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青和知道,五个小时的距离,其实很近很近,近得比不上她为某个人的一场奔赴,整整三十九个小时的火车,车厢内拥挤的肮脏不堪。
只是,这些对于那个时候的青和,从未离家从未有距离时空概念的青和来说,是很遥远的,遥远到让她想及眼中便是会泛着泪花的。
青和开学的时候,郝运的伤刚刚也好得差不多了,收拾了简单的衣物,继续出去拉货。这个家里只剩下蓝。
蓝觉得日子开始过得缓慢,缓慢到她经常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是中午,然后在院子里坐一会,天就黑了。日子就这么如流水般刷刷地过去,每天都是一样。
蓝也是这个时候开始注意到楚允安的。
那个黄昏,蓝坐在院子里的丝瓜架下发呆。远处是被晚霞映红的天空,蓝想。明天又是炎热的天气,今年的夏天异乎寻常的燥热,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她就那么眯着眼睛坐在那里发呆,黄昏的光阴里,偶尔掠过一丝微风,透过时光的罅隙,吹过她的鬓角。蓝越来越觉得时间的缓慢停滞,坐在那里安静地打着盹。
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到对面的男人。安静地坐在他的院子里,面前支着宽大的画板,手里拿着细长的画笔,地上一一盒子散落的油彩。
蓝注意到,他的眼神,是落在她的方向的。
她于是轻轻走过去,她并没有觉得他的唐突或者冒犯,她突然心地变得纯净起来,只是想看看那个男人能把自己画成什么样子。
走进的时候,她看到画纸上美丽的女子,黯蓝的旗袍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匀称的身材,斜斜地歪在躺椅里,眯着的桃花眼,微启的两片朱唇,以及垂在椅子外的左臂。慵懒的姿态里,一副娴静的美。
这是蓝第一次注意到自己的美,在来到这个小村庄数年之后。
她试图与楚允安交谈,问他是否能将画送给自己。终究发现是徒劳,他所能给她的回应,只是咿咿呀呀的短音,以及含义不明的手势。
蓝有些失望,转过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看到门口的家明,肩膀上依旧站着那只白鸽。他对她说,你好。
你好。
这是少年家明与蓝的第一次对话,她听到他的声音低沉而不失去磁性,落在她的心底,平平的铺展开来,就像是刚才坐在丝瓜藤架下面休息的那段光景,带着莫名的,温暖。
因为这个,让蓝愣了一下。
这张脸,总是会让她有片刻的惊惶和无措。她很快的调整好状态,客气的对他说你好。
少年家明对她说,如果你喜欢,我可以让父亲送给你。
蓝嗯了一声,她忘记是要拒绝还是接受,只是看着少年放下肩头的鸽子,走到楚允安的身边跟他比划着她所看不懂的手势。她看出楚允安的眼中有着不舍,最终还是被少年说服,将画让出。
蓝知道楚允安是依靠买画为生,接过画的时候,她对家明说,我买下,等我去拿钱。
少年说,这些,不是钱可以买来的。
他的这句话,让蓝已经踏出的步子险些落空。她突然觉得危险,这只是个少年,一个跟弥渊差不多大小,可以做自己儿子的少年,却如此轻易地搅乱她的心性。
她埋藏了多少年的情感,正在一点点的外泄。
这个发现让她觉得害怕。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没有回头,没有说感谢,只是疾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少年家明是在搬到这里的第一天就注意到了那个穿旗袍的女人的。
她有着他所未曾见过的淡定与闲适,有着历经风霜的波澜不惊。她的表情始终是那般温和,没有什么变化,客气地跟每一个人说话。只是他感觉到她对他们是凉的,她对周遭的一切都是凉的,没有什么期待。她的身上,带着对这个世界的疏离感,连她幼小的女儿也如此般。
这是十七岁的少年不应该看透的东西,但是家明看透了。他从一开始就看出这个女人的与众不同。
他看出,她是不属于这里的。
他会在每个清晨和黄昏的时候,站在院子里,朝着对面的方向张望,因为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会出来。她应该是怕热的,夏天的太阳很毒烈,他记得自己被晒伤的胳膊,只是那个女人,肤色凝白,没有丝毫的损伤,她总是绾着高高的发髻,干净的脸,柔和的眉眼,裹在华丽旗袍中曼妙的身姿,她是这个夏天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家明总是无法克制自己想要窥视和靠近她的愿望。
只是她是那样的疏冷,和每个人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似乎没有人能够走进她的心里。这让年少的家明有些无所适从。十七岁的少年尚学不会成年男人那般搭讪方式,或者调情手段,他觉得那些都是肮脏的,加诸于这个女人身上,都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他宁愿只是远远地看着她。
他看到电视上亲吻的镜头,会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细小的变化,他幻想自己跟蓝的亲吻,带着夏日和风的清香。这些让他感到羞愧,有着些微的罪恶感。但是他又忍不住去臆想,臆想关于她的一切。
他知道她喜欢穿有着大朵暗花的缎子裁成的旗袍。他见过她所有的衣物里,几乎都是旗袍,天气凉一些的时候加一件外套,或者披肩。只有冬天的时候才穿着和别人一般的厚厚的棉衣棉裤。
阳光一开始温暖,她便又换上旗袍,美得不可方物。
家明经常在早上的时候,一直站在院子里,望着对面。
他要看着蓝出来,些微惺忪的睡眼,刚刚梳洗过的样子,打扫庭院,然后又进屋,不再出来。家明其实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他只需要帮父亲与画廊沟通,做父亲的嘴巴,与别人沟通。
他其实讨厌念书。
因为母亲就是跟一个念书念到硕士的男人私奔的。
他觉得念书念多了之后的男人是可怕的,母亲那么老实的人都会跟着私奔。他于是在那个上午,把自己的书全部送给了学校门口收废品的老人,两手空空地回家,再没去过学校。
楚允安暴怒地打了他,他身上至今仍旧残留着父亲宽厚皮带印下的痕迹,长长的血丝,被撕裂的伤口,丑陋得像是少时梦中见过的怪物,梦魇般隐没不去,重复出现。
那个时候,他觉得,女人也是可耻的。正如她的母亲,欲望都是可耻的。人都是有欲望的。母亲渴求更好的生活,于是她离开了。人在欲望的驱使之下,会变得可怕。
家明又开始想到这些,然后他发现一件另他觉得可耻的事情。是的,他迷恋上了这个三十五岁的女人,迷恋地一塌糊涂。他发现自己身体以及心中隐秘的欲望满满的升腾,他想拥有这个女人。是的,他期待着和这个女人的一场私奔。
或许这种想法是和他年少的记忆以及遭遇有关的。他所能记得最好的爱情方式,就是让他觉得可耻的事情,那是母亲和一个男人的私奔。
所以他觉得,只有私奔,才是对爱最好的诠释。
他其实是喜欢那样的方式的,暴烈而不顾一切。那是一种全心倾付的状态。他又觉得可耻,充满了罪恶感。纠结繁复的心绪一直撞击着他的神智,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掉的感觉,他觉得自己需要一场释放。只是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不知道能够去做些什么。
他所能做的所有的事情,只是偷偷的观望着这个女人,在心里策划一场与她的盛大的私奔。所以他常常莫名奇妙的就咧开嘴角露出笑意,肩膀上的白鸽有时候会被他吓到,呼啦啦地翻动翅膀。
家明注意到蓝小小的女儿,青和。
和她的母亲一般凉薄淡定的少女。他是喜欢她的,但是远远不及她的母亲。他只是在看不到蓝的时候,试图在青和的身上能够看到她的影子。
所以那个黄昏,他看到放学回家被弥渊牵着手带回来的青和时,惊得呆了一下。他记得,那天青和穿的是旗袍,蓝的旗袍。他只见蓝穿过一次,再不见。那是她所有旗袍里面,他最喜欢的一件。
所以当她看到瘦小的尚未发育完整的青和穿着那件旗袍的时候,眼里闪过瞬间的惊艳,他说不出自己的心境。
他一直以为,除了蓝,任何穿上旗袍的女人都是糟蹋的,村子里穿旗袍东施效颦的女人们让他反胃。
青和是例外。
虽然她撑不起那件旗袍,但是有一种别样的柔美。家明想,过些年,这个少女长大之后,定也是美丽的女子,可以将旗袍穿得很好看。
不过,他知道,他的心里,始终被那个叫做蓝的女人装的满满的,青和只是他的视线在寻找蓝的时候适时出现的替代品。
他发现过青和小小的秘密。
某个黄昏,他经过村子里那个小山丘的时候,远远地看到她与少年弥渊的亲吻,他们紧拥的姿态,看得他痴。
他觉得那对正在亲吻的恋人就是他和蓝。
这个想法让他异常地激动与欣喜,于是他常常躲在小山丘后面偷看他们的牵手,拥抱,以及亲吻。然后加诸于自身的臆想似乎是有了依靠,滋生蔓延。
当然,家明偷看的那个人,更多的是蓝。
在那个短短的瞬间,家明常常会迷失在那些臆想的美好里。他以为只要自己闭上眼,就拥有了全世界,然而他的世界都被那样一个人,轻易地占满。其实,年轻的心轻易的被另外一个人占满,本身就意味着悲伤大于欢乐,然而他宁愿痴迷于此。
偶尔,他会借着出去放鸽子的名义出门,偷偷地跟在蓝的身后,一路跟着她到集市,远远地站在摊贩的后面,看着她在各式的蔬菜水果面前流连。
他注意到,她是喜欢素食的,只有郝运或者弥渊回来的时候,她才会买一些荤菜。
有时候,家明会走到她站过的摊贩前面,买下她刚才挑拣的时候摸过的蔬菜。他常常会舍不得吃,只是安静地看着它们到腐烂,觉得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情。
那些属于她的路,也开始渐渐地有了他的脚印,家明似乎能够看到,那些脚印正在一点一点的契合在一起,然后就再也不分开。
他喜欢那一段时间,那只白色的鸽子扑打着翅膀,在他的耳边划出清澈的弧度与声响,家明伸出自己的手,幻想着自己就是在拥抱着蓝。他应该是穿着西装,只有那样的人才能配的上把旗袍穿的那样美的她,然后他们要跳华尔兹,圆舞。
从天黑到天亮,没有开始的时间,也就没有所谓的终点。
家明感觉到自己的心也跟着开出一个又一个透明的口子来,即使可以美好到万劫不复。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那些。
在偶尔的黄昏里会看到蓝,她就那样一个人寂落落地依在门前,目光幽怨,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惬意。让人看了总能心生舒服,然而,那样的目光始终不是面对自己。
家明注意到,她似乎对自己的父亲感兴趣。又很多次,他都能看到她失神的模样,看到情浓的时候,竟会抿嘴笑起来。家明看得到她的嘴唇间露出的,细白温润如玉的牙齿。似乎也就能感觉到那笑意了,应该是脆生生地,就像是他第一次和她正面接触的时候,她从他手中接过他递给她的画,转身的时候竟然是怯生生的,羞涩地像个孩子,家明记得了她因为失神鞋子与地面碰触在一起时发出的好听的声响。
后来,家明常常会怀念那段时光。
不安。失眠。游走。喝水。
如果将这些词串联在一起,也许在日后的家明看来,这必将是一个女子身上的不安因子,总是无时不刻在用自己的状态与姿态来表达自己是多么的不喜欢现在的这样糟糕的生活。
然而,如果将这些都放在蓝的身上,在家明看来,都是绝美的。
是的,绝美。
当然,这些,也都是家明偷窥而来。
他开始渐渐地喜欢上了在暗中观察关于蓝的一切,如果不是因为那场太过赤裸的面对,也许,一些故事是不会发生到某个近乎歇斯底里的地步。
那段时间,似乎郝运回来的次数逐渐地多了。
青和能感觉到母亲的不开心,即使她是那样不善于将所有情绪都带在面部和情绪上。但是,青和能从心底感觉到,她是不开心的。
似乎,在几年前做出的那样的打算就是错的。
明明不是一出戏的人,却上错了花轿。
这是青和唯一能够找来的说辞。但是,青和似乎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而偏生这些又都是事实,所以青和在接过母亲递给她的汤勺以后,常常都是一言不发地将青菜豆腐汤喝的很快,偶尔会发出哧溜儿的声音。
往往,蓝都会微蹙着眉毛说,慢些喝。
青和点头,将放在碗边的手放下,摸着自己微微起皱的被母亲改小给她穿的旗袍,她在想,到底要到什么时候,蓝的心才能像这身上穿的绸缎做得旗袍一样光滑,且没有留恋呢。青和能看见青瓷花碗的边上,还记得似乎没有买多久的样子,然而却过早裂了一个口子,一点点的通往碗的底部。
也许,再完美的一件东西,再圆满的一件家什,总有一天都会分裂。
最终,都将尘归尘,土归土。
但是,也许有些人会记得,曾经撕心裂肺地靠近过。
青和在去坐学校的公交车上这样想道,她甚至能看到一点一点正在远离自己的母亲,此刻她的肩膀一耸一耸的,有风吹来的时候,她原本梳的妥帖的头发,也会跟着飘起来。
那些,都成为日后她想念母亲的样子,她总以为蓝是冰蓝色的花朵,最后也终将消失在里面。
也许是她太过美好,有时美好,假以良辰,都应是虚设。
家明注意到蓝的难过,大概是在那一个下了暴雨的夜晚。
他起床,身上只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裤,光着上身就跑了出去。他要找到一些可以遮雨的雨披,挡在那只鸽子栖息的笼子上面。家明听到鸽子发出弱弱的声音,大滴大滴的雨落在家明的身体上,就好像是自己站在了淋浴下面洗澡的样子。
每每这时,家明都会想起很多。
在自己还是孩子的时候,应该是7岁。
那时候的家明不像现在这样沉默寡言,他似乎是被母亲抱着入睡的,一直都是。他瘦而长的手臂,穿过母亲的怀抱,他能碰触到她美丽的蝴蝶骨。
然而,似乎,什么都被带走了。
时间,记忆,洪荒,都死在了那场有预谋的私奔里。
家明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他就那样在雨中的阳台上跳起了蹩脚的舞蹈。
那个时候,他再次想到蓝,他记得她清冷的眼神,寂寥的脚尖落在地上的时候,就好像是自己每一次晚上的不眠,看到的月牙儿和阳光。
家明翻过低浅的栅栏,穿过了丝瓜架,那是一段很短的路程,然而在家明看来,那都是长路。
他奔跑的时候,像一只急切的鹿,竟慌乱起来。
直到,自己贴在蓝的窗前,看到了她的身影,才安静下来。
家明想,也许自己,真的已经开始疯狂了。他伸出手把自己的手掌,一点一点的贴在梨花雕木的窗子上,雨水一点点地顺着他的胳膊滑下。
透过玻璃,家明看到了和自己一样近乎疯狂的蓝。她的状态似乎不是很好,在屋子里不停的走动着,偶尔停下来的时候会把自己的一张脸正对着镜子看,她光着一双脚站在镜子前,似乎在跟自己说着什么。然后就在那个时候,家明看到了蓝拿起了一把剪刀,他的心猛地一悬,感觉到了害怕,正一点一点的侵蚀到自己的心里,也就是那时,家明的心也跟着疼了起来。
所有的偷窥,窃喜,目光的追随,在此刻都已经了然清晰。家明开始懂得,自己对眼前的女人,是喜爱的。他终于在自己和蓝之间下了一个定义,那就是爱。他想疼这个如母亲一样不懂得怜爱自己的女人,这个表面沉静内心隐秘汹涌接近疯狂的女人。
只有这样的女人,才是真正值得爱的。在每个疯狂的女人身上,必然是经历了某场铭心刻骨的深爱,所以才激发了她身体里全部的意识,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不会再回来了,找不到了,所以她难过了,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