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子没讲多久就把电话还给我。我专心开车,可还是听到一句什么“爱去你自己去”之类。这下子我心里有了数,俩人大概又为了那位“林叔叔”怄气了。
方莹在旧金山有个熟人,姓林,是开中餐馆儿的。方莹的父亲前两年到旧金山某大学作过访问学者,常去中国城的中餐馆儿吃饭,一来二去的就跟这位福建来的林老板成了熟人。现在女儿也到这里留学,自然把女儿介绍给熟人,也好有个照应。
林老板我见过,四十岁上下,黑瘦精壮,眼窝深陷,是个老实巴交,土里土气——当然某些女生管这叫“有男人味儿”——的岭南人。
有一次我开车带着桐子夫妇到中国城一家超市购物,林老板正巧也在店里买东西。他正挽着袖子,从货架上往自己的购物车里搬东西,一包一包地装冰块儿的袋子,足有二十磅的大米袋子那么大。他动作灵活,大气不喘,结实的胳膊上青筋暴露,泛着黝黑的光泽。
我正欣赏他的粗胳膊,他却突然抬头看到我们,好像一脸吃惊的样子。我赶快扭头看别处,可过了一会儿,发现他还是不断地往这边儿看,冰袋子也不如刚才搬的利落。后来方莹也发现了他,立刻满脸带笑,快步走过去叫林叔叔。方莹也慌,手里还捧着一盒“湖北红心鲜蛋”,一根“马尾巴”在脑袋后面摇晃得好像钢上紧弦的钟摆。我这才知道,原来果然是碰上熟人了。
林老板如梦初醒,一张木纳的脸突然间融化成堆满皱纹儿的笑脸,就跟方莹是突然从地里冒出来的人参娃娃一般。
方莹松鼠似的蹦跶着往前走,林老板忙扔了冰袋子来扶方莹的胳膊,好像教练去扶刚从平衡木上跳下来的运动员。
方莹两颊绯红,忸怩着把我们叫过去做介绍。
林老板热情地按住方莹的小肩膀,同时说他的店就在这附近,盛情邀请我们去吃点什么。方莹看桐子脸上晴转多云,主动从林老板的大手下逃进桐子怀里,并用撒娇的口气说今天还有事,改日一定登门拜访。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方莹把林老板的成就讲得像刚出锅的水煮鱼,用的感叹词比水煮鱼里的花椒还要多。最后她说林叔叔多厉害啊!想当年是偷渡来的美国呢,那是多苦的日子呀!不但生存下来,盼到了总统的大赦,还开了店当了老板呢!对了,你们真应该去林叔叔家看看,那大房子真气派极了……
桐子脸上已经多云转阴,忍无可忍地抢过话头说:在国内就是开饭馆的发死,做学问的饿死,怎么到美国还这样?
方莹立刻撅起小嘴儿说别不服,人有本事就得承认!
桐子脸上乌云密布,异常严肃地说:我就是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成,可我就是谁都不服。谁让我是穷学生呢。
方莹的脸色也有些不妙,但毕竟桐子的生气,使她眼睛里增添了些骄傲。再说正当着我的面儿,所以她并没发作,只从鼻子里吹出点气儿来。
从那以后,林老板成了桐子家没把儿的水壶——提不得。
然而林老板虽有威胁,却算得上是方莹的叔叔,方莹不能无端的就跟他断绝来往。更何况林老板始终记着登门拜访这档子事,隔三差五地就要打电话问方莹:“你几时到我家来吃饭啊?一定带你的朋友一起来啊!”
迫于桐子的压力,方莹推了又推,但林老板单纯而执着,方莹只好再做桐子的工作。两人最近就为这事常闹小别扭。不过闹到像今天这么严重,大礼拜六的就要求回S大,还是头一回。
我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里看桐子,他硬压着嗓门儿和火气,好像憋着气的压力锅,我还真担心他把我手机扔到车窗外面去。
桐子打完电话,沉默地靠在座椅靠背上。
蒋文韬仍保持着扭头看窗外的姿势,纹丝儿不动,令我怀疑是不是被哪位巫师的咒语给变成雕像了。车里的空气好像是过了期的牛奶,正渐渐地结块儿变味儿。我直接把车开回S大,也没请教大家的意见,先开到蒋文韬家门口。咒语解除,雕像恢复血肉之躯。她会意地下车,礼貌地和我们说再见。我有点儿做贼心虚,没敢仔细看她。
桐子从后座换到前座,脸上的怒意已淡了不少。他咧嘴笑着说:“这多不合适?你该先把我送回家,再陪她去吃饭。”
我说你早干吗了?人都下车了。
他说那我赶快去把她给你追回来?
我说你丫少装蒜!
他吐了吐舌头,把头仰到座椅靠背上,傻乎乎地笑。
看他心情好转,我索性把车开到S大校园后面的小山脚下。
我俩下了车往山上走。四五点的夕阳,把远处的重山都镀了金。
半山腰孤零零地斜着一棵歪脖子树,歪得有点儿离谱,中间一段树干几乎和地面平行,令人怀疑那也是硅谷的高科技产品——人工培养的“环保座椅”。
我们向着山顶走,山路有点陡,没过多久我开始喘粗气。
他嘿嘿笑着说:“又长膘了吧?”
“劳驾不是‘膘’是‘膘儿’好不好?”
“你又长‘膘尔’了吧?”
“行了行了还是把‘儿’去了吧,这分开说比不说还恶心。”
桐子瞪眼:“怎么?你不服气呀?”
我也瞪眼:“你以为你多厉害?我怎么着也还经常锻炼,不像你每个周末都纵欲过渡。”
“你还别嘴硬,看谁先到那棵树!”
他“树”字没出口,拔腿就跑。我早熟悉他的伎俩,听到“看谁先到”我就已经冲了出去。
这傻孩子。要是我,一准儿说“看谁先到那颗树——”拖长了声音,就算别人不先跑,也得引诱他跑出去,然后再接着说“树——下山沟里那块石头!”然后自己掉头跑。这在我们中学连初一的小孩子都会,可桐子不会。他看着那棵树,后面就只能说出那棵树,说不出别的。
不过桐子还是轻易超过了我。等我到了树前,他已坐在树干上摇晃着腿看我,那表情好像他是动物园的游客,我则是狗熊。可这会儿我连作揖的力气都没了。
我喘匀了气儿,也坐到树干上,和他肩并着肩。山下是S大的校园,校园后面是碧波荡漾的旧金山湾,海湾后面是重重叠叠的山峦。
我先开口:“你老婆没事吧?”
“切!管她呢!”桐子一脸的满不在乎。
我说:“我就不明白了,跟一开饭馆儿的暴发户,你丫犯得着吗?”
桐子拉下脸:“你还别看不起他。”
我逗他:“这么说你丫是有点儿崇拜他了?”
“我崇拜他?!”桐子抬高嗓门儿,“我吃饱了撑的?不就有钱么?有什么了不起?”
“就是!”我接下话茬儿,“所以你犯得着么?才貌双全的小帅哥儿?”
“行了吧,别逗我了。”桐子说,“他那样的,还真有人喜欢!”
我瞪眼:“喔!就那农民?谁啊?谁喜欢他呀?”
“切——”他好像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谁啊?你呀?你喜欢啊?”我故意问。
“我?!”要不是在树干上坐着,他能急的蹿起来,“能是我么?”他噘嘴扭脸不看我。
“那谁啊?方莹?”
“没准儿。”他从鼻子里哼着说。
“不会吧,喜欢他哪儿啊?有钱?有大房子?有饭馆儿?还是会打鱼,会种菜?”
“他有男人味啊!”
“是有味儿,要一个月不洗澡,我比他味儿大!”我说。
“切!”桐子不屑。
“好好,就算他够成熟,又能怎么样?方莹就变心了?真爱上他了?”
“爱上更好,随便!”
“就心口不一吧,你!”我心里突然有点儿异样,忙说,“能怎么样?那可是人叔叔。”
“叔叔个鬼,叔叔有上来就动手动脚的?”
“你丫真封建!这可是在美国,普通朋友见面都要搂一搂,更何况人家就拍拍肩膀,拉拉小手儿。”
“干吗还非要请她吃饭呢,她以前又不是没去过那狗屁大房子。”
“干吗非是请她?没请你呀?”
桐子眉毛一扬:“我能有那么大魅力么?”
“那可未必。”我脱口而出,忍不住又看了桐子一眼。夕阳正流过他的眉梢儿。还能有人比他更有魅力么?
桐子并没看我,他漫无目的地看着四周,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那你到底去不去?”我转移话题。
桐子沉默。
过了片刻,他突然伸出长胳膊,一把搂住我的脖子:
“陪我一起去吧?”
他热乎乎的胳膊就在我锁骨上蹭,他穿着蓝色的短袖衬衫,衬衫里冒出来的热气直逼我耳根子。
我咽了口唾沫:“拜托,是哥们儿。这得加儿。”
“嘿嘿,哥们儿!”他重复了一句,嘿嘿笑着,笨嘴拙舌。他身上的蓝衬衫,在我脖颈子上摩挲了好几下儿。我心里发痒,脖子却好像生了锈,一动不敢动。
我说:“你还是同意去了?”
“唉!”他叹了口气,没记得他以前这么爱叹气,“那有啥办法?”
他皱着眉头看我。我突然觉得,为了小女生,好多事他都做得。
我尽量豪迈地哈哈一笑:“你丫别垂头丧气的不像个男人!我跟你去!让你见识见识你师哥的厉害!摆不平那老东西我就不姓高!”
“哎呀!谁不像男人呀!”
有只鸭子突然在我背后叫。我身子一趔趄,肩头的那条胳膊也忽地消失了。
我和桐子慌里慌张地从树干上跳下来,转过身。Ebby正嘻嘻笑着打量我们俩。他戴着遮阳帽,从上到下紧身衣短打扮,跨栏儿背心儿和七分裤若即若离,无法决定要不要彻底暴露中间的肚脐眼儿。
我和桐子对视一眼——他啥时候来的?
“嘿嘿,两位帅哥在这里密谋什么呢?”Ebby边说边向着桐子使劲儿瞄了几眼。桐子常到我宿舍来,Ebby见过他多次,每次都像老鼠见了奶酪,恨不能找个脸盆接口水。
“Ebby,我们讨论politics(政治),你不感兴趣。”我上前一步,站在Ebby和桐子之间。
Ebby掩嘴一笑:“Really?Politics?(真的?政治?)刚才很远就看见你们坐在这里,so close to each other(离得那么近),一开始我还以为是对couple(情侣),走近了才认出,哎呀原来是你们俩!”
我头皮一紧,连忙抬头四顾。怎么好像连远处那几头牛也停止了吃草,一个劲儿往我们这边看呢?
“嘿,对了,我们就是couple!”桐子笑着答了一句。同时把胳膊又放在我肩膀上。他胳膊上好像通着高压电,我忍不住浑身微微一抖。我偷眼看他,发现他正瞅着我鬼笑。我忙抬头,用更响亮的声音说:“对了,我们就是couple,你凑过来干吗?想偷听悄悄话吗?不怕耳朵里长疖子?”
“What(什么)?机……机子?what is机子?”Ebby一脸诧异。
我和桐子哈哈大笑。
Ebby小嘴一噘,伸长脖子,目光跳过我:“桐,你看飞最坏了,他就会欺负我,我们都live together(同居)两年了,他对我还这么狠心。我不理他了,我回家了,今晚City里有露天大Party,我得想想穿什么。”
桐子问:“噢?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会有大party?”
Ebby匆匆回答:“今天是Halloween(鬼节)呀!就在Castro街,你知道吗?每年都有的化妆大Party啊!”说罢并不等桐子回答,扭头风摆杨柳地飘下山去,边飘边说着:“我得Hurry up(赶快)!Oh my God,Im really late....(上帝啊,我可真是要晚了。)”
桐子问我Castro街在哪儿,我边回答没去过,边在幻想中殴打Ebby。
我的确没去过,不过我知道那条街就在旧金山城里,街边挂满了彩虹旗。那彩虹可跟横跨长安街的彩虹桥不一样。它是具有特殊含义的。
我的大脑好像出浴的美女,又慌又羞,却又无比的清醒。
我担心桐子继续打听Castro,可他却放开我的脖子,突然捏着鼻子说:
“你看飞最坏了,他就会欺负我!”
我浑身抽筋儿一直到脚后跟儿。我说:“你丫好好学吧!多恶心的人你也学,有点儿品位没有?”
“都live together两年了,还这么狠心!”
桐子模仿得绘声绘色。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
“你丫是不是真的找抽阿?那是roommate,roommate你懂不懂,是学校指派的,如果这也算同居,你不也跟变态美国人同居好几个月了?”
我恼羞成怒。桐子转身逃。我拔腿追。他边逃边学:
“他就会欺负我,我不理他了……”
桐子先是围着树绕圈儿,被我追急了,就朝着山顶上跑。
我们狠命地往山上跑,眼看就追上夕阳了。
4
第二天,我还有点儿担心桐子又跟我提鬼节Party的事。
不过桐子就是桐子,为活人预备的节日他尚且没时间过,更何况是为鬼预备的节日。所以我的担心纯属多余。
周一,我在实验室发现一张报纸,上面有篇报道:周末鬼节之夜,Castro千余同志易装大游行!还附了一张大照片,上面一排七个身着白裙的“玛丽莲?梦露”。
正巧桐子走过来,我赶紧把报纸藏了,没给他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