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镇府是个小天地,新人难免成为议论的中心。我每天都支楞着耳朵,收集人们对单千秋的评价。人人都说他才学很好,为人没有架子。还没几天,说他和镇长女儿是天生一对的流言就传了开来,让我的心一阵一阵地慌乱。
我知道,镇长的女儿确乎看上了他。镇长的女儿是镇广播站广播员,平日眼光高得吓人,似乎没有一个男人配得上她。自从单千秋出现以后,情形完全不同了,她不但主动提出替他整理房间,吃饭时还总坐在他的身边,虽说单千秋对她爱理不理的,她可一点都不在意。又一个晚上来临了,我想起单千秋让我有空去找他,虽然心里有些忐忑,可脚步已把我送到他那排宿舍,远远地,我望见他宿舍大门洞开,走近去,镇长女儿的声音嘈嘈切切,说得正欢。我的脚步缩住了,我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镇长女儿的对手。
吃早餐时单千秋问我:“你昨晚很忙吗?”
我说没有。
他说那你为什么不到我宿舍里聊天?
我说怕打扰你工作。
他说怎么会呢?你尽管来。
晚上如期而至,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过去,突然,我的宿舍门被叩响了。打开门一看,正是单千秋。
“你怎么来了?”
“怎么,不欢迎?”
“不,不是,你请坐。”
我为他泡了一杯茶。
“好不容易把她甩脱了。”单千秋吐了吐舌头,看上去有点调皮。
“谁?”我傻傻地问。
“还能有谁?镇长的女儿。”
“她不是挺好吗?是正式职工,人又长得漂亮。”
“可我不喜欢。”
我想问他喜欢谁?可我问不出口,低头摆弄自己的衣袖。偶尔一抬头,我碰到单千秋热情的目光,吓得忙又低下了头。
单千秋贼大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坐在我身边,一下子就搂住了我的肩膀。我止不住一阵哆嗦,指了指门口:“别让人看见了。”
单千秋手忙脚乱地跳起身关了门,很快又回到我身边,再一次搂住了我的肩膀。我紧张得浑身发硬,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我能吻你吗?”他的气息喷得我耳朵发痒,让我一边脸上的细胞一齐往后缩。
“你不说话我当你同意了。”
我品尝了初吻的滋味。
……
6
那些日子,我的头脑只有单千秋,他的脸,他的笑,他的气息,他的甜言蜜语。这让我忽略了许多东西,比如镇长女儿的态度突然恶劣了起来,她会故意对我说些难听的话,嫌我做的菜不好吃,等等。可是我心里有爱,让我能忍受一切不公平,乃至忍受一切灾难。看我不为所动,她更生气了。
周末到了,我想回一趟家,单千秋说要和我一起回去。吃过晚饭,他骑着自行车带我,我一手提着他买给我父母的饼干,一手搂住他的腰,慢慢滑过乡间小道。秋风初起,有点凉,那些熟悉的风景,忽然呈现了新的面貌。晚霞、榕树、稻田、甘蔗林、小河、石板桥,一开始都清清楚楚,渐渐地就暗了下去。我们起劲地聊着,想起什么就聊什么。
经过一座小山坡,单千秋跳下了车。我问他怎么啦?是不是骑不上去。
“我想吻你。”
单千秋迫不及待地抱住我。这小馋猫。
……
“好了,我们该走了。”
“再吻一下。”
“不行,我快晕了。”
“晕就晕吧!人生能有几回晕?”
我真的晕了,榕树、青草的毕剥声,如梦如幻、模模糊糊,留存至今的只有揭开秘密的兴奋,愿意陪他走遍天涯海角的许诺,还夹杂着痛苦与疼痛。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幸福罢。
月已西沉,显然不适合回家了。
“我们回镇府吧!”
镇府的大门关了。我们谁都没有勇气叫醒看门大伯。
那一晚,我们无家可归。
无家可归的感觉真好……
7
我没有机会从“晕”的感觉中自然醒来,就遭受了意外的袭击。那天在宿舍里我俩抵死缠绵,忘记了时间,也没有察觉到大门何时被推开了,一群镇府的干部闯了进来,带头的就是镇长女儿。猛然间,我发现了这些熟悉的面孔背后都藏有另一张面孔,它们狰狞无比,如果不是某个特定的时间,你一辈子都别想看到。他们一个个带着诡异的笑,一言不发,默默退了下去。只有镇长女儿一本正经地说:“起床吧!该上班了。”
瞬时,镇府成了地狱。我该如何面对?
……
至今我都不敢肯定,我是不是在梦中。在那些牛鬼蛇神走后,我叔叔也踱进我的宿舍,他盯住我看了差不多有一刻钟,然后摇了摇头转身走了,始终没有说一句话。
……
那时候,社会远没有现在开化,一个未婚女子被人发现公然偷情,绝对是一个耻辱。有人站在门外喊单千秋,单千秋抖了一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回应。显然,他也正处于梦中的状态。
“单千秋,快到镇长办公室一趟,单千秋,快到镇长办公室一趟。”高音喇叭在空中吼叫,镇长女儿的声音在空中飘荡,依然是那么甜美,依然是那么得意忘形。可我怎么从中听出了悲哀?
“你快走吧!镇长叫你。”我催促单千秋。
单千秋看了看我,没有说话,穿上衣服走了。
我也穿好衣服,坐在床边,抖抖索索等待消息。可是我想了一想,我不能这样等下去,食堂里还有工作在等着我,我不能给别人炒掉我的借口。
我永远不能忘记我站在食堂里的感觉,古代的罪犯被剥掉衣服示众,大概也不外如此。我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尽管我想尽量做出不在乎的样子,可我能做到的只是别让盘子掉在地上。时间过得很慢,当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陆陆续续走进食堂,我忍受了前所未有的酷刑。我从他们的眼中读到:这个女人怎能这样不知羞耻?
渐渐地,我的心情竟然放松了,我挺起胸膛:怎么了?本姑娘和心爱的人睡觉有什么不对?你们又有什么权力闯进本姑娘的房间?
我想,从那时候开始,我变得有点玩世不恭了。
单千秋没有到食堂吃饭。我忽然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给他打了饭,提着饭盒到他的宿舍找他。单千秋果然在宿舍里,宛若木偶,一看到他的脸色,我就觉得完了,我坚持了一天的矜持荡然无存,我心底发冷,可我仍然忍不住投入他的怀抱。
“镇长给了我两个选择。第一个,如果我想在镇府呆下去,就要和你分手,和他的女儿结婚。第二个,离开镇府。”
“你怎么想?”
“我想离开镇府,明天就上一趟县城。唉!我本想在基层好好干几年,为改变落后的基层做点实事。谁知道这里太闭塞了,出乎我意料的闭塞,我再呆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
“能找到工作吗?”他说了好多好多,可我只关心他能不能好好活下去。
“只能尽力了。你好好在这里干下去,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娶你。”
“好,我等着你。”
……
单千秋离开镇府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他都一直没有回来。我在镇府里成了耻辱的象征,可我只能忍受,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回家务农?出外打工?人的命运就是这样,明知状态不佳,可要改变这种状态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