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汉时期王朝的权力集中于皇帝一人之手,君主通过垄断言论视听,可以获取更尊贵的地位。但周王朝以及后来的春秋战国时期,却并不是这种专制政权。众多小国及邦族势力,使权力者不得不取联合的姿态,以互相合作、互相依靠获得生存、延续及发展的资格及权利。因此,君主对于这些小国和氏族,并不能随意施加荣辱行为。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为文的禁忌就少了许多,史官最为赞赏和推崇的政体,也是一种以君主为中心的群臣谏议政体。《国语·楚语上》中,楚左史倚相曾对这种政体作过描述:九十五岁高龄的卫武公告诫国人,从卿以下到大夫和众士,只要在朝中做事,不要认为国君老了就不提意见,哪怕只有一两句谏言,也要转达给高层。于是史官不停地书写,把意见和建议毫无保留的贡献出来。这种政体,既非君主专制,亦非贵族共和,更非民众民主,而是一种既有君主为主导和中心,又充分发挥了群臣乃至一般士人智慧的谏议政体。春秋战国已降,史官的地位低了又低,降了又降。司马迁就说过,那时的朝廷对史官“倡优畜之”。到了后来,史官的命运比司马迁说的还惨。清初因修史,而数兴文字狱,不少史学俊彦掉了脑袋。仅庄廷鑨《明史》一案,就有七十人同时被凌迟、重辟、处绞,其中多是江浙地区的文人名士、国家的贤才,比如其中的史家吴炎、潘柽章。没有思想表达的自由,传播思想和激发他人的思想,就是一句空话,创造性的思想火花就会随时熄灭。而缺乏思想的社会,只能不断重复古人已经有过的思想,根本谈不上思想的进步。禁书和文字狱是反文化的,最终会戕害社会文化的发展。清代文字狱,极大挫阻了近代史学的发展,在无形之中影响一世学者研究路向。
其二,借用唐儒刘知几的话说,做史、论史的人必须具有史才、史学与史识,才可称为良史。史才,大抵指文才、文采,也即“辞章之学”,但又不以文害意,反被文采所驾驭。使用简捷的文字,表达出深邃、隽永的思想,是史家最高的境界。史学,是指专业知识。史识,则是识见,义理。三才之中,以“史识”最重要。有才有学而无识,只能是“书橱”类人物,不足以成为优秀的史家。才、学、识三者,“得一不易,而兼三尤难”。清代的章学诚在刘知几的“三长”之外,又加上了一个“史德”。何谓“史德”?“谓著书者之心术也”。史家的心术有两类:一为史家心术之邪正,二为史家心术之修养程度。史家著史要忠于客观史实,秉笔直书的学术品德,就是章学诚所强调的“史德”。
随便举个例子吧。东晋时桓温专权,海西公太和四年(369年),他率兵五万北伐前燕,结果晋军大败,死伤三万余人。参军孙盛在《晋阳秋》一书中如实记录了桓温吃败仗的经过。桓温大怒,威胁孙盛的儿子孙潜说,如果这部史书得以流传,将关系到你孙氏一门的存亡。孙潜连忙叩头谢罪,说一定请父亲删改。但是,孙盛不畏权贵,不接受儿子的请求。儿子只得瞒着父亲,偷偷删改了当权者忌讳之处。桓温如愿以偿地掩盖了那段历史。后来东晋孝武帝广求异闻,得到了这部书稿的原本,那段历史也就有了重现人世的机会。还有,前秦苻坚之母苟太后年轻寡居,与将军李威私通。史官记下了苟太后的风流韵事。苻坚下令将这些记录和史稿全部焚毁,并且要拿史官治罪。因负责编修史稿的赵泉、车敬等人已死,才未造成一场屠杀。当然,做良史之不易,并非只涉及环境和史德这两个因素,比如说,坚持公正、客观原则的董狐,他所记录的历史,其真实性也还是有问题的,但他为什么被视为良史呢?这与当时社会所信奉的道德观、思想观有关系,与后世的封建统治者良苦用心有关。历代统治者,在坐稳了江山之后,都会希望自己的统治从一世、二世一直延续到百世、万世,所以,对符合政治秩序的价值观,必然予以充分肯定和宣扬。从这一角度讲,董狐被万代传颂也就不奇怪了。可见,良史的界域是会受许多因素牵扯的。
然而,在专制制度之下,“威逼”和“利诱”如两把锋利的钢刀,始终高悬于史官的头顶之上。不少人因直笔写史而人头落地,也有不少人因奴颜婢膝而分得一杯羹。权力与权利,如罂粟花一般施展着娇艳魅力和销骨吸髓于无形的魔力,史官的品德和职业道德,无时无刻不受到磨洗、锤炼和锻造。
刘瑾必有替人
刘瑾本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姓谈,生于兴平(今陕西兴平县),自幼净身,做了镇守太监刘顺的义子,因此改姓刘。明英宗天顺(1457―1464)初年刘瑾入宫。虽然后人找不到记述这位小太监生活的史料,但我们可以猜想,那时的他是多么卑微、多么战战兢兢。不过,低眉垂眼的刘瑾有一个好榜样,即英宗正统年间(1436―1449)权势威震朝野的宦官王振。刘瑾对王振很仰慕,从做派到手段,刘瑾都深受王振的影响。
王振是明代宦官擅权的第一位太监。《明史》说,明朝宦官干政“始于王振,卒于魏忠贤”。关于王振的出身,史籍所载不尽一致。查继佐《罪惟录》认为王振为净身教官:“王振,大同人,始由儒士为教官,九年无功,当谪戍。诏有子者许净身入内,振遂自宫以进,授宫人书,宫人呼‘王先生’。宣德中,使侍太子讲读,太子雅敬惮之。”正统十年(1445年)英宗给王振的一道敕谕则说:“尔振性资忠厚,度量宏深。昔在皇曾祖时,特以内臣选拔,侍我皇祖,深见眷爱。教以诗书,玉成令器。委用既隆,勤诚益至。”按敕文所言,王振永乐时已入宫,并先后侍奉仁宗、英宗于东宫。《明史》曰宦官“少选入内书堂”,这从英宗敕文倒是可以看出这一点。
宣德十年(1435年),明宣宗去世,九岁的太子朱祁镇成为皇帝,即明英宗。英宗即皇帝位后,王振便青云直上,被提拔为司礼监太监。司礼监是明代宦官二十四衙门中权势地位最高者,明代历朝擅政的宦官均为司礼监太监,位之高、权之重几同宰相。司礼监的主要任务有三项:替皇帝管理各种章奏、文件,传达谕旨;总管有关宦官事务;兼顾其他重要官职,如东厂提督等。自此,明王朝开始上演宦官干政的老剧目。
王振先摘掉了朱元璋所立的限制太监干政的那块铁牌,然后结党营私,排斥异己,贪赃受贿。总之,历史上那些政客宦官所做的事,王太监一点不丢的都做了。《明史》载:“振权日益积重,公侯勋戚呼曰翁父。”王振擅权七年,没人敢说什么,直到做了最轰轰烈烈的一件事,才被部众的铁锤砸得脑浆崩裂。那件事就是怂恿明英宗征讨瓦剌,致使英宗被俘,明朝五十万精锐部队全部被歼,从征的一百多名文臣武将几乎全部死于战场。可以说,历史上的土木之变,与王振的关系极大。
猜想起来,刘瑾对王振崇拜的原因有下面几条:一是出身基本相同,都不是高门大户,虽进了宫,身份却很低贱,任人驱使。二是有掌控朝廷的可能。天下是皇帝的,朝廷是皇帝的,只要和皇帝搞好关系,一切皆有可能。假如天下的事众人说了算,刘瑾就不会在内心树立王振这个榜样了。三是一旦干政成功,朝臣就会一边倒。权力这东西,可以使黑的变成白的,丑的变成美的,错的变成对的。
机会说来就来,弘治五年(1492年)三月,刘瑾成为皇太子朱厚照的侍臣,他抓住了这次机会,处处小心谨慎,想方设法取得太子的欢心。弘治十八年(1505年)五月,明孝宗去世,太子朱厚照即位,是为明武宗。朱厚照继承皇位时才十四岁,玩性十足,无心去处理政事,于是让掌管司礼监的刘瑾代替自己“批红”。
“批红”是个什么东西?直白说就是用红笔在大臣的奏章上作出批示。明朝官员呈给皇帝的奏章,先要经过内阁“票拟”,就是在奏章上附上一票签,阁臣把拟好的初步处理意见写在上面,然后交给皇帝裁决,皇帝或看一下内容或只看“票拟”,红笔一挥,在上面作出批示,如“知道了”等等。一般来说,“批红”这件事是皇权的体现形式,别人代替不得,因为这是决断军国大事的最后一笔,关系朱家王朝的生死存亡。刘瑾这个司礼监太监不仅了解武宗,也很得王振精髓。为使自己增加处理朝政的机会,刘瑾除挖空心思引诱武宗游玩,而且专门在武宗玩得高兴之时,递上奏章请武宗批示。这时的武宗往往不耐烦地说:“总拿这些奏章来烦我,要你干什么用?”如此一来,刘瑾就成了实际上的皇帝。刘瑾结党营私,培植自己的势力,好像比他的前辈王振更容易。他不仅把内阁、六部的执掌者全部换上自己的亲信,并且让心腹宦官担任镇守等要职。仅借大同御敌之事,刘瑾一次就“迁擢官校一千五百六十余人,又传旨授锦衣官数百员”。当时的京城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个坐皇帝,一个立皇帝;一个朱皇帝,一个刘皇帝。”
正德五年(1510年)秋八月,刘瑾因为“谋反”大罪下狱。他的罪状有十好几条,但武宗还是想把刘瑾送到凤阳谪居。在明武宗看来,自己待刘瑾不薄,直到看了刘瑾平时使用的扇子里,藏有两把锋利的匕首,才感到事情很严重,始大怒曰:“奴果反。”传旨锦衣卫迅速查办,刘瑾最后被处以磔刑。《明史》曰:“狱具,诏磔于市,枭其首,榜狱词处决图示天下。”
武宗驾崩之后,嘉靖皇帝对宦官很警惕,明代嘉靖一朝,宦官擅权问题确实比以前小许多。然而,“半个男人”干政的问题小了,那个完整的男人严嵩专权问题却大了。宦官干政、权臣售奸,粗看有异,其实两者都出于共同的原因——专制的皇权。只要专制的皇权存在,只要坚守专制主义的皇帝制度依旧,宦官擅权问题便难以真正解决,权奸就会有存在的土壤。刘瑾之后,魏忠贤依然会出现,并且其手段一如刘瑾,然而他作恶的时间更长、危害更大。天启皇帝死后,崇祯皇帝除掉了魏忠贤,但后来他对宦官的信任,不亚于其兄、其祖。
通常,人们一方面咒骂擅权的宦官,一方面强调君主要自律,公平而言这两者都有作用,但不能估价太高。用为君之道提醒君主,就如门上的一把简易锁,有用,但作用有限。直白说,对明君圣主是有用的,对暴君、昏君、庸君则是无用的。然而无论君主如何,臣民都无选择的权力,因此借鉴也好,严惩也罢,作用只会显于一时,卷土重来是一种必然趋势。除掉一个刘瑾容易,遏制所有的“刘瑾”,就不能只靠皇权,更不能只靠政治操作技巧,而要靠民主制度。
制约君主大臣就会亡国吗?朱家就会失去天下吗?肯定不会。倒是由着性子胡折腾,可以亡国破家。这恐怕是惯于吃喝玩乐的明武宗们没有想过的。
说“鲧”
时下,大禹的名气远在鲧之上。为什么会这样?隐秘的原因我们不清楚,就工作的成就而言,鲧是治水失败者,而禹却成功了。成功者的名字,在公众的心里永远和“伟大”连在一起,失败者则很快被人遗忘。社会就是如此势利,谁也没有办法。
鲧乃颛顼之子,大禹之父,奉尧命治水,九年水患不息,被天帝殛于羽山。《国语》云:“鲧障洪水而殛死。”《史记·夏本纪》也说:“舜……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因此人们多认为鲧之死,原因在于他没有遏制住滔滔洪水。其实仔细想想,鲧治水九年,即使没有完全平息水患,也做了不少工作,过不当死,最终却以此殒命,可见我们不少人的骨子里,对罪与过的认定并不太清楚,容忍失误的气度也称不上有多大。
按史书的记载,帝尧当时并不同意让鲧去治水,因四岳极力推荐才点了头。《史记·五帝本纪》对这一情节有比较详细的记述。帝尧曰:“嗟,四岳,汤汤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其忧,有能使治者?”都回答鲧可以担此大任。帝尧认为:“鲧负命毁族,不可。”通俗讲,帝尧这句话的大意,可能是说鲧自视甚高,脾气暴躁,性情耿直。四岳则说:试试吧,不行的话再撤掉也不迟。尧于是听从了四岳的意见启用鲧,“九岁,功用不成。”
鲧的治水方法,主要是“堙塞”,在“堵”而不在“疏”,修堤筑坝,拦截洪水。这一方法的积极之处,现在似乎已被大禹的疏导之法掩盖了,实际并不是没有作用,在科技非常发达的今天,它不是照样具有生命力吗?治水与筑坝虽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但那紧密程度可算打断骨头连着筋,治水而不修坝,倒是不可想象的。难怪时下有人提出,鲧被杀,另有隐秘的原因。
退而言之,即便鲧的治理方法有疏漏,九年的功绩也不宜一笔抹杀,更何况仅是“功用不成”,并不是什么效果也没有。《太平广记》对鲧的命运进行了另外一种描述,卷四百六十六云:“尧命夏鲧治水,九载无绩。鲧自沉于羽渊,化为玄鱼。时植振鳞横游波上,见者谓为河精,羽渊与河海通源也。上古之人于羽山之下修立鲧庙,四时以致祭祀。”老百姓修庙祭祀,可能有惧怕之意,但也有崇敬、乞求的含义。这未必不是对他治水功绩的肯定。今日想来,鲧的理水之法,对禹是极好的启示,促使他寻找一种更为合理的制服水患措施。成功的经验对后人来说是财富,失败的教训也同样给世人以有益的启迪。
鲧死之后,禹接替父职去治水,实行的策略已不单纯是堙塞,而是在总结前人实践成败的基础上,变单一的筑坝拦水为疏浚河道。《国语》有禹“厘改制量”等语,称其壮举曰:“高高下下,疏川导滞,钟水丰物,封崇九山,决泊九川,陂障有泽,丰殖九薮,汩越九源,宅居九隩,合通四海。”由于采用了合理有效的治理方法,加之勤勉努力,洪水的危害终于被消除了,生产力得到发展,民众的生活开始走向安定,大禹成为治水英雄,受到膜拜。禹治水十三载,三过家门而不入,敬业精神千古流芳。唐代的司马贞颂赞禹曰:“尧遭鸿水,黎人阻饥。禹勤沟洫,手足胼胝。”宋代陆游在《禹庙赋》中亦赞“禹手胼而足胝,宫卑而食菲”。禹以后各朝各代人都看到了其“疏浚”之法和挣脱个人享受,敬业奉公的精神,对鲧奠定的基础则往往忽视了,对鲧曲折的命运也缺少具体的分析。目光如炬的司马迁说“天下皆以舜之诛为是”,屈原虽为鲧叫过屈,但总是使人先想起他自己“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悲剧,鲧本身的是是非非倒被冲淡了。
这并不是说鲧完全无可挑剔,更不是说他的功绩在禹之上,而是觉得人们不能完全宽容他的失误。鲧治水九年,殚精竭虑,勤奋忘我,无论在工程上还是精神上,都建造了比较良好的基础。对一切苛责,追求完美,最终就会遏制创新。实际而言,后人的一切工作都是在前人基础上完成的,后人是站在前人肩膀上眺望未来。设若没有鲧在前,禹能不能顺利完成治水任务还可能是未知数。
明朝的穿靴戴帽
以前读《儒林外史》,见两个戴方巾的秀才痛打王义安的场面,觉得那是小说家言,当不得真。最近知道,明朝确实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法令。王义安有钱但不是读书人,硬充儒生戴了一顶方巾,那是不合规定的,两个秀才见了先是喝斥他“胡闹”,继而怒从胆边生,“一把扯掉了他的方巾,劈脸就是一个大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