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用手遮住自己脸,但江一波仍感觉到浑身不自在。他跟母亲到学校办完了转校手续。这一次,年级主任和校长都亲自会见了这名问题少年以及家长,并千叮万嘱,叫他们千万不要对外宣扬——对贺玲案一定要保持缄默。
学校高一新生离家出走失踪,导致同班级甚至同年级的很多学生都被刑警轮番调查了,企图找到学校内跟贺玲有过矛盾冲突的学生。这件事让很多学生的家长颇为不满,一时间年级主任和校长的压力都无比巨大。实在没辙了,只能实话相告,说刑警调查的案子并不是少女离家出走案,而是人命案,这才稍稍平息了家长们的众怒。
校长和年级主任以及同层楼几个班的班主任,曾经召开过几次家长座谈会,要求家长们严格保密,不能泄露这件命案,给出的理由是警方还没有破案,只能对外宣称是离家出走。校方寄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来平息此事。
某些背景深厚的学生,家长非富则贵,如果因这件事得罪了这些学生的家长,学校领导层深知学校未来的日子不会好过。同时为了保住学校的声誉,校方把一切“黑锅”都推到了警方头上,说是警方要求学校配合以及对此事保密,包括调查过程,学校也没法干涉警方,所以才惊扰了学生和家长。
学生家长们愤恨的情绪才渐渐从校方转移到了警方头上。
江一波一家是警方重点调查对象,这件事在学校传的沸沸扬扬,难得江一波主动转校,倒是省了产后恢复上班的班主任老师的一番劝说。
顺利办完了手续,母子俩走在校园的鹅卵石路上,江一波跟在母亲身后,一直埋着头。自从被警方调查以后,江一波已经一连七天没洗过一次澡,终日都躲在家里,哪儿也不去,就连最喜爱的摄影杂志也都扔了。浑身上下一股酸臭味,经常是半夜睡着以后,黄芩偷偷用湿毛巾给他擦身体。
路上经过的学生,都纷纷向江一波投来了异样的目光。由于被警方重点调查,江一波一下子在学校成为了话题人物。路上的异样目光越来越多,像十万飞箭齐射过来,江一波终于一路向前飞奔,一口气跑出了学校,然后横穿马路,好几次差点被汽车撞倒。
急刹车的车主们各个伸出头张口破骂:不要命啊!赶着去死啊!
江一波一家为了开始新的生活,已经卖了即将拆迁的旧房子搬了新家。
某一天,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付刑警,你怎么又来了?”黄芩很诧异,也有些不悦,不过还是请刑警进屋坐下。
“我来看看你儿子,这段时间给你们一家人造成了很多麻烦,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付燕青语气温和,但目光很犀利,说话时环顾着客厅的情况。
“儿子上学去了。”
“哦?这么快就做了插班生?”
“是的,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很顺利地转去了一所职高,唉,希望等他毕业以后能够掌握一门技能,将来也好养活自己。”
“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他应该快放学了吧?”
“差不多快了。”
“那我在这儿等等,你看行吗?”付燕青说着,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香烟,“可以抽烟吗?”
“抽吧。”黄芩淡淡一说,拿了一个纸水杯给付燕青做临时烟灰缸。
“江一波最近的状态怎么样?”
“幸好及时调整过来了,看到他现在这么努力,我真是谢天谢地。”黄芩感慨万千地说。
江一波办完退学手术当天,出了一场车祸。肇事司机给交警的供词上说,江一波本来一直沿着跨线桥边上在跑,突然间却改变了行进方向,朝车辆密集的路中央斜线插入,幸好当时桥上车多,速度不算太快,司机反映较快踩下了刹车,把人撞出了两米开外。事后及时送进医院,江一波生命无碍,休整了差不多一周后恢复了正常。
为此,一间网站的负责人专门做了专题报道,虽然是化名,但是却从客观角度讲述了一个深受校园暴力危害的贫困少年的故事,把他这次的“自杀”事件归结于校园暴力。黄芩夫妻并没有把儿子偷拍的事透露给记者,更多讲述了儿子在高中校园内遭受问题学生的欺凌,最后网站不问青红皂白批判了那所高中,最终结果导致了当时的校长引咎辞职,年级主任被降成了普通老师。
“你跟你丈夫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卖房子赚了一笔钱,打算用来做点小生意。”
“哦,不错,”付燕青熄灭了烟头,“我能看看江一波的房间吗?”
三室两厅的房子,虽然装修比较普通,但是比从前那所老房子要更宽敞。黄芩和江涛复婚以后,从室内的陈设来看,感觉这一家三口的生活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来的时候,付燕青向邻居打听了一下,这家人在的口碑还算不错。
“当然可以。”
黄芩领着付燕青去了江一波的房间,推开门以后,付燕青看到了一个极为整洁的卧室,书架上堆满了各种教科书和工具用书,跟先前看到了那个满是摄影杂志、乱七八糟的房间大相径庭。
付燕青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这难道就是置之死地而重生?这么说先前对江一波的怀疑,完全是贺嘉的先入为主?
刑警队多数人的意见,也都倾向于排除江一波的嫌疑。受害人死于9月26日晚11点30分——次日12点30分之间,当晚江一波给受害人发过一条信息,时间是26日晚11点,当晚江一波还登陆过网络游戏,时间是11点——凌晨1点,游戏里边的语音聊天记录,证实了是江一波本人,因此他拥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另外,小区门卫见到江涛在受害人离开前就已经骑电动车离开,而整个晚上没见到过黄芩离开小区,虽然小区还有一道侧门,但是考虑到凶手是徒手捂死受害人,一个柔弱女人不可能徒手杀人再弃尸。这样一来,江一波一家人的嫌疑也就正式排除了。
回到客厅刚坐下来,掏出一根香烟正准备点燃,这时候大门传来钥匙拧动门锁的声音。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位翩翩少年,付燕青抬头上下打量着他,目光很诧异,差点没认出来。
“你好,付刑警。”江一波主动向付燕青打过招呼。
“半个月不到,小伙儿变得挺精神嘛。”
付燕青眼中见到了一个留着小圆头,满脸朝气的阳光少年,虽然说不上有多英俊,但五官也很端正,脸上还多了同年人没有的成熟。
“新学校环境怎么样?”
“还不错。”
“有没有再被人欺负?”
“没有。只要内心有勇气,就算外表弱小也不会被欺负。”
“我看有个网站上有几篇专题文章,署名就是江一波,是你写的吗?”
“嗯。上次开车撞到我的那个郭老师,以前是律师,现在在大学教书,多亏了他我才能顺利插班,网站的编辑也是他介绍来的,还鼓励我动笔写一些关于校园暴力的亲身感受,动笔后,我慢慢发现那些欺负人的学生很卑劣,其实也很可怜,也就不觉得他们有多可怕了。”
江一波说话条理清晰,成熟的语气感觉超越了多数同龄人,付燕青隐隐间觉得有些不对劲,具体却又说不上来。
一阵音乐声响起,付燕青掏出手机。
“喂,什么?……好的,我马上赶回来……”付燕青迅速起身,匆忙告别了江一波家。
*
午后,空气闷热,护城河边也少有凉风掠过。一位老太太大清早在河边清理垃圾,不管是值钱的还是不值钱的,统统从河岸边捞起来装进麻布口袋里。
一些“同行”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老太太,原本穿着打扮来看,就不像捡垃圾的人,现在什么破烂都捡,值钱的不值钱的混在一起,到废品站能卖什么价钱?隔三差五就来河里捞东西,这种城市里的老太太闲得慌吧!
老太太却不管别人的目光,一路沿着护城河捡垃圾,累了的时候掏出智能手机,戴上眼镜查看“微信”。
『妈,我找你借钱的事千万别说出去。』
『男人的尊严要靠自己去维护,不是靠把糗事给藏起来。』
儿子再没有回复,老太太收起手机,又把眼镜取下放在腰包中。眼神无比精明和坚定,比同龄老太太要多一些坚韧。
“你捡那些垃圾卖不了钱,我好心才对你说。”一位捡废品的消瘦的大妈走上前跟老太太说道。
老太太一边捞起岸边的装满泥土和脏水的塑料袋,斜睨了说话的大妈一眼。
“我跟你们解释不清楚。”
“嘿你这人,我好心跟你说……”
“我也好心跟你说,这世上很多人都好心办坏事,我时间宝贵,一会儿股市开盘我还得炒股去,没工夫跟你多说。”
“说话颠三倒四,有病吧这人!”大妈很不理解,眼睛盯着河岸上一个易拉罐。
老太太这时候看见河岸水面有一团像是白色泡沫垃圾一类的东西。她慢慢走到河边,发现又不像是泡沫,隔着一段距离,看不大清楚。
岸边正好有一个“偷钓者”在垂钓,护城河沿岸是禁止垂钓的。老太太二话没说“借”了别人的一个抄网,一网下去就抄起那堆“垃圾”。
偷钓者瞪了老太太一眼,语气有些不满道:
“你这老太太怎么回事,招呼也不打就随便动别人东西,把我的抄网给弄脏……”
话没说完,老太太立即唇枪舌战“以牙还牙”。
“社会主义下仍然有你们这种挖墙脚的人,这要放当年,你可是要挨批斗的!”
“神经病!”偷钓者哭笑不得的样子。
老太太发现“垃圾”还有些分量,不过还在她的控制范围内,把东西捞上岸放到脚边时,老太太顿时感觉大脑一阵眩晕。
那是一只人的断手。被水泡涨了。体积变大了很多。表面严重腐烂。
*
法医室内。田法医跟小王两人正在忙活,付燕青环抱着双臂站在一旁,眼睛一直瞪着手术台上的一只左手,浮肿膨胀,手指头比常人要大上一倍。
田法医用镊子小心翼翼从五根手指的指缝中提取残肉到玻璃器皿中,不同指缝中的肉渣分别放入不同的器皿,小王再用镊子将不同器皿中的肉渣放到玻璃片上,然后将玻璃片放入显微镜下仔细观察,然后再次提取当中的有效成分,放入一台组合式的大型金属设备中,再透过设备上的显微镜观察,设备上的显示屏上有放大的细胞特写画面。
小王摇摇头,田法医又拿起手术刀切割已经脱落的食指指甲和指尖的肉屑,两人从下午一直忙活到了晚上。
“从伤口看应该就是要找的那只左手,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再等几个小时,现在社会上什么东西都可以造假,唯独造不出DNA。”田法医依旧是高冷的腔调。
“田姐就别讲冷笑话了,这儿都够冷了,造假真能造出DNA,那可是对科学界的一大讽刺啊!”
“小付,还没问你这手怎么发现的呀?”田法医说。
“哦,一个捡垃圾的老太太,天没亮在河边捡到的。”
“那可真是倒霉,被吓坏了吧?”
“那才没有,听派出所的巡警说,老太太是个退休教师,胆子大得很,是个热心人,听说****时还被毛主席接见过。”
“哟,这可奇怪了,怎么会跑去河边捡垃圾?”
“你再猜不到,是自愿在护城河下游捡垃圾,纯义务的,说是为了环保。”
“是吗?嘿,这境界,那些往河里扔垃圾的人该反思呀。”
“不过老太太有些热心过度了,听说很难跟人相处……”
“那就别相处,一个人活着也挺好的!”田法医冷冷地说。
付燕青“听者有心”,顿时想起了妻子和女儿,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再没有说话。
“结果出来了!”田法医不慌不忙地说。
“怎么样,有线索吗?”
田法医摇了摇头,付燕青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