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三参加三司会审的王公大臣均是开了眼界,原来这世间真有妖邪之类的东西,如此说来,李荣光那是一定要处死的,而且最好是用火烧死,永世不得翻身。
不得不说在受了王守澄和郭太后一番暗示之后,三司会审的结果一边倒的呈现一致性,饶是博学如段成式,精明如李德裕,世故如王涯之流也无法提出反对意见。
但是结果归结果,在没有真正实现之前一切皆有可能。
始终为这结果心中不安的仍然有人,殿中侍御史段成式当晚回家便写了书信八百里加急送往洛阳留守白居易处,信封上写:东都留守白老侍郎转交思黯相公收,急复为盼。
思黯是牛僧孺的字,段成式将“六连钱”及李荣光的事情写到信里询问鬼怪行家牛僧孺,希望能赶在处刑之前有所作为。
另一位对这案件不能释怀的是检校右仆射令狐楚,他一回到府上就命人找来二儿子令狐绹、给事中李石和学生李商隐,四人在书房里整整商谈了一个夜晚。
值得一提的是李商隐受了李荣光的敲打之后,终于鼓起勇气来到长安,继续做了令狐楚的宾客,令狐楚如今已是重臣,一旦有朝一日位居宰相,进入政事堂处理政事,那么替李商隐谋个一官半职轻而易举。就算没有机会再进一步,以如今的能量促使李商隐高中进士,早些授官也非难事。
因为,他的长子令狐绪凭借他的势力名望早在四年前就已经高中进士,如今任汝州刺史,前途无量。
只不过世事无常,对于李荣光来说,历史绝对没有那么容易发生改变,他虽然鼓励李商隐进了长安城,但又如何能知道他还是会因为别的原因而再度离开长安城呢?
对于郭行余、李孝本两人来说,今天一天着实受了惊吓,一回到府上赶紧命令下人笼柴架火,坐在火堆前烤了大半个晚上,希望将这霉气晦气一并燎掉,只不过究竟燎掉了没有又有谁能知道呢?
鱼弘志押着李荣光和虫儿回了御史台狱,正欲离开便见神策右军军将尚国忠、神策左军军将李弘楚分别带了一队军士来到监牢,鱼弘志一问才知文宗皇帝前不久刚回宫,正好碰到在大明宫门口等侯的两位老王爷、郭太后和王守澄几人,经过几位一番讲述,文宗皇帝特意下旨令神策左右军各派两百人去御史台狱值守,绝不能让妖邪之辈逃脱。
鱼弘志听到这个消息后背上一阵发麻,王守澄为人老奸巨猾,不动则已,动则必然是致命一击。
该不会有朝一日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吧?鱼弘志脸色铁青,心乱如麻。
“鱼中尉?”刚刚进入监牢大门的李荣光突然唤了一声。
鱼弘志的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这死孩子不会想拉他垫背吧,当着这么多神策将士的面喊他中尉,这不是要他老命?
“你这孩子……”鱼弘志正欲呵斥却发现尚国忠、李弦音二位正在安排一众神策军士防卫值守之事,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边,这才无奈地走近李荣光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小祖宗,拜托你饶过咱家吧。”
李荣光一笑之后低声说道:“鱼中尉,小子这是在救你命呢。”
鱼弘志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李荣光终究还是摇了摇头不想与他多说,哪知刚一回头就见尚国忠笑呵呵地问他:“副使,你跟这死小孩说啥悄悄话呢?”
鱼弘志脸色瞬间煞白,却听李荣光淡淡说道:“尚将军,小子将死之人,有几个条件要提给你们中尉,如果他答应,一切都好说,如果他不答应,小子一定不让他如愿,说不得还要妖邪附身几回,令他鸡犬不宁呢。”
“你?”尚国忠见识过李荣光在郭环的鞭子下不发一言的情形,他认为不是妖邪附身之人断然做不到这些,更何况他还是个孩子,所以李荣光杀死李濒,解尸喂狗这样的事情他都相信,如今李荣光以此为要挟给神策右军中尉王守澄提条件,他不能不慎重对待。
“不知道李家公子有什么条件?”尚国忠望了鱼弘志一眼,慢吞吞问道。他觉得连鱼弘志都面露难色的条件一定是难以接受的条件,说不得还会引火烧身。
“我这条件其实也不难,今夜,有这么多神策军将士守着,这御史台狱必定是插翅难逃,因此小子希望在大牢里办一个篝火晚会,邀请诸位狱友参加,这是我欠阿姐的一个承诺。”
尚国忠与鱼弘志对视一眼,均觉这个条件其实并不难,大不了再派几百神策军过来就是。
“还有呢?”鱼弘志接过话茬问道,方才李荣光替他解围,他希望多少能为他做点什么,这要是在平常,他鱼弘志必然无动于衷,然而此次面对这个孩子,他总有种无法视而不见的负罪感。
“小子自醒来之后,还没见过家父,听说家父重病在身,说不准就会……”李荣光略作停顿,目光回头看了一眼依偎在他身边却有些颤栗的虫儿,继续说道:“我想去光王府看一眼他。”
“还有呢?”鱼弘志继续问道,他觉得李荣光的条件太过人性,完全无他鱼弘志用武之地啊。
“呵呵,鱼中……那个鱼中使若嫌不够,可以待小子死后多多少少照顾一下那个生来就痴傻的光王吧。”李荣光脸上露出真挚的笑容,鱼弘志有些不明白这算不算是交托后事,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是深望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边走边说道:“这些条件咱家会转告中尉的。”
“多谢鱼兄!”李荣光脸上仍旧带着和煦的笑容,口中却套着近乎。
鱼弘志脚下一个踉跄,逃也似的快速离开御史台狱。
鱼弘志走后,李荣光站在大牢中央喊道:“诸位狱友,我们姐弟俩人能与你们度过人生中最后一段时光,是咱们的缘分,不管你们曾经是做什么的,今夜,咱们载歌载舞,不醉不睡。”
连日来受到李荣光感染和鼓舞的一众狱友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之后整个监狱便沸腾了起来,王守澄的回话还没到,御史台狱中的众人却已经自我娱乐起来。
孩子本性就是善良的,一个将死的孩子不仅值得同情,更容易引起共鸣,御史台狱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很多人关押在这里并不因为他们犯了多大的罪,而是因为他们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或者是已经被人遗忘在这里。此时此刻,身上具有无形的人格魅力的李荣光成为他们精神上的依托,这其实能够理解。
尚国忠离开了御史台狱去外面把守,而李弘楚却执意留下充当牢头的角色,他默默地站在大牢走廊的一端,眼睛从没有离开过李荣光的身影,渐渐地,他也受到了感染。
李弘楚与左金吾卫将军李弦音是旧识,他从李弦音那里听到了李荣光上元那天的事情,直到今天,他才对李荣光有了更加直观的认识。
“六连钱纹”绝不是什么妖邪,左金吾卫大将军崔鄯与神策左军大将军韦元素不久前去了十六王宅外面的安国寺,寺里最有名望的好直长老给了他们一个最值得相信的答案,这答案令两位大将军也陷入了深深的思量当中。
李荣光,你自名荣光,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真会死在不久之后的绞刑架上吗?李弘楚不由在心里问自己。
就在李弘楚思索的当口,鱼弘志去而复返,他带着数十个宦官给李荣光带来了柴火、美酒和佳肴,并告知李荣光,两个条件中尉都答应了,只要李荣光规规矩矩地等待最后的审判就好。
李荣光笑着说了一句:“越是怕死的人越容易先死。”
鱼弘志不知道这话有什么特别含义,他只是吩咐中人们放好柴火,摆好美酒佳肴之后便随之离开。大牢外面,兵甲交击的声音,士卒行走的声音不时传入李荣光的耳中,他知道,神策军的守卫力量又加强了不少。
李荣光来到柴火前,说了几句慷慨激昂的陈词之后,却发现有薪无火,狱友当中有人起哄道:“小哥,你要是能空口把这火给说着了,咱大家伙今晚唯你马首是瞻,你说喝酒咱绝不尿尿,你说烤火咱绝不抓鸡。”
这话话糙理不糙,立时引起众狱友的回应,一时之间起哄之声四起。
人也许没了生死之忧后便会快乐很多,在确定自己有死无生之后的虫儿也是今晚闹得最凶的几个人之一,只不过她是帮着李荣光,指着左右四邻的监牢大喊:“大胡子叔叔,大个叔叔,矮叔叔,疤脸叔叔,黑叔叔,长头发叔叔,你们可要说话算数,幺郎可有本事呢,对了,还有你,那位红衣姐姐,诶,你的红衣服还挺好看的,你怎么没穿囚服呢?”
监牢尽头处有一个大牢,条件似乎比其他监牢稍微好些,里面关着的是一位头发极长的红衣女子,也不知是什么人。
“人家就算了,刑部狗官们的玩物,与咱这些下等胚子可不一样。”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咆哮着说道。
“我说大胡子,今晚是小郎君的局,你别说些有的没的。”一个看起来斯文质彬彬的男子敲了敲铁栅栏轻轻说道。
“书生说的在理。”人群一阵呼喊之后便不再提那些扫兴的事。
“好,小子斗胆在此放话,只要不问牢头借火,不从油灯拿火,不用铁链稻草生火,不用任何一丝能看得见的明火而使这柴火点燃,今晚我便是这宴会的主人,怎么样?”
众人一愣,随即爆发出更大的呼喊声:“好,若果真如此,但有所命,莫敢不从。”
难道真是个妖邪附身之人?李弘楚听得奇怪,不免心里愤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