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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旦礼佛之后,因有了胡德中的消息,知道他并非移情别恋,病体渐次痊可,又能登台唱戏。因满腔哀怨,声声含情,满城竞相传诵,让她的演艺事业达到顶峰。
不数日,秋锄闯到后台来,含笑交给晶旦一幅尺素。晶旦赏了秋锄,闭扉自赏。尺素上小楷写道:
浅笑留花间,朵朵为君妍。
春别秋寒至,片片落君前。
轻声与君语,相思情长绵。
莫怨花期短,青鸟终须还。
晶旦和胡德中得秋锄、小角为使,书来信往,倾诉相思,虽不能见面,然两心相通,不觉其苦。胡德中被软禁在书塾中,日日攻读四书五经,文章稍有长进。胡百万闻知大喜,看看科期将近,为儿子准备了盘缠,择日送他往省城参加乡试。
胡德中得了盘缠,带着秋锄,出了十里长亭,兜了个弯,竟直奔新庆喜而来。
胡德中和晶旦多时未见,如得甘露。晶旦虽人在戏籍,却仍是处女身,当晚就把清白的身子给了胡德中。两人如蜜泡糖,浑不知斗转星移。
乡试之后,本埠有二人中举。胡百万设宴招待新举人,席上说起犬子胡德中也参加了乡试,可惜祖坟地薄,又落第了。新举人连道怪哉、怪哉:“本举以为令公子不屑举业,愿秉承家业,经商致富,也是有的。若说参加乡试,却绝无此事。我埠三十二人入场,二人中举,皆有案可查。”
胡百万闻言大惊,送走新举人后,即刻着人查实胡德中乡试期间行为浪荡,和戏子同眠,不觉气得发抖,亲到府衙告胡德中忤逆,将胡德中逐出胡家。胡德中的生母为子求情,也被他一并逐出。母子二人,凄凄凉凉在城外赁屋住下,无以为生,渐渐将一点积蓄花光。
班主见胡德中败了,不让晶旦接待胡德中。晶旦和胡德中只能偷偷相会。班主发现了以后,没收了晶旦的财物,美其名曰防止晶旦误入歧途。两人相思成疾,相约七月十五之夜,在城外香椿树下共赴冥府。晶旦瞒过班主私藏了一些积蓄,都拿出来打造了一枚戒指,内蓄毒汁,只须一摁机关,毒汁就渗入皮内,即时致命。到了那夜,晶旦潜出戏班,步行往香椿树下,等待胡德中,谁知这一等竟然足足等了六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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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公道叹道:“听我爷爷说,当年胡德中被胡百万逐出门户之后,在城外住了半载。忽一日,胡百万又把胡德中接回家,继承了家产。原来胡德中的异母弟弟见胡德中被逐,串通生母、母舅谋夺胡家家产,被胡百万发现,深感胡德中虽然是不肖子,然不失敦厚,才决定将他接回。”
“不知何处能寻到胡德中?”
“恐怕找不到了。胡百万死后,恒百达在胡德中的经营下,达到极盛。可惜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乱世接踵而来,胡德中左支右绌,狼狈不堪,舍下偌大家业,逃港去了。”
晶旦呜咽不已。
“那夜在香椿树下,又发生了何事?”
“那夜在香椿树下,我苦等情郎不来,坐在树下揉脚,忽觉手上一麻,好似让蚂蚁啃了一口,顿时失去了知觉。我知道我无意中触动了戒指的机关,毒汁已渗入体内。我本殉情而来,当下也不伤心,只道情郎来后,见我先走一步,定当随我而来……”
“你为何接连杀死五名门卫?”
“这五名门卫前世皆是我仇人,有的为阻止我和情郎相聚,密告胡百万,致使情郎被逐;有的狼子野心,想分胡家家产一杯羹。”
“法桑又是怎么回事?”
“法桑的前世是胡德中的异母弟弟,为人极其阴毒。”
“我明白了,可你为什么要吓唬黎凯旋呢?”
“多少年来,我一直住在香椿树下。可是有一日,黎凯旋把香椿树全都砍伐了,把香椿树下老房子都拆了,建了一幢别墅。按理说,他拆了我的房子,本应赔我一幢新屋,可他没有。现在我已无家可归。你说,该不该吓吓他?”
“我和黎凯旋说一说,让他赔你一间新屋。”
“还有那些老住户,每一户都要赔一幢新屋。”
“好的,没问题。你的魂魄已流落人间六十载,是时候回去了吧?”
“可我不甘心。”
“人生事,不如意十常八九。纵然不甘心又如何呢?”
“我一定要找到胡德中,问一问他,他当年不赴约,是否对我已变心。”
“这个,我恐怕帮不上你的忙。”
“我自己去找,反正已经找了这么多年了,我也不在乎再找下去。”
“听我一声劝,无论找得到找不到,请您别再伤人命了。”
“你以为我是嗜血魔女?我送戒指给他们,其实是给了他们一个选择,如果他们命不该绝,自然没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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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总,女鬼已经答应,以后不会再吓唬你了。”
“这么说,我自由了?”
“自由了。”
“哈!”黎凯旋居然欢呼起来。
“不过你还要做一件事,是女鬼要求的。”
“别说一件,十件我都做。”
“你拆除了香椿树下老住户的房子,该赔给他们新房子。”
“没问题,没问题。我马上让人去办。”
正说着,门外走进一个老人,满脸胡须,黑白参半,年纪至少也在八十以上。黎凯旋站起身来,道:“爸,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见了鬼,我来看看。我早就劝过你,多做点善事,少做些无谓的事,你就是不听。”老人在沙发上坐下,数落着儿子。
黎凯旋一脸尴尬,低声说:“爸,法师在这里,你少说两句吧!”
老人仔细地看了师公道半天,说道:“你就是那位能与鬼魂沟通的探长?”
师公道笑言:“正是。老人家,您少年时代是不是在胡家大宅干过?”
“你瞧出来了?”
“瞧出一点。”
“现在像您这种道行高深的法师已经很少了。”
“您老人家的大名是不是叫秋锄?”
“是的。我以前的主人叫胡德中,就是这胡家老宅的原主人,方圆三百里内他是第一个财主。”
“你知不知道胡德中和晶旦的事情?”
“知道。晶旦是个戏子,那个靓,现在的人都比不上。胡德中为了她险些丢掉胡家的的继承权。后来不知道为什么,晶旦销声匿迹了。”
“晶旦的魂魄现在就站在您身旁,您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晶旦吧!”
秋锄惊得张大了嘴巴,额上冷汗直流。他忽然跪了下来,道:“那年七月十五,主人本来是要去找小姐您的。他都已经沐浴过了,偏偏这时候老爷子已在弥留之际,派我去接他。我赶紧骑上高头大马,跑到城外,向主人和老夫人报喜。主人一听呆了,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没办法,主人吩咐我赶往香椿树通知小姐,自己和老夫人赶回家去。我赶到香椿树,发现小姐已经身亡,只得跑回去通知主人。那时,老爷子已请来律师和本市几个大佬,当着众人的面口述遗嘱,将家产传给主人。我不敢打扰主人,自作主张将小姐就地埋在香椿树下。老爷子闭眼以后,主人忙成一团,但他还是在当夜叫我进去问话。我把小姐身亡的事告诉他,他哭得很伤心,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话,他哭老爷子都没那么伤心。他当即就想到城外拜祭小姐。我劝他,人都已经物故了,慢慢拜祭也不迟,还是眼前的事要紧。那时候,一些秃鹰正在他头上盘旋,稍不小心,就会带来飞天横祸。主人当然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想了想,当即给了我一锭银子,要我将小姐的坟茔造得坚固些、漂亮些……”
“这么说,胡德中一次都没到我坟前去过?”
“去过的。他还在小姐您坟前烧了香。可他怕惊动旁人,不敢大擂大鼓。”
“噢,我记起来了,那次我找他去了,找了一天找不到,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里多了些钱和五牲。我还以为是谁送来的呢!我们生前既无缘,死后也无份呀!可是不管怎么说,你主人知道我在找他,怎么只来看我一次就算了?”
“小姐您可冤枉主人了。他接手胡家产业之后,还未坐稳屁股,兵匪四起,今天张家来要钱,明天李家来要粮。主人本是风流才子,哪懂经世营务?只好眼睁睁看着偌大的家业一天天败落下去。主人的弟弟看在眼里,勾结土匪,把主人打残了。主人见呆不下去了,决定逃港。那夜我们主仆收拾了细软,缠在身上,趁着夜色泅水过港,刚泅到一半,一只监视艇开过来,探照灯在水面上照来照去,我和主人赶紧沉入水中。如此三番四次,等监视艇走远了,我浮上水面,却找不到主人了。我在水里寻了两个时辰,直到东方发白,才确定主人已遇难了。”
“于是,你独自泅上对岸,把主人的细软据为已有了?”
秋锄磕头如捣蒜:“这一直是我的心病。如果主人有后,我一定加倍奉还主人留给我的钱财。可是主人已经无后了。就连主人的亲戚也大多在乱世中丢失了性命。我只能把胡家大宅购回,供奉主人的灵位。小姐,你跟我来,在大宅的正堂,一直供奉着主人的灵位。你亲自看一看,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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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晶旦,既然胡德中已往生,你的魂魄亦不宜长留人间。我替你超渡吧!假如你们心有灵犀,再结来生缘吧!”
晶旦泪如雨下,哭罢,跪在师公道面前,叩头道:“奴家愿接受法师超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