹太素那几句话太刺耳也太深刻了,如果我们把它转换为白话,大意为“几年来,有才能的人侥幸活下来的,不到百分之一二,现在使用的都是迂腐的人”。这还得了?不要说朱元璋,历史上有哪个皇帝能容忍?
茹太素性情刚直,说话不曲里拐弯,被治罪并不奇怪。据说有一次宴会,明太祖给茹太素赐酒并赋诗:“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茹太素俯首叩谢,按原韵续句对答说:“丹诚图报国,不避圣心焦。”太祖听了此句作何感想,我们不得而知。总之,过了不久,茹太素被贬谪,后来又被处死了。
茹太素的奏折可能有不少大话、空话,但那不一定是茹太素造句行文的本意,也决不是打打屁股就可以杜绝的。文字是表达一个人思想的工具,文风则有社会的影子。朱元璋喜欢别人歌功颂德,文字短了恐怕不行。着眼于对臣下的震慑作用,使臣子失去尊严,树立皇帝的权威,才是朱元璋的真正目的。有趣的是,竟有许多人认为茹太素行文啰里啰唆惹怒了朱元璋。古代被责打的臣子中,有几个是因为文章冗长,文风浮躁?
自茹太素去世以后,大臣的奏折有什么变化,鲜有人去研究。我猜想,那将是个枯燥而又充满趣味的过程。朱元璋杀了这个又杖那个的举动,对整个明朝有很深刻的影响,敢于像茹太素那样直指朱元璋用人缺失的人少了。中国王朝一圈一圈转下去以后,最后连所谓的“蕞尔小国”都打不过了。
这就是“震慑作用”不可避免的结果:一方面它可以使国民胆小怕事,唯唯诺诺,可以让统治者耳根清净,满眼所见都是秀丽绚烂;一方面它也使入侵者遭受抵抗之力变小,国民的独立能力、创新能力降低。
鼠与器
袁世凯最为后人所诟病的是他称帝。袁氏此举让世人心灵震撼不已,感到古老中国要跳出帝制的圈子颇为不易。其实,除去称帝,袁世凯亲历的反腐也值得人深思。
袁氏做了83天皇帝,就不得已宣布取消帝制。细思袁氏此举,超过古代帝王不少。毕竟是受过新事物熏染的政客。历史上不少皇帝,反对声此起彼伏,却没有一个辞职的,只有刀架在脖子上以后,才装出“禅让”的样子,极不情愿地“让贤”。而一些“立场坚定”的皇帝则肆无忌惮地敛财、杀人,任大地流血漂橹,任生灵横遭涂炭,等人家用暴力掀翻皇椅才止住手。唐德刚先生在《晚清七十年》中,论及帝制运动时说:“袁公之不幸,是他原无做皇帝之实,却背了个做皇帝之名。”这是浓缩、概括的话语,指袁世凯称帝复杂的轨迹。《袁世凯评传》把促成袁世凯称帝者约略分成五种人:一为袁氏长子袁克定,意在获立太子,膺承大统;一为清朝的旧官僚,意在尔公尔侯,谋求子孙荣爵;一为满清的亲臣,意在促袁失败,以作复清之地步;一为副总统黎元洪之羽翼,意在陷袁于不义,希望黎得以继任总统;一为日、英、俄三国,意在促中国于分崩离析,永陷贫弱落后之境地,以保持其在中国之利益与东亚之霸权及瓜分中国的阴谋。用这段话为唐先生那句简括之言作个注脚,也许不为不当。
袁氏称帝,原因虽然复杂,症结点恐怕还是唐德刚先生在《袁氏当国》中所分析的,即袁世凯“无心依法行事,放弃实权,实行真正的内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