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她没有想到疼痛竟会如此的真实,真实到她觉得连生命都是虚妄的。她想要大声尖叫,可是她发现自己仿佛失声一般,发不出一个声调。她觉得太累了,是的,累得连呼吸都无力,于是她倒在了床上,她想,她是经历了一场长长的噩梦。
梦醒了,就一切都好了。
青和发现母亲的变化。
母亲似乎比以前更加寡淡,不看电视,不看书,不爱说话,很多时候,她跟她说话,只是一个简单的手势,而不愿发出声音。她甚至不愿出门,连上街买菜的任务都交给了她。那是她唯一出去的事情,然而都拿来给她。
青和能感觉到,她的心似乎更加绝望了,常常能看到她盯着院子里的丝瓜架,没有一丝的表情,眼神是那种死灰色,没有光。
青和有些害怕,她想着去做某些事情,或许能带来一些改变,然而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她大部分时间都和弥渊在一起,郝运又时常不在家,她突然察觉到母亲的孤独,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有些人是天生孤独的。
家明也发觉了蓝不不对。
似乎自从那个戏班子来过村子之后,她就变了。他不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只是心疼她,心疼得不知所措。
他发现她更多的时间是坐在院子里发呆的,跟谁都不来往,甚至不往他的方向看一眼。那段时间,他就坐在门口,隔着两个院子的篱笆,看着她,看着她偶尔的蹙眉,更多的时候是面无表情的绝望。
楚允安也是在这个时候疯狂地开始画这个女人的。
他画她的每一个细节,神态,细到一根眉,一缕发。他发现自己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迷恋上了这个无声无息的模特。她的身上有一种疏离感,让他想要亲近。
他每画完一副都会送给她。
他们之间没有语言。他发现她也渐渐开始使用更多的手势,不愿开口跟任何人说话。他喜欢跟她的接触,时间在无声的流淌。
事实上,每次她只是简单地从他手里接过画,对他轻轻点头致谢,连笑都是没有一丝的欢喜,只是模式化的微微上扬嘴角,眼神始终是无光的。不过他看得出来,她是喜欢他的画的。他有种感觉,她是不属于这里的,他觉得,那个叫做郝运的老实巴交的男人,是配不上她的。
家明看着自己的父亲与蓝的接触越来越频繁。这让他感觉到不舒服,他倾尽所有的表达却,仍旧唤不回她的一个回眸,然而父亲却只是凭着几幅画就可以常常地靠近她。
有几次他从父亲手里夺过画,欣喜地穿过两家的庭院走到她的跟前,送给她。她没有像对父亲那般,嘴角牵起一个公式般的弧度。
她甚至根本不愿抬头看他。这种感觉让他很沮丧,他很难过。
于是,他便安静下来,不再试图靠近她。只是默默地远望着她。自始至终,他与她都是一个偷窥者,偷偷地观望着她的一切,他的心事是隐秘的,必须遮好,遇见光,是会死成一片一片的灰尘的。
家明是讨厌郝运的,他总觉得,她跟着他,是糟蹋了。
这次郝运回来的时候,又买了一大兜的回锅肉,他隔着院子看到蓝微蹙的眉。于是他走到门口,故意与擦身而过的郝运相撞,装掉了那兜让人反胃的肥肉。
他嘴里说着对不起,心里却是欣喜的,他想,自己是多么伟大啊,能够为蓝做哪怕极为微小的一件事情,都会让他的心盛满幸福。
只是他没有想到郝运会再把那些肉捡起来,那些已经沾了泥土的肥肉,被郝运从地上一点一点的捡起来,一边捡一边喝斥着已经围过来的小狗。家明看到他满手的油腻,像是那些肥肉一样,让他恶心。
他不知道,那顿饭,蓝是否能吃得下去。
他就那么坐在院子里,望着她。她似乎只是喝了一点清水,她的饭量越来越少。他想,他是可以为她做一顿清淡的食物的,只是,她并不领情,把他远远地放在心之外。
家明煮了满满一大碗的绿豆粥,在深夜的时候,翻过栅栏,穿过丝瓜架,走到她的窗前。他试图从窗口再翻进去,但是他发现他再也推不开那扇窗户,就连窗户上的缝隙也被用纸糊上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捧着那碗冒着热气的绿豆粥站在那里,直到那些粥变得冰凉。
最后是他用指甲划破了原来缝隙处糊着的纸张,隔着狭窄的缝隙往里看,他觉得自己也变得细了。他看到她安静地躺在床上,背对着窗口,穿着旗袍,似乎是睡着了,背部的蝴蝶骨随着呼吸的频率慢慢的起伏着。于是,他的心里便安静了。
那之后,郝运出差的日子,他每晚都会偷偷地在她窗前偷看她睡觉的姿态,在看到她睡觉时蜷缩身体的模样后,他才会再沿着那条短短的路走回去,才能安然入睡。
他以为,也许自己始终都是这样在她的身边就好,没有拥抱,没有抚摸,甚至是一个清冷的眼神。他甚至在意识里把她称谓是自己的。
纵然将那条短路走成了长路,看见了每一个夜晚的月出与月落,但是,他从未后悔过。
他终于开始明白,她在他的心底是被爱着的,并且是深爱。
然而直到那天晚上的偷窥,让他的心跌入谷底。
他记得那晚的月牙儿死白死白的,他把鸽子关进笼子之后依旧像往常一样翻过篱笆栅栏,他要穿过丝瓜架,来到那扇掉花梨木的窗前。
他听见里面传来她急促的呼吸声,他紧张地凑近那条狭窄的缝隙,他担心她出了什么事情。
于是他看到了让他终生觉得痛苦的一件事情。他看到她美好洁白的身体被压在一个同样赤裸的男人身下,疯狂地扭动着,他看到她的脸,有着些微的扭曲,还有那个男人粗鲁地在她体内冲撞的动作。
这一切都让他感觉难过,他觉得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的肮脏,他想带她离开。他想看到她的快乐和难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状态一样,一直都是不悲伤,不快乐。
可是当她看到那个男人的脸时,他的心脏有种将要停止的感觉,只是一阵抽搐过后,他便有了那样的想法,如果,如果自己可以在突然间想死去,那样大概再好不过了。
那张因为得到被满足的脸,出现在自己的眼底的时候,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伴随着他从小到大。
他不愿相信那个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他情愿自己的眼睛是盲的,看不到这一切的进行和发生。他觉得自己被夹在窗户上那道狭窄的缝隙里,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正在以某种死亡的姿态一点点的变得越来越细,他的呼吸脆弱了起来,他看到自己细成一缕可有可无的尘埃。
我飞了。
少年家明在发出这样的一句感慨的时候,再也不能看下去。一双脚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时,被篱笆划伤了腿,他的跛脚,似乎更厉害了。
也许,也许家明该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然后就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这个夏天,弥渊考上远方的一所大学。
青和有些难过,这就意味着他要和自己长久的分离。她跑到山上的庙里给弥渊求了平安符,戴在他的胸前。
弥渊用手轻轻拨着青和脖子上的长命锁,他说,青和,你的身体慢慢大了,你看,长命锁已经够不到你的胸口了。
青和就对着他笑,她说,你不是一直在盼着我长大么?所以,我很努力地吃饭,努力地长大。他笑,用手指刮她细嫩的鼻尖,青和,你真好,你要是再长大一些就好了。
她张开嘴巴,轻轻咬了他的指头,我已经大了。弥渊轻笑不语,他说,青和,你等我回来。青和看着他的眼睛重重地点头,像是十四岁那年的约定,他为她种下满山坡的雏菊,他对她说,等他回来一起去看。
她一直是相信他的。
这个暑假,两个孩子一直粘腻在一起,因为他们知道,将要面对的是一次长长的分离,是人生第一次的分离。
青和感到害怕,她突然有那样一种预感,她就要再也见不到弥渊了,不是隔了多长的路,而是他们将再也看不到同一片雏菊,还有他们仅有过的孩子式的亲吻也再也不会存在了。
也许,也许他会在那个地方,找到他喜欢的女生,给那个人自己的全部,而不是给她。
青和难过极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也跟着一点点的冷了下来,再也无法温暖自己。
她想起自己对弥渊说的话,那是他们第一次的亲吻,她说,弥渊,我会变成一朵花开。然而,总是以为终朝采绿,却不想落得一场朝花夕拾。
她所有美好的想法,终于全部死在了自己的那些幻想里,然而她宁愿痴迷,不愿醒来。
所有的告别都充斥在这个时间内,青和试图在脑子里构思一场阴谋来挽留,然而,却还是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她美好到只有美好。
她突然开始厌恶自己,讨厌自己这样美好,而不能歹毒,不能心狠手辣。
她把自己的脸一点一点的放在手心,很小声地哭了起来。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掉了,她已经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每个周末都可以和弥渊在一起,两个人什么都不说,看夕阳,看雏菊,偶尔空余的时候,她甚至会踮起脚尖来亲吻他的左脸颊。
然而,告别的时候来临了。
那一晚,青和未眠。
她想到很多事情,似乎自己一直都是这样,每个时间都可能处于告别中。
她的脚又开始疼了起来,眼泪落下的那个瞬间,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一年自己和母亲离开许连恩的家的时候的模样,她就那样穿着不合脚的鞋子走了一路!
她的脚变形了,完全变形了,她站起来,扯掉了鞋带,开始奔跑起来。
是的,奔跑,如果生命是这样一条苦路,那么所有的路程都让自己来完成,是不是就没有所谓的悲欢离合,没有了什么虚设。
青和记得在那古老的城墙上面,流浪的老头儿在那里拉着二胡,就着那样的月光,在这个城市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谁都没有看到她流泪的眼睛,和那张素白的脸。
她在村口的旧城墙那里坐下的时候,看到了那一大片死白死白的月牙儿,咧着嘴笑了,她仿佛又听到了七岁那年那个时常出现在梦里的声音。她听到弥渊清楚地对她说,青和,别哭,前面的路还长,你看。
她记得,自己在梦里看到了一束光。
弥渊要走的那天,青和没有起来,她似乎还没有能够调理好状态。当她看到自己在镜子里眼睛红肿的模样的时候,突然感觉到羞耻。
怎么能这样丑陋地出现在他的面前呢?答案是不能,于是青和就在那个早上的八点的时间,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薄的被子里,她感觉到呼吸难受,然后她把自己的头转到窗子外面看去,青和觉得自己似乎是被疯女人附身了,再或者就是自己原本也就是疯女人了。
她突然有那样一种想法,她想看到一大片的向日葵,然后自己就这样死在那些火一样的花朵里,再完美不过了。
她又觉得,似乎不仅如此,她甚至作出那样的猜测。是不是自己对弥渊的这份情愫已经被蓝知晓了,她那么的冷漠,从不给自己流露太多的感情,如果当她知道了自己竟然这么疯狂地迷恋上弥渊的话,大概会气的很难看,青和甚至能感觉到蓝因为生气而开始变得扭曲的脸。
这个该死的女人大概是个巫婆,她把这些给她改小的旗袍一件一件都施上了魔法,紧·紧地箍住了自己,然后自己的呼吸就越来越难受了。
在那一刻,青和决定去看望弥渊,她对着镜子将自己的嘴唇抿了抿,她使了点力气,咬了自己的下唇,有些微的疼痛。于是,很快它们又恢复到红润的状态,看起来就像是一朵盛开的花朵。
她没有意识到这样的做法是错的,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言是错的,她甚至没有能预料到自己推开门是看到错的画面,她甚至没有能力去接受眼前的人和事物,以及那些丑陋的动作!
这世界是从什么时候都已经这样肮脏起来,连自己喘息都要如此的小心翼翼。
青和看到了。
她看到在厨房里的弥渊和蓝,她注意到那些细微的变化。
此时的蓝,正在忙碌着开始准备晚餐,大概是弥渊喜欢吃的青椒土豆丝,青和能看到蓝的眼神,是没有任何的光的,她只是机械式地用刀切着那颗硕大的土豆,切成一片一片,然后是一丝一丝,她看着锋利的刀光下碎裂的土豆,那个时候,她突然想到一个词语,碎尸万段。她为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感到可耻。而弥渊就那样安静的站在他的身后,仿佛是在欣赏一件上好的瓷器一样,连眼神里都满是惊艳。
青和感到难过极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手正一点点地掐紧了自己的皮肤,眼里憋满了泪水。心太平静,只可以心疼而亡,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了,青和感觉到自己正在慢慢地死去,化成蔷薇泡沫,马上又是一个天亮了,谁也看不到自己。
谁也看不到。
弥渊站在蓝的背后,静静地看着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想要像现在这样,安静的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鬓角,看着她忙碌的样子。
弥渊将手伸开,环住了蓝的腰,附到她的耳边说,蓝姨,我喜欢你。
他能感觉到那句话在蓝的耳边就像是一股暖流,直抵她的心窝,然后他的心也跟着沸腾起来。一双手开始逐渐大胆起来,慢慢的从腰部游移,蓝姨,你知道你有多美吗?我爸怎么配和你在一起,你是高贵的,蓝姨……
青和看到这些的时候,只觉得似乎是在喉咙间不知被谁搁置了一块玻璃,然后满嘴的鲜血就那样顺着自己的喉咙流到自己的心里,她的眼睛肿胀,但是,她决定就这样在门后一直看下去。
蓝好久都没有动,好半天,青和都以为蓝差不多是默认了,默认了这个不伦之恋的存在。
然而,事实并不是那样。
蓝转身的时候,没有看到在门后站着的青和,她把自己的一张脸正对着弥渊。然后说,弥渊,你刚才说什么?
她似乎并没有将那些话放在心上,而是很随意的将搭在眼前的头发,拢到耳后去。弥渊笑了起来,青和看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蓝的面前,一双手抱住了蓝的双腿说,蓝姨,你就给了我吧……
登时,蓝的一张脸变得惨白,她几乎没有怎么停顿,就扬起了自己的一只手打在了弥渊的左脸上,说了一声,笑话!
然而,弥渊并没有因此停止自己近乎疯狂的做法,他甚至将抱着蓝的腿部的力量加大了更多,他的脸上淌满了泪水,哭得像个孩子,蓝姨,你听我说,你听我说好不好,我没有说谎,我真的喜欢你,从你第一次来到这个家开始我就是喜欢你的。
青和看到弥渊的眼睛通红,很委屈地抽泣着,又说,可是蓝姨,我知道自己不能,我不能这样。我对自己说你是我的母亲,可是,蓝姨,这些都不能都抵消我心底的爱恋,蓝姨,你等我好不好,等我毕业了,我带你离开这里,我给你好的生活,给你买旗袍,给青和买鞋子穿,你不要赶我,好不好蓝姨,好不好……
蓝的脸色越发显得难看,在弥渊说那些的时候,她的心底分明是疼了起来。纵然她知道这份他对自己的爱恋是错的,然而当她听到这样一个孩子式的小男人对自己的表白时,近乎撕心裂肺的样子让她难过,但是,她不能容忍他走向歧途,她甚至在自己的心底说服自己,下手重一点。
青和看到蓝的一只腿抬了起来,那只红色的高跟鞋朝着弥渊的身体踹了过去。然后青和清楚的听到自己的心跟着被踏碎了一样,她清楚地听到自己在心底对自己说,青和,你要保护弥渊。
青和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扑倒在弥渊的身上,用她孱弱消瘦的小小的背承受着本该属于弥渊的疼痛。只是那样一脚,青和眼里的泪水就全部掉了下来,她强忍着伤痛伸出手摸了摸弥渊的嘴角说,弥渊,你疼吗?
你疼吗,弥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