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雍正执政的十三年间,文字狱有近20起,令士人屡遭挫辱,然而仍有不怕死的硬骨头,比如唐孙镐上书,坚决反对对吕留良的处理,刀锯鼎镬在所不惧。不过总的讲,已是彻底粉碎了士人的精神气节和社会责任感,使士人变成了视皇权为马首的奴才,甘心充当御用者。乾隆朝的文字狱,进一步扼杀了残存在士人心里的忧国忧民精神,以皇帝是非为是非,不敢多说一句话,低眉俯首,做了十足的应声虫。大学士梁诗正总结出为官的一条重要经验是“不以字迹与人交往,即偶有无用稿纸亦必焚毁”。
士人远离政治与现实,单单从某种角度看,这也许谈不到不好,关键是这种研究路向不是士人自己愿意选择的,而是生存发生严重危机之后无奈的抉择。闭口不谈政治、身心远离现实,成为当时士人求生的行为。把士人、官员培养训练成奴才,在国家无事的太平年景,无所谓好与不好,可一旦国家需要真知灼见的时候,只会歌功颂德、磕头如捣蒜的人物,能贡献什么呢?
可想而知,孙嘉淦,这个以“敢于犯颜直谏”闻名的人物,在这种环境下命运会多么令人沉思。
孙嘉淦(1683—1753),字锡公,山西兴县人。康熙五十二年中进士,点翰林。雍正帝即位后,孙嘉淦上书:“请亲骨肉,停捐纳,罢西兵”。令雍正十分生气,对诸大臣宣示说:“翰林院乃容此狂生耶?”大学士朱轼对曰:“嘉淦诚狂,然臣服其胆。”雍正说:“朕亦且服其胆。”
(《清史稿·孙嘉淦传》)以后,孙嘉淦仍不识相,遇事每每有所陈奏,雍正很不高兴。雍正十年(1732年)抓他个过失,革职拿问。刑部拟斩,雍正帝特加恩免死,对大学士们说:“孙嘉淦性气不好,但不要钱,可著在银库行走。”
乾隆即位,孙嘉淦被擢用。“被擢用”的孙嘉淦,针对权力过分集中的弊病,上了著名的“三习一弊疏”。“三习”为“耳习”、“目习”、“心习”。大意是君主往往开始听得进逆耳忠言,也能做到礼贤下士,可在高位的时间一长,颂扬话听多了,臣工敬畏的样子看惯了,就容易生出自傲辱人的心理。“三习既成,乃生一弊。何谓一弊?喜小人而厌君子是也。”曾文正在《鸣原堂论》中说,“三习一弊,凡中智以上,大抵皆蹈此弊,而不自觉。”
这不仅是清王朝统治者的脚下的泥沼,而且是一切统治者容易堕入的深潭。
此疏的语气,与上疏雍正的时候大不相同,所用辞藻少了几分锋利、增加了相当程度的舒缓,可意见仍然是尖锐的,仍具有过去的锋芒。孙嘉淦仍然在履行着知识分子和人臣肩负的责任。
孙嘉淦的这些精辟的见解,受到了乾隆皇帝的赞扬,并将孙嘉淦的上疏当朝作了宣示。这更使孙嘉淦“声名日隆”,更令朝野正直之士大为仰慕。
不过,孙嘉淦这种直谏的勇气并没有坚持多久,最终在皇权的打击与恐吓之下蜕变了。
乾隆十五年(1750年)七月,江西千总卢鲁生与守备刘时达合谋,假托素有政声的孙嘉淦之名,撰成以指责乾隆帝“五不解十大过”为主要内容的奏稿,意图制造舆论,以阻止乾隆帝劳民伤财的首次南巡。“伪奏稿”在全国各地暗中流传开来。乾隆十六年六月,“伪奏稿”流传到云南时被乾隆帝发现了,由此他顺藤摸瓜,辗转根究,在全国追查“伪稿”作者。至十六年十一月,仅四川一省即查获传抄伪稿犯二百八十余人,而湖广、江西更多于四川。在追查的过程中,“情伪百出,有挟仇诬扳者,有受嘱开脱者,有畏刑妄承者,甚至教供串供,附会迁就,株连扰累”,暴露出吏治的种种弊端。十八年二月经军机大臣会同刑部审奏,卢鲁生、刘时达凌迟处死,鲁生之子锡龄、锡荣斩立决,亲属照律缘坐。至此,历时一年又八个月之久的伪造孙嘉淦奏稿案方告结束。
此案对孙嘉淦的影响很大。这位在封建官场“扑腾”了几十年的大臣,从中了进士以后,历经了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看到了太多的文字狱,他熟识的、不熟识的许多人都因文字丢了命。
事实上,孙嘉淦对文字也是很注意的。经过多次坎坷之后,他对文字比以前要慎重许多。他喜欢著书,做翰林时写了一本《春秋义》,刊行后被雍正帝训斥了一顿,后来他不仅把《春秋义》连同书板烧了,其他著作《诗删》、《南华通》也付之一炬。此后,孙嘉淦居官更加谨慎,他仍然上疏建言,但谈的多是如何禁酒,怎样治河,并为自己搞了个“八约”以自戒。“八约”的具体内容,我们可以从史家为孙嘉淦所作的传记中窥知一二:“事君笃而不显,与人共而不骄,势避其所争,功藏于无名,事止于能去,言删其无用,以守独避人,以清费廉收。”到了晚年,孙嘉淦更善于逢迎帝旨。
但无论他如何谨慎小心,置身于专制的环境之中,不可避免要因言获罪,更不可避免遭受牵连。在追查伪稿期间,孙嘉淦被吓得心惊肉跳,面对着围在身边哭泣的妻儿,对以前所作所为深表后悔。他说,过去雍正皇帝和现今皇上屡戒我好名,伪稿纵然与我无关,但奸徒为什么假托我的名字而不假托别人的名字?乾隆十八年,他在追查伪稿的政治风涛中惊惧而亡。
由直谏到舒缓再到悔恨当初,孙嘉淦变了,变得如同奴才。他的仕途生涯,是清代士风发生历史性转变的一个缩影,说明中国的封建专制统治已经把士人的气节芟夷殆尽。传统的读书做官变成了读书做官做奴才。做了官之后,顶戴花翎下的头颅,不再具有任何思想深度,相反倒往往成了庸俗猥琐的遮掩物,士人只剩下追名逐利一条路了。
《康乾盛世历史报告》有段沁人骨髓的话:没有思想表达的自由,创造性的思想火花就可能随时熄灭,而起不到传播思想和激发人的思想的作用。而没有思想的积累,就谈不上思想的进步。因为我们不能总是重复古人已经有过的思想。所以,禁书和文字狱对于社会文化发展的危害,更多的还是存在于无形之中。这可以解释:清朝退出历史舞台好几百年了,为什么人们仍然奴性十足?其实不是我们这个民族缺乏智慧,也不是不懂思想自由之可贵,而是历史遗留的痕迹太深刻,人的灵魂被历史那件巨枷压在中间。世人多有哂笑我中华缺乏思想巨人者,实是知晓其一不知其二。产生思想巨人,不仅需要个人具有强烈愿望,更需要土壤和深厚的背景,假若缺乏后者,前者也就不复存在,孙嘉淦就是显例。
唐朝建国前的三百多日
唐朝是李渊建立的。这位隋炀帝的姨表兄,本是隋朝的太原留守,属于高级干部。但那个隋炀帝杨广特别看重自己的享受,虽然对各级官员也不错,却根本不想老百姓。临死前杨广对宇文化及等人说:“我实负百姓;至于尔辈,荣禄兼极,何乃如是!”这是实话。但是否改朝换代,官员的待遇并不起作用。李渊早有“取而代之”的大志,乘社会纷乱时机,他便在太原起兵,建立了唐朝。就这样一个简单、清楚的事实,无论是《旧唐书》、《新唐书》还是《资治通鉴》,记述起来都把李渊写成平庸之辈,而只有温大雅《大唐创业起居注》里的李渊是一个沉稳、老练的政治家。温氏为何独具只眼?
温大雅,唐初并州祁人。大业十三年五月,李渊起兵太原,温大雅即为大将军府记室参军,专门掌管义军的文书起草等机要工作。唐武德元年(618年),李渊在长安称帝,称帝时的礼仪皆由大雅等人制定。就在这一年,李渊招升大雅为黄门侍郎,旋又升迁为陕东道大行台、工部尚书等职。后来李世民与太子李建成争夺帝位的斗争,愈演愈烈。温大雅追随和支持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登临帝位,温大雅官至礼部尚书,受爵黎国公。不久病逝。出自温氏之手的《大唐创业起居注》,记录了李渊太原起兵反隋至正式称唐帝为止共357日的史实。这种亲历风云变幻的经历,比别的史家多有不同,发言撰文自有个性,其言论也颇值得后人参考。
《资治通鉴》卷第一百八十三记载李世民和李渊在起兵前一次谈话,李世民说:“今主上无道,百姓困穷,晋阳城外皆为战场。大人若守小节,下有寇盗,上有严刑,危亡无日。不若顺民心,兴义兵,转祸为福,此天授之时也。”李渊听后大吃一惊:“汝安得为此言,吾今执汝以告县官!”李世民又缓缓地说:“世民观天时人事如此,故敢发言;必欲执告,不敢辞死!”李渊说:“吾岂忍告汝,汝慎勿出口!”第二天,李世民又劝说李渊,李渊很无奈,叹口气说:“吾一夕思汝言,亦大有理。今日破家亡躯亦由汝,化家为国亦由汝矣!”至《资治通鉴》卷第一百九十一,司马光直截了当地说:“高祖所以有天下,皆太宗之功。”宋人欧阳修等撰的《新唐书》也说:“高祖起太原,非其本意,而事出太宗。”李世民俨然唐王朝的缔造者,李渊只是一个庸碌无比的人。
温大雅对太原起兵也有详细的记述。实际上,在大业12年,李渊奉诏为太原道安抚大使时,就怀有政治野心,当他转为太原留守率兵前去镇压农民起义军时“私窃甚喜”,并对李世民说:“唐固吾国,太原即其地焉。今我来斯,是为天与。与而不取,祸将斯及。”他还直言不讳地对李世民说:“隋历将尽,吾家继膺符命,不早起兵者,顾尔兄弟未集耳。今遭羑里之厄,尔昆季须会盟津之师,不得同受孥戮,家破身亡,为英雄所笑。”此言此行,非庸碌者所能为。王夫之不随俗见,曰:“人谓唐之有天下也,秦王之勇略志大而功成,不知高祖慎重之心,持之固,养之深,为能顺天之理、契人之情,放道以行,有以折群雄之躁妄,绥民志于来苏,故能折笔以御枭尤,而系国于苞桑之固,非秦王之所可及也。”王氏不愧为有卓见的评论家。可惜,在众口贬低李渊的环境里,这类睿智之音难入主流之列。
温大雅行文属字未必是百分之百的实录,但他对李渊、李建成、李世民的关系还谈不到复杂。他做这个记录时,距李氏兄弟争权夺位还有八九年的时间,没有必要偏向哪一方。后人著史,已经没有了温氏“得诸闻见”的撰史条件,失去了那份从容与超脱,只能依据前代遗存的有限文献资料来编纂。以《旧唐书》而论,他们编纂李唐王朝创建历史所依据的资料乃是经过贞观史臣房玄龄、许敬宗、敬播等删改后的“国史”和“实录”。同时,删除什么,留下什么,房玄龄等人也没有权力,而是依照唐太宗所定的调子去做的。凭此写出的史书,无论如何也不会讲李世民“不”字。
“实录”一直为史家所心仪,自《史记》在汉代被誉为“实录”之后,事实上“实录”已经成为史家运用史料、评价历史和文字表述等各方面最基本的标准。然而真正做起来,难之又难。最根本的,撰史者也有所属,很难超然于世。既有所属,就有倾向性,那是没有法子的事。不同者,只在倾向性的多与少,表达技巧的娴熟与憨直。如果再加上材料的限制,“实录”云云,只能是人们心向往之的事情。
唐太宗还是不错的,他也不算很霸道的皇帝,虽然对待历史上与自己有瓜葛的事情,也容易犯常人犯过的错误,比如检查史官作的《起居注》等等。然而,他没有把不利于自己的书都烧掉,否则我们就没有机会读到《大唐创业起居注》了。没有这本小册子,李渊在太原起兵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后人只能猜测了。仅从这一点说,李世民就高于嬴政。后人常说,正史要与野史相参考,确实如此。不过,当帝王疯狂地把一切于己不利的书都烧掉之后,拿什么来参考呢?
李斯的两次上书
李斯,名斯,字通古,战国末楚国上蔡(今属河南)人。秦代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和书法家。生于何年何月,今日人们已不清楚了,卒年则有史可查,即被腰斩之日。
李斯是个很有思想,文笔也非常漂亮的政治家。初为秦相吕不韦舍人,后被秦王拜为客卿。秦并六国后,为丞相。定郡县制,建议焚毁诗书,变籀文为小篆。秦始皇巡幸的时候死于外地,李斯与赵高合谋,矫诏杀秦始皇长子扶苏,立少子胡亥为帝。后来赵高诬蔑他谋反,于是公元前208年被“腰斩于咸阳市”。
三五句话难以概括李斯复杂的一生,司马迁那样的殊才且那样惜墨如金的人,描述李斯就用了不少文字。检视《史记》中关于李斯的文字,李斯为最高统治者谋划的策略,给人的印象最深刻。比如焚书之议,比如《谏逐客书》,比如进“督责术”。公元前237年,那时秦还没有统一六国,韩国苦于秦国征伐,乃使水工郑国说服秦国开凿水渠,企图耗费秦国人力而不能攻韩。事被发觉,秦王下令把一切来自外国的客卿都驱逐出境,李斯楚国人,当然也在被逐之列,因此他写了《谏逐客书》,劝阻秦王。李斯说:“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强则士勇。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借寇兵而赍盗粮’者也。”秦王终于同意了李斯的意见。
这次上书很有一点气势,他敢于直陈己见的胆略、勇气和艺术使人称道。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李斯之止逐客”,“顺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这回提意见,托出了李斯目光远大的政治家形象。可是我们在《史记·李斯列传》中还看到了他另一次上书。
秦始皇死后,残暴昏庸的胡亥即皇帝位,“法令诛罚日益刻深,群臣人人自危”。李斯所处的环境已经与过去迥然不同,他自己也觉得是处于危难之中,所得的一切面临着失去的危险。这时他上书劝二世行“督责之术”,“废其所恶,立其所欲”;指出不能实行督责之术的君主,白白劳神伤身。我们把李斯的两次奏疏加以对照,就会发现二者的意旨大不相同,李斯见风使舵的本领竟这样高强,令人吃惊。但吃惊之余,我们也不能不思索其中的各种原因,只怪李斯卑劣无节,至多只能泄泄恨情,于事无补。
秦二世处理政务的方法与他父亲是不同的,对待下臣也不相同。秦始皇虽然残暴,有时却能听取下属的意见;二世则不同,只信任赵高一个人,诛杀了无数旧臣,搞得人心浮动,社会动荡不安。在这种情形下,李斯也想劝谏,但“二世不许”并且让李斯提出人君既能随心所欲,又能永远保住天下的办法,于是就有了后面那封意见书。那封奏疏虽然也出于李斯之手,却很难说是李斯本人的治世思想,与秦二世的所思所想倒是完全一致。这期间李斯进行了怎样的思想斗争,我们不得而知,推想起来他很痛苦,因为二世乐意听的那些话与他的思想不同,但为了保住现有的权势,他却不能不强作欢颜说这些违心的话。即便如此,后来李斯还是被腰斩于市,“夷三族”。环境之恶劣,于此可知,也可作为他风派行为的一个注脚。
谈到老百姓和统治者的关系,“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句话被引用的频率很高。其实,它只说明了水的一个特性,而且覆舟之举不是一种常态,总要舟把水激荡得无法再平静的时候才会实现。相比之下,另一句“盂方水方,盂圆水圆”则更可形象地道出大多时候水的特性,水和盂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