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吏治之腐败是人人皆知,正史虽遮遮掩掩,但人们还是会从譬如《官场现形记》、《廿年目睹之怪现状》之类的谴责小说中看到诸多丑陋现象,这些小说里描写的各色官僚莫不是廉寡耻鲜、卑劣龌龊之徒。有做贼的知县、盗银的臬台、媚洋的制台、还有让老婆为上司“按摩”的候补道、逼寡妇当制台姨太太的观察……这些小说就如摆在你眼前的一幅幅奄奄待毙的封建帝国的社会图卷。但既然是小说,正如鲁迅说言,难免有“描写失之张皇,时或伤于溢恶。言违真实,则感人之力顿微,终不过连篇‘话柄’,仅足供闲散者谈笑之资而已”。而张集馨的《道咸宦海见闻录》却为我们弥补了这方面的缺憾。
1、谁制造的潜规则?
张集馨是江苏仪征人,道光五年三十岁时考中进士,生于嘉庆五年,死于光绪四年。先为翰林院庶吉士,武英殿纂修,道光十六年五月被“特放”为山西朔平知府,而后沉浮宦海三十年,先后任知府、道员、按察使、布政使、署理巡抚等职,直至同治四年六十六岁时被劾革职。他阅历深广,文墨酣畅,尽管处世圆滑,却尚存几分良知,故其对官场鬼域的观察临摹,深刻逼真。而我们要说的就是张在山西时的一些官场潜规则。
在《道咸宦海见闻录》中,他说了这样一件事:道光十九年(1839年)年底,山西介休县一位姓林的县令向上递交了一份褶子,告发一串山西官员的违法行为,并恳请将褶子转奏皇上。在当时,林县令的揭发属于正式公文,不是可以随便扣压的告状信或匿名信,谁都不能隐瞒不报。可是林县令的揭发实在叫人看了害怕。他揭发的内容共二十二项,其中最要命的一条,竟是告发钦差大臣接受厚礼。
林县令揭发说,在汤金钊大学士和隆云章尚书来山西的时候,总要由太原府出面,以办公费的名义向山西藩司借二万两银子招待这二位。事后,再向下属摊派,每次摊派的数目都有三五万两银子。
张集馨在《道咸宦海见闻录》中说,自己去介休调查时,林县令千方百计想要送点东西给他,但他都予以挽拒。但却经不住林县令再三苦求,才收下了一两种食物,其他东西全部推掉。
他在后来的文字中提到,从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林县令是很懂规矩的。而这规矩说出来,却很可笑。那就是“送礼”。
一个很让人恶心的事情是:许多人都相信华夏民族“礼尚往来,人之常情”。但当我们看到《道咸宦海见闻录》中的事情后,就发现在清朝官场,礼仪则完全变了味道,变成了一种潜规则。
而这种潜规则是奉了皇帝的意思流行开来的。康熙帝曾公开说:“为官之人,凡所用之物,每多包容之处,不察于细故也。”仔细看一下,这些话虽没有公开号召贪污,但话外已有音。上行下效,皇帝有此说法,各级大小官员岂能不奉旨行事?
当然,绝对不可以说我们大家一起在行贿,出于这种考虑,就给行贿加上一个好听的字眼,称之为“敬”。
2、“敬”之名目
清代“敬”的名目很多,试举几例:
节寿礼:过年过节和上司家里私庆时送的礼。
程仪:送给过境官员的礼品。
卯规:州县官上任点卯,下属送上钱财,表示接受领导。
别敬:地方官上京出差,离京时给有关官员送礼。张集馨当时官运亨通,几次高升,每次离京时都要给军机大臣、军机章京、六部尚书、都御史、侍郎、大九卿、同乡、同年、世好送礼,他列了个单子——1845年就任陕西粮道,别敬1.7万两;1847年就任四川按察使,别敬1.5万两;1849年就任贵州布政使,别敬1.1万两;1850年就任河南布政使,别敬1.2万两。
炭敬:冬季地方官给京官的孝敬。
冰敬:为消暑送的礼。
秋审部费:各省每年必有案件呈报,为此给刑部(现在的人民法院)送辛苦费。
晋升部费:州官县官晋升,要由吏部(现在的组织部)发出正式通知,但吏部不见钱是不发文的,该拿捏就拿捏,于是要花钱顺顺路子。此外,还有印结、耗羡、棚费、花样、部费等等名目繁多。
上面提到,张集馨几次高升,在道光三十年(1850年)正月十七日,他接到皇上的任命,出任陕西督粮道。这个官在当时来讲是很大的肥缺,主要负责征收、保管和供应西北地区的军粮。
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这个道理他张集馨应该懂得。于是,在长期的官场交易中就形成了一种交换机制:京官凭借权势和影响关照外官,外官则向京官送钱送东西。这样一个肥缺让他弄到了,自然,要按照潜规则来送礼了。张集馨在接到任命时,在北京已住四个月了,他写道:“今得此缺,向来著名,不得不普律应酬。”于是大举借债。他托人从广东洋行以九厘行息借了九千两银子,从山西钱庄借了五千两银子,又从同事和朋友那里借了二千两。张集馨诉苦道:连同我在京买礼物的数百两银子,共用去别敬一万七千两,只剩下了路费。
在其任陕西督粮道时,还要遵守“三节两寿”的送礼名目。三节是指春节、端午和中秋,两寿是指官员本人和夫人的生日。他当时送给将军的三节两寿数目如下:银子每次送八百两,一年五次总计四千两;表礼、水礼每次八色;给门政大爷的门包每次四十两,一年二百两。
当时,在粮食问题上有权说话的军官还有副都统和八旗协领,他也要送两个副都统三节,三节的礼是每节二百两银子,一年六百。此外还有四色水礼。八旗协领有八位,每节每位送银二十两,上等白米四石。
试想一下,张集馨一年要赚多少银子才能不违背潜规则?据张集馨记载,陕西粮道每年花在请客送礼方面的银子在五万两左右,他本人的进项每年在一两万两银子之间,粮道每年的入项有六万多两银子。
张集馨谈到这些钱的来历时说:“虽非勒折,确是浮收”、“缺之所以称美者,不过斗斛盈余耳”。“浮收勒折”是明清社会的常用语,其流行程度与如今粮食收购中的“打白条”和“压级压价”不相上下。所谓“勒折”,就是张所管部门不肯收粮,强迫百姓交纳现金,而现金与粮食的比价又由官方说了算,明明市场上六毛钱一斤大米,官方硬规定为一块。
两年后,他调任四川臬司,在北京咬着牙又送了一万五千两银子的别敬,他记载道:军机大臣:每处四百两银子。上下两班章京每位十六两。六部尚书每位一百两。侍郎、大九卿五十两。依次递减。
3、林则徐也遵守潜规则
让人眼前忽然一下的是在张集馨担任陕西督粮道期间,陕西巡抚就是后来在虎门烧鸦片的民族英雄林则徐。于是,就有这样的一个疑问。这样一个民族英雄收不收礼、是否遵守潜规则?张集馨给了我们答案。有一年由于灾荒,停征军粮,“而督抚将军陋规如常支送”,以至张自己愁眉不展。所谓督抚,指的是陕甘总督和陕西巡抚。这就分明告诉我们:林则徐也和大家一样收陋规。由此看来,潜规则的确让人无法躲避!
陕西粮道衙门的三堂上有一副楹联,清楚地描绘了督粮道的生活,楹联曰:问此官何事最忙,冠盖遥临,酒醴笙簧皆要政;笑终岁为人作嫁,脂膏已竭,亲朋僮仆孰知恩?
张集馨用详尽的内容说明了这副对联的奥妙所在。
“遇有过客,皆系粮道承办。西安地当孔道,西藏、新疆以及陇、蜀皆道所必经。过客到境,粮道随将军、中丞等在官厅迎接,俟各官回署后,差人遍问称呼,由道中幕友写好送到各署,看明不错,然后差人送至官客公馆,一面张灯结彩,传戏备席。”
“每次皆戏两班。上席五桌,中席十四桌。上席必燕窝烧烤,中席亦鱼翅海参。西安活鱼难得,每大鱼一尾,值制钱四五千文,上席五桌断不能少。其他如白鳝、鹿尾,皆贵重难得之物,亦必设法购求,否则谓道中悭吝。戏筵散后,无论冬夏,总在子末丑初。群主将客送出登舆,然后地主逐次揖送,再著人持群主名贴,到客公馆道乏,又持粮道衔柬,至各署道乏。次日,过客起身,又往城西公送,并馈送盘缠,其馈送之厚薄,则视官职之尊卑。”
“每次宴会,连戏价、备赏、酒席杂支,总在二百余金,程仪在外。其他如副都统,总兵,非与院有交情者不大宴会,惟送酒肴而已。如口外驼马章京、粮饷章京,官职虽微,必持城里大人先生书来以为张罗计,道中送以四菜两点,程仪一二十金,或四五十金不等。”
《官场现形记》第四十一回也为张集馨所讲做了一个很好的补充与延伸:“向来州、县衙门,凡遇过年、过节及督、抚、藩、臬、道、府六重上司或有喜庆等事,做属员的孝敬都有一定数目,甚么缺应该多少,一任任相沿下来,都不敢增减毫分。此外还有上司衙门里的幕宾,以及什么监印、文案、文武巡捕,或是年节,或是到任,应得应酬的地方,亦都有一定尺寸。至于门敬、跟敬,更是各种衙门所不能免。另外府考、院考办差,总督大阅办差,钦差大臣过境办差,还有查驿站的委员,查地丁的委员,查钱粮的委员,查监狱的委员,重重叠叠,一时也说他不尽。诸如此类,种种开销,倘无一定而不可易的章程,将来开销起来,少则固惹人言,多则遂成为例。所以这州、县官账房一席,竟非有绝大才干不能胜任。”
看完这些,我们似乎对这篇文章的题目疑惑。这一切明明都是显露在表面的,却为什么称之为潜规则?张集馨的《道咸宦海见闻录》用“见闻”二字,而不用“感悟”二字更能说明这一切都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但反过来想一想,当一个朝代没落之时,潜规则与显规则又有什么区别呢?一切潜规则都成为显规则,而一切显规则又都成为潜规则。总之,在没落朝代的官场里,规则就是规则,每有显与潜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