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嘉手里提着一篮子水果,步行来到孤寡老人福利中心门口,碰巧遇到了一位面熟的中年女看护。
“刘姐。”
微胖的中年女人看着贺嘉,“你是?”
“两周前我跟救助中心的社工一起来的,当时还有个女的,我们一起送那位下半身瘫痪的老太太来……”
刘看护点了点头,看着贺嘉手里的果篮,表情有些复杂。
“你来晚了。”
“怎么呢?”
“老太太……走了……”
“什么?怎么会这样?”贺嘉语气有些激动。
“唉,看护人手不够,没看好她,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原来老太太自打进了这里,一滴水,一口饭都没吃过。她绝食,把饭菜都偷偷分给了别人,而我们看护人手不足,竟然没有人留意到这点,等发现的时候后送去抢救,人没救活……”
“活活饿死了自己……怎么会这样……”贺嘉满脸惶恐。手里的果蓝瞬间滑落地上,苹果和橙子散落一地。
“老太太临终前,说了句——罪犯的母亲不应该浪费国家粮食……”说完,刘看护叹了口气,一摇一摇走上石阶,进入了中心的大门。
“怎么会这样……”
贺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一尊失落的雕像,脸色苍白,眼珠子也一动不动。只有微风拂面时,头发不时在风中摇曳。
两名便衣刑警到了贺嘉跟前,向他出示了证件,“请你跟我们回去协助调查!”
夕阳西下,贺嘉歪着脑袋,双眼空洞地望着两名刑警,或许根本不是在看刑警,愣了一下,然后揉了揉眼睛。
*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我问过你的不在场证明,你当时说你在寝室,你的室友可以证明,但事实上你却撒了谎,倒也怪我当时疏忽了。”
付燕青看着贺嘉,一只手上夹着一根香烟。
“你不会怀疑是我……”贺嘉皱着眉头说。
“刑警的视野就是怀疑一切,说吧,当晚去哪儿了?”付燕青说完抽了口烟。
“我去了学校后门外的街上。”
“做了些什么?”
“瞎溜达。”
“你晚上八点半左右离开了推理协会,根据你室友所说,你回到寝室至少在凌晨两点以后,也就是说你在街上瞎溜达了五个半小时?”
“没错。”
付燕青抽了一口烟,眯缝着眼观察贺嘉的表情。贺嘉的表情可以说若无其事,也可以说是处变不惊,甚至有点不屑一顾,当中还有丝丝哀愁。很难看透他的内心所想。
“一个人大半夜在街上瞎溜达几个钟头?那你说说溜达的具体内容。”
“那条街上有很多通宵营业的大排档,晚上也有很多人。”
“这么说,应该有人见过你?”
“不知道,或许有吧,不过我是在一棵古树下,那里光线并不亮,周围也没人。”
“你在那里做什么呢?”
“看那些半夜还在街头宿醉的人,看看他们心里都有些什么鬼。”
付燕青抽了一口香烟,隔着飘渺的烟雾,贺嘉完全是若无其事在讲述,一点没有撒谎的痕迹。
“我这样理解,你看对吗?你刚进警校接受专业训练,或许读过美国FBI读心术或者遥感一类的书籍,所以你看那些人的时候,其实是在练习读心术一类的刑侦技法?”
“差不多是这意思吧。”贺嘉十分淡然,也很镇定。
“这个我倒可以理解,警察在长期的训练和实战中,会累积很多经验,这种经验很多时候就像第六感一样,就好像反扒组的人,在人群中扫过眼就知道谁是小偷,扫黄组的人一眼也能看穿谁是***但我想问一问,你观察那些夜归族想要研究哪个领域呢?”
“谈不上研究,纯属好奇,某种意义上可以理解为看电影,每个人都有他的故事,我看这些人的故事,纯属好奇和打发无聊。”
“你认为这一行为算是偷窥别人隐私吗?”
“我的道德观会受到一定的冲击,正因为这种冲击,我反而觉得很刺激,所以你非把这个理解为偷窥,我也无话反驳。”
“那你介不介意我们对你做个测谎?”
“现在这个处境,我恐怕没得选。”贺嘉耸耸肩道。
付燕青找来的技术科的人,准备好了测谎仪,通过几条不同颜色的细线连接着贺嘉的大脑太阳穴,还有手动脉和颈动脉,另一端通过仪器连接着一台笔记本电脑,显示器上出现了脉搏、血压、脑电波的波形图。
“准备好了吗?”付燕青询问电脑旁的技术员,后者用手比划了一个“OK”。
“那就开始吧。”付燕青看着桌对面的贺嘉,“介意我们这次对你测谎吗?”
“是的。”
电脑显示仪上的波纹没有明显波动。
“我第一次询问你不在场证明时,你撒谎了吗?”
“是的。”
“为什么撒谎?”
“怕麻烦。”
“那你刚刚说的在街头溜达,也是撒谎吗?”
“不是。”
电脑上的波形记录图没有明显的波动。
“你小时候喜欢妹妹吗?”
“是的。”
“父母离婚以后,你还喜欢妹妹吗?”
“是的”
这时候的波纹记录比先前的波形图相比,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小高峰”。电脑旁的技术人员迅速做了记录。付燕青回头看了看技术员,对方点了点头。
“你嫉妒你妹妹吗?”
“没有。”
波纹再次出现振幅。
“你因为嫉妒所以杀了妹妹,是不是?”
“没有。”贺嘉回答得很从容。
波纹没有明显振幅。付燕青回头看了看技术人,对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接着付燕青又问了一些毫无关系的问题。
“你相信自己有超能力吗?”
贺嘉愣了一下,睨视着付燕青,眼珠子转了转。
“我不信。”
测谎仪上的波纹出现了一个新的振幅,技术员倒是苦笑了一下,他还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我再问你一次,你相信自己有超能力吗?”
“我信。”
波纹恢复了平静。付燕青跟技术员对视了一眼,两人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在他们眼中,贺嘉一个十九岁的青年,基本上就是个孩子。
“你相信世界上有魔鬼吗?”
“我相信。”
“你曾有过吸毒致幻的经历吗?”
“没有,从来没有。”
“父母及亲人有遗传性精神病史吗?”
“没有。”
“你曾经受过重大打击吗?”
贺嘉愣了一下。
“是的。”
“走出低谷了吗?”
“算是吧。”
随后就结束了本次测谎。技术人员收拾好了一切后,跟付燕青打过招呼,然后离开了审讯室。贺嘉也跟着去了趟洗手间,把刚才电线头接触到的身体部位,挨个洗了好几遍,然后回到了审讯室。
“我还有些问题想问你。”
付燕青跟贺嘉面对面坐着,贺嘉脸上表情镇定自若。
“问吧。”
“我们突然请你回来,你好像一点也不在意?”
“付刑警,我下午去了养老院,吴大强的母亲死了,”贺嘉淡淡地说,两条眉毛微微有些“八字”,眼神中多了几丝悲伤和自责,“而且是把自己给活活饿死的。”
付燕青的脸色瞬间变得沉重,随即点燃了一支香烟,连着抽了几口,蓝色烟雾仿佛被一股无形的伤感给冻结了。
沉默了一会儿,付燕青话语低沉地说:“难怪把你当疑犯叫回来你也不生气,原来发生了这件事。行吧,你先回去,有事我再找你。”
贺嘉站起身,盯着付燕青看了一会儿。
“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贺嘉摇摇头,神呼呼地说两句:干净。真干净。
*
草婷还等候在刑警队的会客厅里,焦急地来回踱步。旁边一堵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字,写的是“公正严明,大公无私”八个字。她的心情很复杂,倒不是为打贺嘉“小报告”这一行为感到不自在,相反,她坚信自己没做错。
让她内心情绪变得复杂的,其实是贺嘉的精神状况。从那天发现贺嘉给美国朋友打电话后,她心里时不时会觉得空空的,就好像灵魂少了些什么。
“小草。”
付燕青走进了会客厅,然后坐到了一张沙发上。把烟盒和打火机放到了茶几上。
“付刑警,结果怎么样?”
付燕青看了看草婷,突然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
“首先,你提供的信息很准确,其次,你精神可嘉,正如墙上那八个字……”
草婷不等付燕青说完,立即抢白道:“听你的意思,看来是我枉做小人了吧,那我能说说我怀疑贺嘉的理由吗?”
“当然。”付燕青的表情有些疑惑。
“好,我说完以后,也请你如实告诉我,贺嘉为自己洗脱嫌疑的理由,行吗?”
“嘶……”付燕青发出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你这Y头说话怎么怪怪的……”
“你明白我意思就行,咱们是两条龙在交流,虫的那套就免了吧。”
“……”付燕青似乎听不懂草婷的意思,“这是你们这一代的流行用语?”
草婷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还是跟贺嘉说话比较有默契。
“我还是先说我为什么怀疑贺嘉吧,”草婷一本正经地说道,“首先,我怀疑他有臆想症或者精神分裂。有一次他手机明明没电了,却当着我面给美国朋友打电话,还说能看到别人心中的魔鬼。其次,他妹妹的案子至今没找到真凶,而且他推理指向很明确,所以造成了吴大强的冤死,于是我秉承怀疑一切的态度,我怀疑是贺嘉在出现幻觉的时候,一种他都不清楚自己行为的幻觉状态下,杀死了自己妹妹,然后以他的智慧,才布置成了目前没法解开的犯罪诡计,而他清醒的时候,却不记得这些了。”
“……”付燕青没说话,只是低着头抽了几口烟,表情怪怪的。
“付刑警,你的表情……是觉得我在搞笑?”
“没有。”付燕青尽量压低头。
“你明明在笑。”草婷有些急眼了。
“这个真没有——小草啊,这样说吧,我之所以请贺嘉回来协助调查,就是因为你查到的,贺嘉当初在案发当晚的行踪上撒了谎,而且案子至今悬而未破,我也是秉承怀疑一切的态度,所以还对他进行了测谎,结果表明他没有说谎,精神也绝对正常。”
“付刑警,测谎仪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用,比方习惯性撒谎者。”
“我知道,那你怎么证明贺嘉是习惯性撒谎者呢?我看他很真诚嘛,再说了,你怀疑他有精神问题,但是他在整个测谎过程中的言行都表现得很正常,我敢断定他脑子没毛病。”
“用关机的手机打电话去美国,这事怎么解释?”
“小草,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都市里的人压力大,每个人都有自己宣泄情绪的出口,判断一个人精神有没有问题,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你明白吗?更多要观察日常生活的行为,这个才是主导行为。”
“贺嘉说他能看到别人心里的魔鬼,这还不是臆想症?”
“你就不能理解为某种读心术?据传美国FBI还研究过遥感术,贺嘉喜欢怎么称呼,你又何必斤斤计较?”
“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唉,气死我了,跟你们大叔沟通真累!”
“……”付燕青抹了抹额头,把脸转向一旁,闷闷地抽了两口烟。
草婷愣了一会儿,眼珠子转了转。
“贺嘉精神真有问题,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呢?算啦算啦,那案发当晚,贺嘉究竟干什么去了呢?你们怎么能随便把人给放了呢?”
“这点我会下来核实,行啦,你也别疑神疑鬼了,对了,突然检举男朋友,是不是吵架了?”
“男朋友?吵架?”草婷一脸茫然。
“你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谈恋爱?”
“现在不是流行姐弟恋吗?”
“还姐弟恋?”
草婷翻了个白眼,显然坚信自己跟这些大叔之间存在代沟,看来只有把话明说了。
“付刑警,精神疾病这种东西,发现的越早越好,真到了你说的日常生活都有问题的时候,恐怕就没得治了。”
“小草,你怎么老是纠结贺嘉精神有问题呢?就算他精神有问题,我们是警察,又能做什么呢?”
“你可以借查案的名义,跟他父母沟通一下,这也费不了多大事吧?”
“原来如此,我算看出来了,”付燕青恍然大悟,用食指指着草婷,上下摇晃道,“你兜这么一个大圈子,初心原来还是担心贺嘉啊!”
草婷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一只手放在眉骨上,试图遮挡住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