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到七岁的那段光阴里,她经常听到许连恩一大早吊嗓子,偶尔哼出一两句好听的戏文。只是她从来没有真正地听过一场完整的戏,那个时候她尚幼小,不懂得欣赏,亦不懂得记住。她只知道,那个男人唱戏的姿态是美妙的,母亲听戏的表情是陶醉的。
于是,青和觉得,能够完完整整地听一场戏,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青和跟着弥渊离开的时候,回头瞥了一眼母亲,见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没有意想中的不满意,便按捺着心中的窃喜快速地跟上弥渊的步子。
郝运见劝不动蓝,便无趣地离开,他的心里是欢喜的,除了小时候被奶奶领着看过一出蹩脚的梆子戏之外,他再也没有看过,他一直是盼望的。只是去城里的那些大戏院,门票就要三十,他是不舍得的。他宁愿在电视上看,那样还省钱。
只是蓝好像很讨厌听戏,所以,自从她来了之后,这个家便没有人再看过戏曲频道。郝运拿着大大的蒲扇,一边扇着,一边走,一路上随性地哼哼着,他老远便听见那边戏台传来热闹的敲锣打鼓的声音。他的脸有些涨红,不知是因为贪杯抑或是激动。
所有的人都安静地离开的时候,蓝把门紧紧地关上,把自己锁在屋里。关于这场盛大的热闹,她不知道该如何躲避。
她躺在床上,试着让自己入睡。她尝试各种姿态,侧身,仰躺,俯身,每一种姿势都让她觉得难受,事实上她根本就睡不着。外面是喧天的锣鼓,吵得厉害。
然后突然之间静下来。
一个细细的柔美女声自远处飘来,穿过紧闭的院门,穿过丝瓜架,穿过梨木雕花的窗户,蔓延在蓝的房间里,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耳朵。
那是许连恩的声音,是的,只一声她就分辨出来,那些刻骨铭心的声调音律。
她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从床上跳起来。她想找点棉花塞住自己的耳朵。她找了很久,她想不起自己把棉花都放在哪里了。她于是拿了剪刀,刺啦一声剪开了棉被。
她揪出长长的两大团,紧紧地塞住自己的耳朵,她觉得两只耳朵快要被那些棉花撑破了。她只是一个劲地使劲往里塞。可是那些声音仍旧一下一下敲击着她的鼓膜,仿佛涌动的潮水,生生不息。
她用手堵住耳朵,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她觉得自己已经癫狂了。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够带她离开,带她远离这些扰得她心神不安的声音。
她觉得自己是该找些什么事情做的,分开心神。她于是拿出那些旗袍,她想改小一些给青和穿,青和是适合穿旗袍的女子,她应该有一些合身的旗袍。
只是她拿着剪刀的手不再稳当,她感觉它们的颤抖,自胸腔某个地方出发,延伸至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她无法阻止这些颤抖,她看着自己的拿着那把大大的剪刀,对着那件旗袍,哗地一下,就开了很长的一个口子。
蓝觉得自己好像找到了某种释放的方式,压抑许久的苦痛,在出口之处碰撞,在她纤弱的手上突然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她于是扔掉剪刀,开始用手撕那件旗袍,每撕一下,她就感觉到心里的痛楚少了一些。
她把满柜子的旗袍都抱出来,扔在了地上。然后一件一件地撕扯。刺啦刺啦的声音在屋子里撞啊撞,仿佛遮盖了那些莺声燕语。
当她撕到那件素染的有着大朵大朵朱红的暗花的旗袍的时候,突然没了力气,颓然地倒在地上。她开始小声的抽泣。
她记得那件旗袍是许连恩送给她的第一件旗袍。那个时候,他还是跑龙套的籍籍无名的小生。他花了半个月的薪水,给她买了这件旗袍,她记得自己第一次穿上它的样子,许连恩眼里的惊艳,以及她的羞涩。
过往再多繁华事,终究付予流水听。
少年家明打开窗子,从外面爬进来。
她有些惊恐地看着他,看着他一览无余地洞悉着自己的狼狈,不知所措。
那个时候,家明是被吓到了。他注意到,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去了那个戏台,只有她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家里,门死死地关着。他从栅栏翻过来的时候,腿又被挂了一下,红肿了一条长长的印子,很丑。
他躲在那扇雕花梨木的窗口,偷窥着她的一切,看着她所有的癫狂无助的状态,他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揪紧的心。
家明翻过窗户的时候,没有再见到那颗裸露的钉子,不知什么时候,它已经被钉了进去。他跳进屋里,跪下来,把惊慌无助的女人抱住,紧紧地抱住,她没有挣扎。
他又一次触到她凛冽的蝴蝶骨,他觉到她在自己怀里剧烈的颤抖,紊乱的呼吸心跳。他是那么的心疼她,他不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宁愿那些痛楚加倍地转移到自己的身上,他只愿她可以好好的。
他多么想就这样抱着她,直到地老天荒。
是她先推开他的。
她把显得有些凌乱的头发用手拢在了耳后,微微笑起来对他说,家明,谢谢你。我想去看戏。
是的,她在他的身上突然发现了某种决绝的勇气,她知道,自己总得去面对什么东西,却释放解决某些东西,不然她的一生终将被这些所痴缠,不得安宁。
蓝平静地洗过脸,对着镜子认真地描红,整理微微泛着褶皱的旗袍,然后走出院子,朝着某种隐秘存在的方向。
少年家明跟在她的身后,她走得很快,没有回头。他跟得很快,怕她丢失,以至于他的跛脚的毛病完全地暴露出来,鸽子不知道飞去了哪里。他有些无助,看着自己丑陋的走路姿态,再看着前面疾走的蓝。
他突然失去了力气,倒在地上。
蓝开始是走着的,一路疾走,然后突然就奔跑了起来。接近戏台的时候,本来是绾着的发髻,莫名地就散了。她有些难过,停下来,用手认真的梳理着,不忘整理下自己波动不齐的心率。
她就那么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看着台上那个纤细柔美的男人,轻翘的兰花指,袅娜的身姿,悦耳舒心的唱腔。她看着他在台上的姿态,故意以冷若冰霜的面孔遮盖内心的波澜起伏。
他也是看见她的,她看见他望向她这边的某个瞬间,嘴里唱错了词,走了调,连脚下的走着的台步也少了半个步子。尽管只是短暂的一个瞬间,他所有的失误尽收她的眼底。他竟会因着与她的突然相遇而失了台风。
她在台下,人群之外。
他在台上,人群之外。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她跟着他的板掉轻轻哼起那些久违的旋律。她发现那些柔软的字句戏文一直都是在她的心里的,从来不曾遗忘。
她更觉得,他们之间的故事,其实从一开始就是错误,只顾着荒腔走板地演唱,都忘了,其实,他们唱得并不是一出戏,永远走不进一个故事。
台下再多喧闹,鼓掌,叫好,口哨,尖叫。都是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在各自的戏目里,拼了命地演着自己的角色,自以为演得很好,却忘了回头看对方一眼。
蓝就这么看着他,忘记了时空。这是这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敢于如此认真的将自己埋藏许久的想念不顾一切的释放出来,她放肆地将他从头到脚看得仔细,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声调。她想,看完了,曲终人散,客走茶凉,便谁也只当从不曾见过也罢。
她一直在想着,他为何会沦落如此,在这样荒凉跑路的小戏班子里,为别人走场。是否,他遇着什么变故?也难过,他除了唱戏是什么都不会的,也什么都不愿学不愿做,当真遇着什么变故,这也是他唯一的出路。
她只是替他心疼,他是多么有才华的人,有着那种出色的嗓子和扮相。不该被委屈在这样的小小戏班。
散场之后,村民们很快地散开。空荡荡的戏台上,破旧的幕布被夜风吹得呼啦啦地响。蓝慢慢地走向场子中央,许连恩就站在台下,一直看着她慢慢地走近。
她是这样想的,戏一结束,她就离开。只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思念,无法抑制双腿拼命向他移动的渴望。
他把她的脸捧在手心里,她的眼泪便滴落,大颗大颗的晶莹。
他吻她,记忆中熟悉而霸道的吻,让她近乎窒息。她是爱着他的,一直以来都是。只是他们都太过倔强,不肯为对方卸下身上的防卫,伤害是在所难免。
他的头上,多了白发。她轻轻给他拔出一根,他苦笑,不用拔了,很多,拔不完。她突然有些心疼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良久,她问,你为何落得此般?
他微笑,说得轻描淡写。遇见一个无良的女人,被骗光了积蓄。末了,他说,你好吗?这些年,我从不曾忘记你。
只为着这一句,她又开始泪眼滂沱。她明白,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她割舍不去的回忆,是某种毒药,饮鸩止渴,她宁愿伤。
回去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上弦月。残月如沟。死白死白的月牙儿看得她心里很烦乱。
回家的过程中,她一直处于一种自责与兴奋交替的状态。她有些怕,怕自己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这不是她一贯的做事方式,况且,她现在是有着家,有着丈夫的女人。她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蓝,你只是个普通的女人,相夫教子,直至老死。
那个叫做许连恩的男人,是不该再和自己有任何瓜葛的。她一直在说服自己,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终于定下心来,她决定了,再也不去见许连恩,尽管她心里是多么的不舍和依恋。她不容许生命之中的背叛,亦不允许自己背离这个表面温和美好的家。
弥渊在路口站着,看见她来,快步跑上前。他说,姨,咱回家吧。蓝对他笑,轻轻点头,回家。
走到家门口的时候,她看见原本坐在对面院子里的少年家明突然站起来,直直地盯着她看。她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进屋里,没有再回头。
郝运是在她之后回来的,他说,你去了哪里,太晚,我出去找你,不放心。她说没事,去听戏,回来时绕远了路。
他给她兑好了洗脚水,端到她的面前,走远了路,肯定累了,用热水洗洗,解乏。
她看着,不敢抬头,洗的时候,一滴眼泪落在盆子里。
房间里满地狼藉的旗袍碎片都不见了。郝运对她说,早些睡吧,那神情口气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她心里不是没有感动的,这个憨傻的男人,一直是这么宠着她,任由着她的性子。
其实,蓝不知道,她屋里的旗袍碎片,都是少年家明帮她收拾的。这些,都是郝运所不知道的,也是他不应知道的。
少年家明没有跟上蓝,他怕她看到自己丑陋的跛脚的样子,他找不到那只该死的不知道飞去哪里的鸽子,他跛着脚回来,从窗户爬进她的房间,将那些华丽的锦缎碎片一点一点的装进大大的帆布包里,带回自己小小的房间里。
然后他就坐在院子里,等着她回来。
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回来了,只差她。他的担心像是横冲直撞的怪物,撞得他的胸腔生疼,生疼。他准备去找她,可是当他看到从屋里走出来,一脸焦急着张望着的弥渊时,他有些怯了。终究还是坐在院子里,静静的守候着。
那只白鸽又飞了回来,落在他的肩头。
他有些生气,为了惩罚它,他两天都没有喂给它吃食。
直到看见她回来,他一直悬着的心才安定下来。可是,她只是那么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就进屋了,连回头都没有。
他有些难过,一整晚都没有睡。他开着床头小小的台灯,在昏暗的灯光里,将那些旗袍的碎片倒在他小小的床上。他把它们一点一点的拼凑完整,用透明胶带粘上。这项工作让他觉得神圣而伟大,他觉得那些死亡的美丽,在他的手中满满的抽出了嫩芽。
蓝睡的不好,整整一夜都在一种沉思和梦魇的状态。
所以第二天她起的很晚。那个时候,郝运出去了,青和以及弥渊也不见了踪影,那两个孩子多么地让人欣慰,如此的相互疼爱,每个周末都会一起出去玩。
蓝起床的时候,仍旧感觉到头痛。还没站稳,就有一种强烈的晕眩的感觉,她看见房子在晃动,幅度不是特别大,但是很吓人。她想,自己是不是出现幻觉了,她渐渐地开始站不稳,她觉得自己生病了。她用手扶着床脚都站不稳。
直到少年家明撞开门,大声喊着她的名字。
她才知道,原来是地震。
他拉着她往桌子下面钻。她挣脱他,她突然想去找许连恩,她觉得这场灾难中,她会死掉,她想跟许连恩再见一面。
于是她飞快地冲出门跑出去,没命地跑。家明在后面追着喊她,她没有回头。他发现他跑起来跛着的脚,速度越来越慢。他追不上他,他无助地停下,突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蓝跑到戏台的时候,看到凌乱不堪的木板架子散落一地,没有一个人。她找不到许连恩,她觉得好难过,难过的呼吸都困难,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就那么站在那里,巨大的晃动让她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
有人拉着她开始跑。她抬眼,看到许连恩。于是眼泪就出来了。
他们奔跑,没命的跑。她感觉到他们的身体在巨大的晃动中倾斜地厉害,几次她都险些跌倒,被他拉住。
他们在一片金黄的麦田里停下。麦子刚刚成熟,到处晃动着金色,大地在晃动,麦子在晃动,树木在晃动,房子在晃动,她和许连恩也在晃动。
他们倒在大片大片的麦田中央,他抓住她的手对她,这里是安全的。她便不怕了,抓着他的手,她便什么都不怕了。
她对许连恩说,我觉得我会死掉,我觉得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所以我来找你。他用火热的唇堵住她没有说完的话。
他们在剧烈的晃动中亲吻,拥抱,做爱。
直到一切都平息下来,他牵着她的手离开。
这场地震,只是伤了几个人,死了几头牛羊,算是一场虚惊。
蓝摸着许连恩的脸,她说,为什么我还没有死掉呢。我多么想在那一刻死掉,死在你的怀里。他握住她的手,傻瓜,你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你死,我那么爱你。
她笑。是的,他说,他那么爱她,正如她一直从不曾遗忘他一般。
他给她讲他的遭遇,救了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却卷走了他所有的积蓄,他说,其实,他只需要交一笔钱,便可以回到团里,继续他的生涯。
他说,在团里,他唱的,是艺术。在这里,他觉得,他把自己卖了。
她心疼地抚平他紧皱的眉,她说,你是不属于这里的,你的才华,是不应该被埋没在小小的走场戏班里的。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他说,你等着我。
于是,她离开。
回来的时候,她的手里拿着一奔存着,递给他。那是这些年,她所有的积蓄。她说,密码是你的生日。他看着她,突然哭了,他说,我会还你。她微笑着抱着他,傻瓜,请不要把我放在安全的距离之外,这样的客气,会让我难过。
他吻她,像是初春的微风。
许连恩是当天下午失踪的。
整个戏班子都在寻找他,向村里的每一个人打听。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口猛地揪紧,针扎似的疼。他就那样离开了,连跟自己的告别都没有一场。
她也是那个时候才从戏班子里听到许连恩的故事。
那个小白脸,一直以来都是作风不正。挣得工资都被他挥霍,养女人,泡吧。只是因为他的才华,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他的那些劣迹当作不见。谁想他太不知道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最后竟然睡了团长的老婆,被团长开除,并在戏曲界封杀他。于是他只有混迹在小小的跑路戏班,唱台戏,糊口。
蓝觉得某种东西一下子崩塌了,在她的心口刺出深深的伤痕,她向屋里走去,每一步都是那般艰难,关上门的时候,一口血吐了出来,溅湿了她的旗袍,黯蓝的绸缎上面盛开了点点血色的花瓣,看得她心惊。
她知道,这次,她的这颗心,是完完全全的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