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2年,英国为扩大与中国的贸易,以为乾隆祝寿为名,派出以马戛尔尼为首的庞大使团。1793年(乾隆五十八年),马戛尔尼在热河行宫觐见乾隆皇帝,递交了国书,但扩大通商的要求被乾隆拒绝。觐见之时,据说马戛尔尼没有双膝跪地,而仅仅单膝着地,这是当时中国外交上的著名事件。这个事件,几百年后的今天仍然使人沉思不已,有扼腕慨叹者,责骂清朝统治者狂妄自大,痛失良机;也有连连称是者,认为清统治者不与英国人做买卖,是在维护本国利益。后人用各自的目光扫描这一事件,然后给出不同的评价。然而,骂也好,赞也罢,都是人们以后来者的眼光看待那件事情,虽然观点有科学与否之别,但都有相当的道理。实际上,如果我们从具体的认识中跳跃而出,可以发现,清统治者的行为完全是闭关锁国造成的。由于闭目塞听,又由于以往所谓的辉煌,当政者就养成了诸事唯我为大的心理,就养成了以僵化眼光看待世界的观念。别人已经前进十步,乾隆仍然以为别人尚在原地。马戛尔尼来华的目的本为通商,但我们看乾隆给英王乔治的信,显然是误解了英国人所为何来。乾隆说:“至尔国王表内恳请派一尔国之人住居天朝,照管尔国买卖一节,此则与天朝体制不合,断不可行。向来西洋各国有愿来天朝当差之人,原准其来京,但既来之后,即遵用天朝服色,安置堂内,永远不准复回本国,此系天朝定制,想尔国王亦所知悉。”乾隆误解英国人,不是他没有理解这个事情的智力,而是固有观念使他将此事轻车熟路地理解为“朝拜”。
与世隔绝和繁荣相结合的时候,就会自负自傲;与世隔绝加上不知世界已前行、自身已落后时,就会唯我独尊,自高自大;一贯与世隔绝,有朝一日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落后于他人时,就会自卑自轻自贱。
中国专制社会带给人们的是光荣还是耻辱,用简单的一两句话并不容易说清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种制度未必一定与穷困、饥馑为伍,不一定睁眼闭眼看到的都是血污和残酷。它带给社会的,是颟顸、顺从的民众,带给人民的,是饥饿与果腹相伴的命运。因为闭目塞听,社会不知道天外有天,总以为自己就是“天”,人民不知道人外有人,觉得自己就是唯一的知礼之人。因此世界上别的国家如何做事,别国的民众如何生活,专制体制下的中国民众毫无认识。乾隆就说过,中国什么也不缺,不与外国做买卖丝毫无损,受损的是外国人。要不是外国人用大炮轰开中国大门,乾隆的子孙会一直用乾隆的观念看待这个世界。只是到了鸦片战争,不得不让外国的一些东西进来,古老的专制社会才有了一扇可以向外眺望的西窗。可叹的是,这扇窗户是在涂抹了太多的耻辱和血污之后才打开的。没有开放,自由、民主就会被关在门外,专制就无从显示其小其弱,皇权就会招摇过市。
知而不改,不如不知
宋朝人过的日子究竟是什么样子,后人只能以地上、地下的史料为据,来一番比较合理的阐述。不过,这是挺冒险的活。因为文字毕竟是宋朝人及后人写出来的,地下的史料也是经过当朝人之手的。倘若他们有意神化或妖魔化某些人或事,我们今天的人难免上当受骗。但,姑且认为古人比较醇厚吧,不会为了体现“强大”而造假,不屑为了“惊人”的数字而使用可笑的计算方法。
于是,在下放心大胆抄下一句北宋末年的谣谚。民谣云:“城门闭,言路开;城门开,言路闭。”这条民谣是批评政府的。说,金兵压境之时,皇帝下诏求言,广开言路,悬赏聘请能够出奇计退兵者,士人、官吏纷纷上书献策。然而战事稍微趋缓,当朝者便千方百计阻扼言路,形成“城门闭(即战事吃紧),言路开;城门开(战事见缓),言路闭”的奇妙景观。士人知道了朝廷的真正意图后,当然也就不再上书了。《宣和遗事》提及此事时说得更直白:“靖康初,金人犯边,求言之诏凡几下,往往事缓则阻抑言者。”“凡几下”三个字,活画出了当朝者玩弄民众的嘴脸。
当时批评政府的歌谣还有一首《十不管》:“不管太原,却管太学;不管防秋,却管《春秋》;不管炮石,却管安石;不管肃王,却管舒王;不管燕山,却管聂山;不管东京,却管蔡京;不管河北地界,却管举人免解;不管河东,却管陈东;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歌谣中的肃王即赵枢;舒王,指王安石;聂山,当时的开封府尹;陈东,太学生领袖;二太子,指金国二太子斡离不。上面的顺口溜批评朝廷政策失误,虑思不急之务,而对危急形势却不管不问。
当时金兵正猛烈围攻太原,宋军几乎弹尽粮绝,河东危在旦夕,朝廷却忙着加强对太学的控制,开除太学生陈东的学籍。金人的秋季攻势迫在眉睫,朝廷却要求学者治习《春秋》,还把祸国殃民的罪名加到王安石(王安石死后被封为舒王)头上,对入金营为人质的肃王不闻不问。开封府尹聂山升任同知枢密院事后,宋钦宗为其改名为聂昌,意思是希望聂山像刘邦手下的周昌一样为国尽忠,却不顾收复燕山。朝廷对遭受金人威胁下的河北地区不过问,却在争论如何改革科举考试。朝廷对首都东京的安危不加过问,也无人过问金国的斡离不还会不会再次入侵,而宋钦宗却匆忙将自己的儿子赵湛立为太子。正是这种对时局极其麻木的状态,使朝廷制定的政策有如儿戏,缺乏对大局的整体把握。一年之后,金兵卷土重来,结果首都被攻破,徽、钦二帝被俘虏,沦为金人的阶下囚。人力、物力和财力曾在世界首屈一指的北宋帝国,在金朝的攻击下,覆亡了。
宋、金的这次战斗,以宋朝的败绩而告终,此后赵构执政的南宋小朝廷正式拉开大幕。
史书对金人劫掠的情形多有描述,对民众的苦难也有令人刻骨铭心的述说。《宋史》卷二十三曰:“金人以帝及皇后、皇太子北归。凡法驾、卤簿,皇后以下车辂、卤簿,冠服、礼器、法物,大乐、教坊乐器,祭器、八宝、九鼎、圭璧,浑天仪、铜人、刻漏,古器、景灵宫供器,太清楼秘阁三馆书、天下州府图及官吏、内人、内侍、技艺、工匠、娼优,府库畜积,为之一空。”笔记《三朝北盟会编》引《燕人麈》云:“天会时,掠致宋国男、妇不下二十万,能执工艺自食力者,颇足自存。富戚子弟,降为奴隶,执炊牧马,皆非所长,无日不撄鞭挞。不及五年,十不存一。妇女分入大家,不顾名节,犹有生理,分给谋克以下,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邻居铁工,以八金买娼妇,实为亲王女孙、相国侄妇、进士夫人。甫出乐户,即登鬼录,余都相若。”战争对一个国家和人民的打击太大了,几乎是毁灭性的,祸国殃民的程度胜于天灾。
一个国家的毁灭,首先遭殃的当然是平民百姓,但王公大臣、皇亲国戚也难有和平之日。经济脆弱可能遭受入侵,政治腐败也可以导致战争,宋廷汲汲于小事,却对影响全局的大事不愿采取有效对策,要想不败,难乎其难。
不过,对宋廷来讲,踏上正确道路也不易,所谓积重难返。只以党争而言,钦宗时代仍然延续着前代的内耗,没有除旧布新,没有建立新的价值准则。当时的官僚集团承继哲宗、徽宗以来朋党倾轧的余绪,党同伐异的陋习不断加剧。典型的是朝廷对李纲的态度。李纲是一位具有崇高民族气节的人物,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然而,他却一再遭到弹劾,先是说他“冒内禅之功以自名”,“假爵禄以市私恩”等,后来又把他与蔡京联系起来,称他“卵翼于蔡氏之门,倾心死党”,结果这位“以一身用舍为社稷生民安危”的报国者被罢免。李纲被贬,功高震主是一个因素,但他为蔡京所荐引,恐怕是更重要的原因。不仅仅李纲一人,凡为蔡京、郑居中、王黼所引荐过的官员都遭到了排斥。其实,这些官员并非都与蔡京等人一路货色,不少人是很正直,很具才能的。党争导致统治集团人事多变,反应迟缓,严重地影响了最高统治集团对军国大计的决策。宋钦宗即位后的三个月内,“凡用四宰相,九执政,列侍从者十余人”。吏部侍郎程振云:“柄臣不和,议论多驳,诏令轻改,失于事几。金人交兵半岁,而至今不解者,以和战之说未一故也”。
昔者,王安石曾批评“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弊在何处呢?王安石清楚,宋朝所有的皇帝也都知道。然而,知道了而不改正,比不知道还糟糕。
畸形宋朝
宋朝,是个很有深味的王朝,无论赞者还是骂家都不算少。记得汪盛铎先生在《两京梦华——宋代卷》一书中称宋朝是个“令人困惑的朝代”。何处令人困惑呢?实际上与那些人颂人骂之处大有关系。比如,在学术上,宋朝硕果累累,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在我国古代史学史上的地位,恐怕只有《史记》才能与之相比。二十四史中有三史完成于宋代。宋朝人不仅编撰了唐、宋、五代三代的“会要”和《通志》,还创立了史学著作“纪事本末”新体裁;“唐宋八大家”中有六家是宋人。宋词在中国诗歌史上堪称一绝,与唐诗、元杂剧、明清小说一直相提并论。在其他方面,宋朝可圈可点之处也很多。例如,在政治制度上,宋朝创造了高度中央集权的新体制,统治术为明清所效法,成为中国近古长期存在的一种国家制度。
但宋朝也是一个令人感到耻辱的朝代。在宋朝与邻国交战的记录中,没有几次是以宋朝得胜为结局的。宋朝打不过北方强大的契丹,只好给人家年年纳贡。党项族建立的夏朝是个只有很少领土的小国,宋朝也要给其年年输送“赏赐”。南宋对金作战,也是胜少败多。可以说,宋朝的军事史简直是一部屈辱史。国人传言汤因比说愿意生活在中国宋朝,但汤因比在哪部著作里讲过这样的话,却语焉不详。
学术上多元是好事,益处远胜于舆论一律。不论赞还是骂,都有利无害。别的不说,在两宋统治的几百年里,仅没有大的文字狱这一项,宋朝就很可爱。据说在皇宫的一个秘殿里面,太祖皇帝有三条遗训刻在碑上,其中一条就是不得杀害士大夫,上书言事者无罪。在封建时代,这一条太了不起了。有人说宋朝是知识分子最幸福的朝代,这一点是起了绝对作用的。假如写几句诗作一篇文章,就要遭受“阴谋造反”或是对朝廷“大不敬”的指责,谁会舍命侍弄诗词研究学问?中国古代四大发明的三项发明始于宋代,宽松的政治环境和充裕的物质生活起着很大的作用。再看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汴京的生气扑面而来,感觉比现在一些城市还要发达,只是没有现代社会的汽车、摩天高楼之类。据说,北宋时期汴梁的人口已超过百万,堪称世界之最。陈寅恪先生对宋朝的评价很高:“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而造极于赵宋之世。”
但是,物质和精神的富庶并不能真正说明一切,有个金钱朝哪个方向流动的问题。直白说,各项开支的比例如何,富裕了的是哪些人,贫困者又是哪些人?这些都是必答题,不可忽略。再仔细一点,所谓富,富到什么程度,贫,又贫到何种地步?社会上是饫甘餍肥之人多,还是吃糠咽菜的人多?这些根本不是“富庶”二字可以回答的。然而这些问题比富庶本身重要。宋朝富庶,据说北宋的年财政收入是明朝的十倍,一些人很滋润,比如高官大员。官员的俸禄名目繁多,光正俸就包括俸料、衣赐、禄粟三种,宰相一个月俸料三百贯,月禄粟一百石,还有春、冬衣赐绫等等,各种收入加起来,宰辅一年的收入总在一万贯以上。蔡京一顿饭仅包子一项就要花掉一千三百贯钱。一千三百贯钱,意味着什么?一个中产之家,一年的收入大约在三十贯,四十多户中产阶级一年的生活费总和才抵得蔡京一顿蟹黄包子。还有,宋朝的土地制度与以前不同,可以自由买卖。这不错,有点创新的意思。但最终是百分之八十左右的土地,被只占人口百分之十几的官僚、地主、寺院所占有,占人口百分之七十至八十左右的农民却只占有少量的土地。《宋史·食货志》称:“自阡陌开,使民得以田私相贸易。富者恃其有余,厚立价以规利;贫者迫于不足,薄移税以速售。”这情形足以使富者愈富,贫者愈贫。农民以土地为生,没有土地的日子没法过,于是阶级矛盾就尖锐起来。淳化年间王小波起义时喊出的口号就是:“吾疾贫富不均,今为汝均之。”绝对的平均主义有害,但贫富的差距太大也有害。最少容易使社会走入极端,失去和谐。
饥饿永远是平民举起义旗的原因,宋朝这种起义不少。然而,富庶状况下两极分化对人性的挤压,也有不同于贫穷状态下人性受到的挤压之处。因吃不上饭揭竿而起的情况减低了,倒是富庶者对他人尊严的侵犯成为相当值得关注的话题。被“逼上梁山”者多不是因为吃不上饭,而往往是由于官府和富户的欺辱。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年),知平江府丘崈对村民残酷迫害。居民王齾郎等二十七家,被指为“停藏海贼”,住房被全部拆毁,并被赶出界外,不准在沿海各县居住。王齾郎等被迫起义。
一方面相对富庶,社会发展较快;一方面平民遭受挤压,积累大量不满;一方面战争失利,为求和平而拱手给人土地和金银,宋朝给人的印象大体如此。这是一个富庶、繁华的朝代,也是一个畸形不和谐的朝代,是一个软风飘拂的朝代,也是一个戾气渐聚的朝代。这种种矛盾,几乎都可以寻到一个根源:统治者的政策。
宋朝得益于它的前朝由孤儿寡母执政,掌握兵权的赵匡胤没费什么力气就登上了皇帝的宝座。也正因如此,他对武人一百个不放心,千方百计把兵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宋朝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兵多却无力,都源于赵匡胤刻意的制度设计。宋朝历来把内患看作比外敌入侵更为可怕的事情,“先平内寇,然后可以御外侮”的主张在高层很有市场。只要官员不谋反,贪污受贿、吃喝玩乐什么都可以做。宋朝的“三冗”——冗官、冗兵、冗费,是这种设计的直接后果。“三冗”之多,今日不必细说了,总之宋朝的金钱大多花在这上边了。钱从何处来?一是社会经济的发展,另一个就是向富翁收税,向老百姓收税。宋太宗说:“富室连我阡陌,为国守财尔。”国家征税有了钱再去养冗官、冗兵,往复循环,没完没了。至此,宋朝“积贫积弱”的现象不呼而出。专制在前,不畸形也难。
宋代皇帝评估文人谤怨
与其他王朝相比,宋朝对言论的禁锢不太厉害。《曲洧旧闻》曰,因为宋仁宗提拔张尧佐一事,包拯上殿直谏,情绪激动,吐沫横飞,溅了仁宗皇帝一脸唾沫星。而老包毫不多想,照样慷慨陈词,直到皇帝将错误任命“罢之”乃止。有官位的人如此,一般的士人,言论也比较随便,郓州士子“喜聚肆以谤官政”。提起此类事情,一些人颂扬有加,甚至以民主之气称之。
实际上,宋代的这些自由,与那个皇朝制定的管理政策,与龙椅上帝王的个人品行都有关系。在专制社会的诸多事例中,有些东西粗看与新事物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比如宋朝的决策过程、君臣关系等等,和现在常说的民主容貌有点像,细思却难说是一回事。看到一点不及其余,盲目肯定、盲目否定,无异于手握钢刀,冲入古代社会,对古人任意杀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