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样的女人,才更能让一个人心动,让家明心动的,就是蓝。
家明将脸又朝窗子靠近了些,他看到蓝拿着剪刀,一点点靠近自己的脖颈,然后在略微立起的领子前停下。在前面是一排盘好的扣子,被打成好看的蝴蝶结模样。他看到她笑了笑,将剪刀顺着领口处,咔嚓一声剪了下去,他看到她白皙的脖子露在眼前,然后一点点的,胸,小腹,到最后,她一个人突然就那样坐到地上哭了。
家明听到她含泪的声音稍微跑调,从雕花梨木窗子的缝隙传出来。她唱,生把鸳鸯两下分,终朝如醉还如病,苦依熏笼坐到明。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毕竟男人多薄幸,误人两字是功名;甜言蜜语真好听,谁知都是假恩情。
家明看着她一点点地缩成一团,最后她在地上睡着了。
那时候,家明突然想,想伸出手,摸摸蓝的眼皮,他想问她为什么这样难过,为什么会唱出,去时陌上花如锦,今日楼头柳又青!可怜侬在深闺等,海棠开日到如今,这样的戏文。
家明看到自己白色的短裤被雨水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身体上,他想,也许自己需要一点温暖。
他伸出手,推开了蓝睡觉的那间屋子的窗户,他听到窗子靠近墙壁的时候发出一声钝重而闷厚的响动,没有犹豫的,家明便从那个狭窄的窗口爬了进去。在那个缓慢的过程中,家明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腿似乎被上面没有完全砸进去的钉子挂伤了,让他原本就稍微显得瘸的腿,更加地不方便起来。
然而,他在那个时候却又觉得仿佛自己再没有像今天这样快了。
是的,他的腿是有着稍微的不舒服的,因着幼年时的某场大病。细心的人可以发现,他疾步行走的时候,会露出破绽。所以他通常走的很慢很慢,直到那年,父亲在山林写生的时候为他抓了一只鸽子回来,他喂养它,把它放在自己的肩头。
年少的家明发现,只要自己走得稍微缓慢一些,再加上肩头鸽子稍微失重的视觉效果,那么便没有人可以发现他的缺憾。真好,家明于是开始爱上了鸽子。
只是鸽子的寿命终究是短暂的,家明已经换过好几只,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也为了欺骗自己,他每次都买白色的鸽子,和最初的那只一模一样,那么,他就以为,它永远是和自己一体的,从来不曾离开他。
他知道自己离她更近了一些,但是却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他总以为越是靠近美好的东西,自己就越发的心静了。因为他要去审视眼前的美好,他像是第一次抚摸瓷器一样把手放在了蓝的手臂上,慢慢游走到脖子前。
家明想起了很早以前的画面,他看到少年弥渊和青和在一起亲吻的画面,然后本能地张开了嘴巴,轻轻的覆盖上去。
家明感觉到在自己嘴边的,大概是一朵清凉的花朵,正在以肆意的姿态盛开,然后迅速地灼烧了自己的身体。
然而,他又是笨拙的,就那样一点点顺着她的脖子亲吻下去,让那些吻痕开成一小排细碎的粉色花朵来。
他终于能碰触到那些穿在她身上的衣服,那些已经被剪碎的旗袍,他把那些碎片一点点拿起来,放在她的胸前,就笑了起来。
他把自己的身体,轻轻地放在她的身体上面,摸到了她高高的蝴蝶骨。
家明感觉到自己的眼里也跟着下雨了,他能感觉到他们正以某种肆意的姿态往下滚落,然后在她的身体上,不断的盛开,不断的。
他似乎又看见那一年,母亲跟别人私奔前的夜晚,眼圈微红地走过来,亲吻熟睡着的他。在他的枕头边压下十块钱,作为明天上学买早餐还有午餐的钱。还有母亲穿在脚上显得不是很好看的红色高跟鞋,一声声地打在她的梦里,似乎是在跟他说,家明,家明,你醒醒,你醒醒。
冗长而无味,始终不知道,那一直都是告别的预兆。
家明不知道蓝在醒来的时候,是哭了的。
那个时候的她突然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耻辱,她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然而在她试图将他的胳膊拿开的时候,清楚地听到从家明的嘴里发出的声音,因为那句话,蓝没有再挣扎,而是将那双手抓紧,放到自己的手心里,暖起来,就像是弥渊在多年前第一次见到青和的样子。就像在那个离开许连恩露宿街边的夜晚,青和偎在她的怀里,她给她暖了一夜的手。
蓝觉得,人心始终是软的,就好像刚才家明嘴里似是梦呓一样说出的那句话,他说,妈,你别走。
然后她就那样,抱紧了家明,任他的一双手紧紧的抓住自己背上凛冽突兀的蝴蝶骨。
他在醒来的时候,看到她脸上的泪水,突然就脸红了。
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被人拉到舞台上去表演了一场闹剧。家明觉得,自己似乎再也没有这样糟糕过了。
然而,他看到蓝对他笑,就像是很久以前他迷恋的那样。只不过距离很近,看起来依旧很美。
她并没有提及太多关于昨晚的事,尽管她在醒来的时候就作出了很多种的猜测,也许是因为昨晚的失态以及醉酒,是的,她偶尔会喝一点点酒,但是不会喝醉。也或者是他能看得出来自己对楚允生的喜欢,所以,他在这个下着雨的夜晚,潜入了她的屋子,拥抱了她。
她甚至能感觉到家明对她的迷恋,有很多个外出的时间,她都能感觉到他跟在她的身后。她一直是心细的女人,细致到每个人的脚步声,她都能知道,是不一样的。
他走路的时候很轻,就像是青和渐渐长大后拿着扫把在地上扫地时的那样,轻柔但是很小心,这样的人天生不容易被接近,然而,却往往能够爆发出常人所不能企及的能量。
青和是,家明也是。
于是,在那个深夜,那场与欲望无关的拥抱就像从来不曾存在一般,消失在彼此温暖的气息里。他们都没有惊动彼此敏感脆弱的心。
家明离开的时候,蓝从后面递给他干净的毛巾,家明这才意识到自己浑身的湿热与粘腻。他羞赧地对她轻笑一下,接过毛巾,没有说谢谢,便离开。他知道,有些人是不能言谢的,一客气,便疏远了。
他仍旧是从窗户跳出去的,他又被那颗裸露在外面的钉子挂到了腿,他的记性总是这么差,他对自己从来都是这么的不经心。
外面仍旧是漫天漫地的雨水,家明把窗子从外面合上,关上的瞬间,他看见屋里的蓝对他微笑,他心头流过温暖的感觉。他把那条带着她指尖温度的干净毛巾挂在她的窗户上,蹒跚着走出院子。
家明穿过了丝瓜架,翻过低浅的栅栏,那是一段很短的路程,然而在家明看来,那都是长路。是的,他刚刚走过了一段很长很长的路,曾经他以为在他和蓝之间会是隔着天涯海角的长路,他就那么勇敢地走了过去。
家明觉得自己像是幼时看的动画片里的小狮子辛巴,朝着自己心中的梦想一步一步前进,终于会获得圆满的结局。他觉得自己是伟大而幸运的,他激动地在屋子里打转,直到听到父亲在隔壁用手指轻轻敲着墙壁的声音。
他终于安静下来。
不,他根本无法安静下来。他让自己平躺在床上,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他甚至不相信自己真实地拥抱了她,碰触到她背部美丽凛冽的蝴蝶骨。那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拥抱姿态,是青和与弥渊所无法企及的。
少年家明平躺在床上,他无法让自己入眠,他听见堂屋里的老式挂钟噹噹噹地敲了三下,他知道,这是深夜的三点钟。他想象着蓝所有的姿态,那一整个他靠近她的过程。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场神圣的仪式。
他就这么躺在床上,任由自己的眼睛闭上,睁开,闭上,睁开,闭上,睁开。
鸽子从窗户外面飞进来轻啄他的手心的时候,家明才发现,天已经亮了。从夜深三点直至清晨,少年家明一直在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姿态。他的脑中不断地出现蓝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像是中了毒,上了瘾,直至戒不掉的伤。
整整一长夜的思索,让少年家明发现,他对蓝的情感,以及昨夜的闯入,只是最初最纯粹的依赖和喜欢,没有那些纠结欲望成分。这让家明觉得自己的美好,他忍不住在鸽子的头上亲吻,吓得它呼啦啦地翻动翅膀。
直到天亮的时候,少年家明才感觉到些微的疲惫。他发现自己腿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只是还在疼,那是两道细细长长的划痕,有一道比较深的,他看见被划破的皮肤,以及裸露出来的红肉。他给自己上了点药。
他觉得自己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他昨夜是那样的无谓,那样的勇敢,完成一场美好的朝圣,他这么想着,便闭上了眼睛。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里是蓝美好的姿态,穿着各式各样的旗袍,在T型台上来来回回地走,款款生姿,而这一切的表现,只为他人。
他在梦里,笑出声响。
家明走出房门的时候,被外面明晃晃的阳光刺伤了眼睛,他眯起细长的眼,微微皱着眉头,用了很长的时间才适应这些阳光。他看了一下时间,刚刚是中午,不经意瞥见日历,已经被父亲又撕下了一页。原来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他这么一睡,就睡了这么久。是从未有过的安定与舒适。
父亲没有喊醒他,是的,他睡觉是有着怪癖的,如若被吵醒,会很难过,或者暴跳,或者沉默哀伤。从很小的时候便是这样,于是,他睡着的时候,便不敢有人打扰。
他觉得自己真的是很饿了,于是他到厨房找食物。他发现他前些日子跟在蓝身后去集市买回的西红柿已经开始腐烂,那些鲜红的西红柿上一块一块已经开始腐败的伤口让他觉得很丑,是的,伤口都是丑的,可耻的。
他把它们用一个塑料袋装起来,在院子里挖了一个洞,把它们埋进去。然后他笑了,他想,明年的这个时候,它们会不会开出美丽的花朵,然后结下这么晶莹的硕果。
家明埋好那些西红柿的时候,发现蓝站在对面的院子里,远远地望着自己。他下意识地站起身,用手拉了拉因为睡觉的翻滚显得略微发皱的衬衣,他对她露出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只是她没有回应。
他看到她的脸上,如以往那般冰冷,没有一丝的波动。他想对她说句什么话的,只是还没有开口,她已经转身进屋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个美好欣喜的笑容就那么僵住,死在他干净的脸上。
而这一切,都让少年弥渊察觉到了。
是的,他是那么的迷恋蓝,丝毫不亚于鸽子少年家明。只是,他会做得更不易察觉,他会更好地隐秘自己的心事。
是的,弥渊是喜欢少女青和的,他喜欢她,但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真正迷恋的,是她的母亲,那个将旗袍穿得惊艳的蓝。他知道,她的身份,是他的母亲,他对她是敬畏而迷恋的,他不敢,也没有想过要去伤害什么人,父亲,青和,蓝,都是他所不敢去伤害的人,甚至连自己,他都是不敢伤害的。
他是懦弱的,这一点,他深深的觉得。
他对少女青和的好,没有目的地宠爱着她,呵护着她。是因为他在她身上能看到某些蓝的影子。特别是她发呆的时候,不发一言,低眉顺眼的时候,细长的轮廓,那个细微的瞬间都常常能让他看着看着,就觉得跟似乎跟他在一起的,被他牵着的,拥抱着的,亲吻着的那个女人,就是蓝。
他甚至盼望着青和快些长大,他想她穿上好看的旗袍,那么,她就更加的像蓝了。她是他心底小心翼翼呵护的秘密,见不得光。
也许有时候。爱情只是那么小和短的瞬间。即使明知两个人之间有不可逾越的鸿沟。但是。所有被它迷上的人,都成为疯狂的,和快乐的,当然,也会有难过。就像弥渊,就像家明,就像青和。
而。他们。只能把这些见不得光的爱情压在心底。不能说出来。
有时候生活是一出闹剧。也或许是一出荒唐的悲剧。
弥渊察觉到家明的威胁,是在那个周末的下午。
他从学校归来,路过集市的时候,看到在买菜的蓝,他本想喊住她的。只是他看到她身后跟着的影子,那个肩膀上站着一直白色鸽子的少年,这让他吓了一跳。他没有敢惊动他们,只是在后面小心地跟着。
那一段路,他走得很辛苦。
弥渊突然觉得,家明与蓝之间,他与家明之间,似乎都一直隔着一个幸福的距离,他们都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自己的目光和身体那么细腻地跟随着,偷偷地跟随,偷偷的迷恋,所以,连迷恋与难过,也都是属于自己,就如同这份爱情,是自己的,始终没有别人。
,都隔着一个幸福的距离,他们都在小心翼翼地跟随着,偷偷地跟随,偷偷的迷恋,偷偷地难过与欣喜。
只是他觉得家明是勇敢的,始终是比自己强大的。他敢去跟踪他们心目中爱恋和敬仰的女人,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吃饭打扫的时候,偶尔抬头,偷看她两眼。
他不敢,也不能,从来不曾去惊动那个美丽的女人。他只有在少女青和的身上,感受她的气息。
他带着青和去小山丘种满雏菊,他记得他第一次偷偷吻青和时的姿态。他们躺在大片早春的雏菊中间,他就那么翻了一个身,把手掌覆盖在她的眼睛上。是的,他不敢去看她的眼睛,那双纯真得让他会有罪恶感的眼睛。他轻轻吻了她的下唇。他那个时候,以为自己吻着的,是蓝。还有那开满山坡的雏菊,那是他心底不敢言说的爱与伤。
他带着青和去看午夜场的电影,他记得银幕里那个永远只穿旗袍的女人,让他的呼吸急促。他记得她说的哪句话,嘴巴寂寞地只想吃冰淇淋。然后,画面上女人张开双手从高楼上跳了下去。
那个晚上,他被吓到了。他记得青和紧张地到处找自己的手,一定要握着,才不那么害怕。其实那个时候,他的心里,也是害怕至极。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青和,突然地心疼,充满了罪恶感。对这么一个单纯美好的少女,他充满了浓重的罪恶感。
他带她去放脸谱风筝,看着她在夜风中赤着脚奔跑,他在后面,流了一滴眼泪。他觉得自己是有罪的,可是,他找不到救赎的方式。
有些遗忘的本身就是某种纪念。
无法忘记的事情,如何想要不记得,都是无能为力的。有些人的相逢,就注定了这一生的痴缠,绵延不息。
蓝以为此生再也不会遇见许连恩,那个如藤似雾般纠缠在她心口,从来不曾散去的男人。所以,当她看到许连恩就那么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觉得空气中忽然裂了一道口子,然后她一直下坠,下坠,坠到无力浮出的深渊。
那是燥热的夏夜。
村子里来了跑路的小戏班子。是哪家办喜事,花钱请了小戏班子在村口唱三天的大戏。搭了高高的戏台,简单的幕布场景。极为精简的东西,却是小村庄里少见的。村子里仿佛缝着盛大的节日,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欢腾与热闹。
小小的戏台仿佛是某种咒语,散发着巨大的磁场,吸引人群涌动着朝戏台走去。
蓝一向是不喜热闹的。
自从离开许连恩的那个夜,她就再也没有听戏。对所有的戏曲声调扮相都是抵触的。所以,当村子里人都朝向戏台奔去的时候,她只是紧紧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那是周末,一家人都回来。郝运喝了点酒,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戏文,鼓动着他们去看戏。
青和早已被弥渊牵引着跑去,她的心里其实是有些怯怯的,她知道母亲现在是不听戏的,也不喜欢谁在她面前提到戏。但是她想去,那边对她来说,是一种诱惑,是的,她一直想真真正正地看一场戏。这是十三岁之后她的一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