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李荣光进了御史台狱之后，整个长安城就突然间变得闷热难耐，正月二十三那天，长安城的百姓们纷纷在自家门前屋后放置一堆柴火，用黄纸剪成连体的纸人，再用香头点出孔洞别在门楣上祛毒避邪，待到傍晚来临，点燃柴火，烧春联，烧黄纸人，烧竹竿，跳火堆，玩得不亦乐乎。
这种习俗在李荣光的意识里叫“燎疳”，他人虽然还在刑部大堂，耳朵却能听清数十里开外孩子们的嬉笑声。
李荣光回头对虫儿说道：“姐，你以前怎么过二十三？”
虫儿一愣，她知道二十三是正月最后一个节，可她从来没有过过，即便偶尔有某位姐妹叫她去玩，她也无法离开，白天为了生计不得不不出去打杂赚钱，晚上则一定要陪着毫无知觉、从不言语的弟弟了。
“以前没过过，没什么意思，再说我一个女孩家家的在火堆上跳也不成体统。”虫儿向他一笑说道。
“等赵杂毛鼓捣完了咱们去玩去。”李荣光眼神有些难过，怜惜地说道。
“他们能让咱们走吗？”虫儿偷瞄了一眼守在堂上的数人和帷帐后不停出入的黑色官靴。
“我想会的。”李荣光不以为意地说道，这话让挨饿受罪了整整大半天的马元贽很是不解，他没好气地白了一眼李荣光，心道这孩子终究是逃不过早夭的命，妖邪附身也好，毕竟还算是在这世上走了一回。
赵归真要给李荣光做一次隆重的祛邪仪式，光斋戒沐浴熏香焚经就整整做了一下午。文宗皇帝自然等不起，但看王守澄不动如山的样子也不好苛责，免得显露自己对祖宗不敬，对仙神不敬。他早早离开刑部大堂去了兴庆宫，因为郭太后今天在刑部旁听，兴庆宫也算清静，至于郑太妃，据说是个吃斋念佛的主，从来不会乱嚼舌根，乱讨没趣。
不得不说，郭贵妃与文宗皇帝暗地里来往的事情定是郭家默许的结果，文宗皇帝每天小心翼翼地玩地下情，吃不到的葡萄才是好葡萄，却不知普天之下的明眼人早就看得一清二楚。
不过文宗皇帝自己怎么想，别人大概
是猜不出的。
天色渐暗，天气似乎更加闷热，李荣光禁不住有些烦乱，大堂之上，颖王和段成式是状态最好的，两人不停观察李荣光，似乎对这祛邪的结果犹为关心。
就在众人等得不耐烦之至的时候，赵归真终于准备完毕，他搭了供桌，摆了三牲，手里拿着桃木剑，杏黄符，拂尘别在腰间，一边摇着铃铛，一边踩着奇怪的步子“嗡嗡”地念经走步。
李荣光看到他踩出的椭圆形圈子竟然当真有清风生成，隐约间有什么神秘力量附在其中。这是道术，记忆中的他既不抵制，也不推崇，只是从来没有关注过罢了。
李荣光被赵归真绕着身子转出的圈线围在中央，不多时也觉得头晕目眩，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体内钻出一样。
赵归真吟诵经文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堂周围破天荒出现了冷风，众人无不惊诧赵归真高深莫测的道术，对他之前冗长的准备大加赞叹。
少顷，赵归真连焚几道纸符，李荣光面前随即凭空出现一个波光粼粼的水镜。
“啊？”堂上几位主审官连同颖王在内都看得如痴如醉，发自内心地赞扬赵归真的道术精湛。
赵归真又围着李荣光转了几圈后最终站定在水镜面前，抑扬顿挫地高呼：“灵宝天尊，安慰身形，弟子魂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轩。”
赵归真念完咒语，李荣光四周便隐约显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之身形，烟雾缭绕，余音袅袅。
此时的李荣光已经昏昏欲睡，脑袋中一片混沌，他从来没有想到赵归真竟然当真有几把刷子，这些咒语术法似乎是真的，想来他在太清宫当真学了些本事。
赵归真又焚几张符纸，猛地抽出桃木剑对着水镜一指，大喝：“急急如律令，尔等妖邪快现身。”
“呼”地一声闷响，刑部大堂阴风阵阵，本来闷热难耐的众人竟突然觉得心底泛冷，于是都觉得果然是邪魔作祟，赵真人好手段。
然而水镜中浮现出的图案令众人大惑不解，均不知这到底是何方妖邪。
水镜中浮现的图案是上下两排共六个“开元通宝”铜钱，这开元通宝可不是唐太宗李世民时期发行的铜钱，而是高祖李渊开国后发行的第一种大唐钱币，喻为开启全新的纪元之意。
后来的皇帝虽偶有发行年号钱币，但数量上终究不及“开元通宝”，有唐一代，开元通宝绝对是最最重要的货币。
水镜前的赵归真先是呆愣，随即惊骇道：“六连钱？”
大堂上的段成式亦是无法理解，他虽对奇幻怪异之事有了解，但也仅仅是表面了解，并不知道背后的深层次原因，如今赵归真喊出了“六连钱”的名号，他唯一想起的便是“三途河的船费”。
传说中，三途河是灵魂进入轮回的必经之路，渡过三途河的方法只有一个，那便是乘坐渡船，渡船需要付费，不多不少，刚好一文，凡是没有船费的灵魂最终只能在三途河中永世绝望，无法轮回。
而“六连钱”是代表了什么呢？赵归真与段成式都不敢轻易下结论，颖王李瀍第一次露出惊异和不解的神情，目光不停示意赵归真，但赵归真只是摇头，始终不做进一步解释。
祛邪仪式以一种奇怪的方式结束，因为赵归真正自思索时突然口吐鲜血，晕倒在地，至此无人在乎那六连钱代表什么，因为这样厉害的妖邪再无任何可以姑息的理由了。
连道行如此高深的赵归真都突然糟了不测，还有谁能抵挡住李荣光的攻击？
颖王李瀍立即让兵士抬了赵归真去太医署诊治，又吩咐鱼弘志押了还在昏迷的李荣光和虫儿回到御史台狱，马元贽因为没了嫌疑被当庭释放，他与鱼弘志一同离开，却都有种再世为人的感觉。
马元贽望着昏迷的李荣光喃喃说道：“咱家总觉得这孩子是在求死，没人会那么傻的，没人会……”他神情萧索，语气唏嘘，很明显是想到了光王。
“那你说六连钱和赵真人的事情怎么看？”鱼弘志没好气地说道，心想，这马元贽咋就还把他当自己人了，他们之间有这么熟悉？不过他有些无奈，此时此刻，还真找不到个愿意同他好好说几乎话的人。
“谁知道，但咱家依稀记得那孩子右臂上有六连钱的印记，也不知道是胎记还是他自己纹上去的。”马元贽轻轻说道，那天去请李荣光回府时，李荣光大清早是光着上身出来的，就他如今身上这衣服还是御史台狱分发给他的。
虽然马元贽因为李荣光受了无妄之灾，但他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从这孩子身上他看到了他想象中的光王的影子。
“是吗？”鱼弘志一愣，急忙驱马来到囚车旁，虫儿与李荣光来时不在同一辆囚车上，回来时却拗不过她要照顾李荣光的请求，最后关到一起，见到鱼弘志过来，虫儿把李荣光紧紧护在身后，不让鱼弘志碰。
鱼弘志有些无语，恨不得将这顽皮的丫头拉出来抽上几鞭子才过瘾，但他终究没有这么做，也许当真是怕了妖邪附身的李荣光。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李荣光终于醒了过来，他似乎一眼就看出鱼弘志想要做什么，有气无力地笑道：“鱼中尉不用看了，那六连钱纹的确是有，但来历我也说不清楚。”
“鱼中尉？”鱼弘志听到这称呼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心道这孩子是怎么说话呢，这不是要置我于死地吗？
“小子，不要胡乱说话。”鱼弘志看了四周一眼，似乎没人注意到李荣光方才低声说出的那句话，这才安心说道，“看来还真是妖邪附身了。”
“咳咳，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多变螳捕蝉，这世上的人哪个没有被妖邪附身？”李荣光直直盯着鱼弘志看，仿佛一下子看到了他的内心之中。
鱼弘志乍觉一种难以承受的刺目之感，赶紧移开眼睛，再移回目光时看见的只是李荣光依偎在虫儿怀中的静谧模样。那一刻，鱼弘志相信，即便真是李荣光杀了李濒，那也一定是李濒咎由自取。
旁人不知道还有一件凶器在柴房附近被发现，但他却一清二楚。只不过，王守澄特别叮嘱这件凶器不能拿出，就算那孩子辩驳，也说没有发现。
有那么一瞬间，鱼弘志产生了对王守澄的厌恶之情，只是，也似乎只有那么一瞬，他心里默默想着“鱼中尉”三个字，拨转马头重新回到马元贽身边。
“怎么样，咱家没有骗你吧？”马元贽叹息着说道，他知道这其实代表不了什么，就连李荣光左手腕上带着的那枚真实的“天元通宝”也证明不了水镜里的铜钱与之有某种关系。
“我没有看到。”鱼弘志自言自语着，过了一会又说道，“老马，你为什么要去光王府当家令？”
“嗯？”马元贽一滞，这才自嘲说道，“咱家怕死，甘愿领个闲差，恰好傻子光王曾经救过我的命，就这么去了。”
马元贽说完便对鱼弘志拱手告别，说这几天在牢里呆着，都不知道府里乱成什么样了，唉！
马元贽走了，鱼弘志却陷入了巨大的空虚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