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0年8月30日上午,曾国藩在天津接到那道调他再任两江总督的上谕。曾国藩开始心惊肉跳,急召幕府和从江苏跑来的江苏巡抚丁日昌、毛昶熙密商。事实上,曾国藩见到这道谕旨该高兴才对。因为他当时正在处理天津教案,因而一直受到中外抨击,列强嫌他惩处不力,国人骂他是汉奸走狗。他自己的心理压力也非常大,此次让他回任两江,把他从泥潭中拉出来,应该说是一件好事。
但两天后,他居然上了一道谢恩疏,说自己最近身体不好,常常头晕眼花,经不起长路漫漫,希望朝廷再请高明。朝廷方面却把皮球狠狠地踢了回去:你曾经经营过江南,对那里非常熟悉。要你到那里又不是去四处奔波,你坐在江宁就可以。
两个星期后,该年的10月20日,慈禧太后召见他,命他速赴江宁。曾国藩又是那一套,最近头晕眼花,经不起漫漫长路。11月1日,慈禧太后再次召见他,一见面就问:“你什么时候去江宁?”曾国藩只好说,就在最近。
此时的朝廷方面不明白,曾国藩到底在想什么。两江总督遇刺这样的大事,朝廷迫切希望找出结果,身为朝廷重臣的曾国藩居然一点都不关心,事情有蹊跷。
事实上,曾国藩一直在关注着刺马案的发展,将军魁玉除了给朝廷写信外,一个最主要的任务就是给他汇报刺马案的审理进度。当他得知没有一点进度后,不开心也不难过。一个人安静的在天津睡觉。但过不久,一条信息传来。是关于江苏巡抚丁日昌的,有人说马新贻被刺,是因为总督与巡抚抚不和。朝中大臣听风就是雨,开始把这种论调传扬开来。
丁日昌大为惊慌,他在这个时候十分希望好友曾国藩负责审理此案。曾国藩毕竟曾是自己的东家,许多问题自会由他摆平。于是急急上了一道摺子,希望朝廷下旨命曾国藩迅速赴任。
曾国藩只好起程。
1870年11月7日,曾国藩开始南下,一路上,他尽量不多走一步路,不少看上一处风景。就这样,他用了36天才到达江宁。足够一个普通人走上十个来回。踏上南下的旅途。12月14日,接印视事。从清廷调他任两江总督,到他正式上任,历时3个多月。
第二天上午,张之万高兴地办了案件交接手续,下午就匆匆跑回清江浦去了。曾国藩开始在江宁玩,只字不提案子。他在等一个人——就是那位刑部尚书郑敦谨。
第二年的2月18日,郑尚书抵江宁。时至曾国藩抵江宁已经两个多月了。在2月17日,当他得知郑尚书明天要到来时,才把案卷拿出来,记下了有关案犯的名字。那么,这两个多月时间,他都干什么了呢?一是接客聊天,二是看《阅徽草堂笔记》,三是给马新贻作了一幅挽联,前往吊唁了一番。
他对这个案子为什么一直采取拖延回避的态度?只有鬼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可以把时间回溯到1870年8月21日,也就是马新贻遇刺的前一天。时任江苏巡抚的丁日昌自江苏急匆匆地赶到天津,直奔直隶督署,与他密谈良久。22日上午,曾国藩回拜丁日昌,就是在这个时候,远在江宁的马新贻被张文祥刺伤。23日下午两点多时,曾国藩刚睡完午觉,马新贻在江宁撒手人间。随后,丁日昌与曾国藩日日密谈,夜夜磋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什么,当郑尚书到达江宁的时候,朝野都把目光投向了这位铁面无私的尚书大人,希望他能给生者一个交代,给死者一个公道。
此时,距马新贻死已经五个月了。
4、郑敦谨的尴尬
2月19日,正是大年初二,郑尚书开庭审理。参加会审人员有:郑敦谨的随员伊勒通阿、颜士璋;曾国藩和他委派的江安粮道王大经、江苏题补道洪汝奎;后又增加了马新贻的亲信候补道孙衣言、袁保庆。
开始,郑敦谨信心十足,刑部尚书的头衔可不是白来的。第一天并不顺利,因为只有他一个人发问,与他并坐正堂的曾国藩闭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第二天也不顺利,除了曾国藩闭上眼,犯人张文祥也闭上了嘴。第三天,第四天,两个星期后,郑尚书的自信不见了。
原因是,他明白了一件事。一切似乎都有人安排好了,张文祥什么都不说,曾国藩又不配合。这个案子,他跟曾国藩说道:“看来,只好仍照魁、张二公原奏之法奏结了。”
曾国藩笑了,就像是看着一个孩子终于明白了一个人生道理一样,很开心地笑了。
郑尚书准备结案,他只能结案。不然,等大清朝灭亡了,这个案子都审不出结果来。据说,当他看到曾国藩很阴险的一笑后,心里就凉了半截,原来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不能深究的。一旦深究下去,自己也会掉进去的。就像这个案子,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审不出来呢。可是,他妈的结案怎么写呢?难道正要抄袭魁玉和张之万的?他应该有所创新才对啊!
但创新是要在实践中才能得到灵感的,于是,他又往下审。可这种审理就成表演了。候补道孙衣言、袁保庆见他又不用刑,只是来回的问一个问题,又看到吃得白白胖胖的张文字祥,肺里就一股怒气向上冲。
孙衣言气恨恨地说道:“这种鸟人,不用大刑,他如何肯招?”
郑尚书立即回道:“使不得,万一不小心打死了如何是好!”
是啊,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好结案。
1871年3月19日,郑、曾联衔给朝廷写信,对于魁玉和张之万的审理结果,维持原判。郑尚书又创新道:对张文祥的量刑要十分地残酷,除了要凌迟处死外,还增加了一条摘心致祭。
可当郑敦谨、曾国藩拟好奏结,要孙衣言、袁保庆签字画押的时候,这二位却拒绝签字。原因是,此案根本就不算结。郑敦谨和曾国藩就笑着说,不签就不签。
两个人在奏结中就把孙衣言、袁保庆参加会审一事忽略不计,朝廷自然不知道审理小组还有两个候补道。
郑、曾二人在上奏朝廷的同时,把供招抄录分送军机处、刑部存案。这就他们审理的结果成了既定事实。意思很明白,这是最后定谳。
朝廷方面最终也只好接受这一事实,认为张文祥是受海盗指使,刺杀了马新贻。该年的3月26日,下达谕旨,肯定了郑、曾的奏结。4月4日,曾国藩奉旨监斩,将张文祥凌迟处死,并摘心致祭。据说,斩张文祥那天天降大雨,他被摘下来的心挂在旗杆上,等雨停后,居然不翼而飞了。
其实郑敦谨心里明白这件事,已死的人心是不会飞走的,更不可能是被老鹰叼走的。一定是百姓拿走了。百姓之所以这样做,无非是把张文祥当成了英雄。可郑尚书明白,张文祥根本就不是什么英雄,只不过是一枚棋子。
就在处决张文祥的第二天,他还没等圣旨下达令其回京,就愤然离开了江宁。曾国藩送他程议,他分文不收,曾国藩送他到江边,他板着面孔,头也不回地扬帆而去。
事后,曾国藩得知,郑敦谨并未回京交旨,走到清江就停了下来,打发两个郎中代他回京交旨,声称有病不能回京。从此,他发誓,永生永世再不为官。
5、疑云升起
当张文祥在狱中吃得白胖时,监狱外面就有了一种传言,说是他刺杀马新贻的根本原因,是因为马新贻渔色负友,张文祥为友复仇。果真如此,作为马新贻的亲信孙衣言、袁保庆对马新贻此作为肯定知之,那么,他们自始至终都要讨个说法自然就说不过去了。因为魁玉、张之万给他设计的“海盗挟仇报复”的结案的确是一个很体面的结果。他们何以苦苦追求,以得确供呢?
我们现在来看两个画面。
第一个是:1868年太平天国被湘军击败,慈禧太后立即召见刚上任的马新贻,密旨马新贻调查湘军攻陷天京后太平天国金银财宝的去向。
第二个是:清末施行裁勇改兵制度,几万湘军士卒被裁撤,其中不乏将领。这些人并不回乡务农,而是到处游荡掳掠。有些人参加了哥老会,有些人本来就是哥老会成员。湘军裁撤扩大了黑势力,散兵游勇又与黑势力结合,成为社会的一大公害。马新贻在惩治散兵游勇时非常严厉,尤其是他任命以剽悍著称的袁保庆为营务处总管,抓到为害百姓、有非法行为的散兵游勇就地正法。
第一个画面的补充是:太平天国经营10年,各种粮饷自不必说,天王府金银财宝堆积如山,其他王府、将军府也有不少收藏。曾国荃攻陷天京,纵湘军抢掠数天。为了灭迹,又放了一把火,大火烧了几天几夜不息。湘军均饱私囊,大车小辆向湖南老家运送财物,几年中,湘军子弟抢购土地遍及湘鄂。朝野议论纷纷,恭亲王颇有微词,慈禧太后心中不快。
第二个画面的补充是:十几年来湘军的实力迅速膨胀。太平天国失败后,人们传言曾国藩有野心,其实他的部下早就怂恿他谋取帝位。在与太平军作战时,清廷不得不依重湘军,但是,如今太平军被“荡平”了,她能允许曾国藩在江南坐大吗?东南卧着一只虎,她睡觉也不安心。于是她把曾国藩调离江宁,派马新贻任两江总督,迅速裁撤湘军。
这些片段如果还不能说明问题,那么,我们再向下看:江宁本是湘军攻下来的,两江一直被湘军视为私地,他们在那里经营了数年,岂能轻易让给马新贻。
马新贻从进士直到总督,一直就没有自己的军队。可以说,他死的两年前,他是孑然一身来到江宁的。这位天真的总督可能永远不知道,自己已经踏进了狼窝。
马新贻被刺的真相,朝廷不可能不明白。但为什么还要虚张声势地下令严查呢?是做戏给曾国藩看还是真想彻底打击一下曾国藩的湘军?
但不容质疑的一个事实是,从马被刺以后,两江总督的宝座就一直掌握在了湘系手中,其他人不敢问津。
张文祥刺杀马新贻,在警卫森严的督署重地一扑而中。马新贻被刺后,立即有“刺马案”戏文上演,而且正值乡试,安徽学政殷兆镛出试题,竟然寓其讥讽,乔松年也来凑热闹,写了一首歪诗作证,湘军将领给张汶详立碑等等。
这一切都说明一件事:刺马案是一件有计划、有组织的政治谋杀事件。从案件的实施,到舆论的有力配合(马新贻渔色负友),以及对审案的精心策划和对结案的精明设计,都说明它出自高人之手。
其实湘军并非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辈,就比如这件案子,他们就做得非常到位,很妙地让一个朝廷大员死掉,而自己没有付半点责任。他们不但打败了太平军,还玩弄了朝廷。朝廷也只好装聋作哑,而马新贻又何辜?一个一心想为朝廷做些实事的人居然是如此下场,死后还被人玷污为“渔色负友”之徒?是他的不幸还是朝廷的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