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上
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居郑亚幕府时登桂林城而作。
有客虚投笔,无独上城。
沙禽失侣远,江树著阴轻。
边遽稽天讨,军须竭地征。
贾生游刃极,作赋又论兵。
有客虚投笔,无憀独上城——这两句是说:我枉自投笔从戎来到这里,如今只能一个人无聊地登上城楼。有客:诗人在郑亚幕府充任幕僚,故自称“有客”。虚:徒劳,枉自,白白地。投笔:投笔从戎的省语。无憀(liáo):即无聊,空虚、无所依托的样子。
沙禽失侣远,江树著阴轻——这两句是说:向远处望,栖息在沙洲上的水鸟因失去伴侣显得十分孤独,那江边的树林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沙禽:停留在沙洲上的水鸟。著:附着。
边遽稽天讨,军须竭地征——这两句是说:国家对党项的叛乱征讨时日已久,乃至于传递公文的驿车不停地奔跑;军费开支用尽了全国的土地赋税。遽(jù):传递官府文书的驿车。稽:迟延。天讨:朝廷对入侵者的征讨,此指对西北边地党项族的征讨。军须:即军需。地征:土地赋税的征收。
贾生游刃极,作赋又论兵——这两句是说:贾谊才学过人,会作赋又懂军事。这里,诗人以贾谊自况,认为自己对解救国家的危机游刃有馀,却得不到施展才干的机会。贾生:贾谊,西汉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游刃极:游刃有馀,应付裕如。此语出自《庄子·养生主》。作赋:指有文才,贾谊著有《吊屈原赋》、《蚭鸟赋》等。论兵:指有武略。贾谊曾上书论破匈奴的军事方略。
读此诗,一个心忧国事、渴望报效国家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虚”字极佳,将投笔从戎的心事勾起。“独”字传神,万般无奈独上城楼。颔联写登高远望,景语即情语,失侣的水鸟凄然远去,轻阴薄雾笼罩着江树,这一切也压在诗人的心头。颈联由景物转入议论时事,国事维艰,给人以喘不过气来的重压。尾联宕开一笔,只言才智足以匡国的贾谊被弃之不用。由此上溯首句“虚投笔”之语,诗人报国无门的苦闷自然溢于言表。
端居
作于唐宣宗大中元年(847)秋,此时,诗人在桂管观察使郑亚幕中,因远离家乡和亲人勾起了无限的惆怅之情。端居:闲居。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远书归梦两悠悠,只有空床敌素秋——这两句是说:寄给远方亲人的书信连同那归乡的美梦,是那么地悠长。醒来以后,与我相伴的只有一张空床和那令人备感寂寥的清秋。敌:对,相当、相等的。素秋:秋季。古代五行之说,秋属金,其色白,故称“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这两句是说:台阶下的青苔和庭中被秋霜染红的树叶,在迷濛的秋雨以及冷冷的清月笼罩下,越发勾起我那悠长的愁绪。红树:指经霜以后的叶红之树,如枫树等。寥落:稀少,衰微。
客居异乡,总有孤寂之感。那聊以打发乡愁的“远书”和“归梦”虽然悠长,却难以寄托空荡荡的情怀。为此,诗人以“空床”、“素秋”补足首句的句意。青苔、红树、秋雨、冷月,它们既是诗人的眼前景,同时也是牵动诗人思乡情结的触媒。需要指出的是,“雨中”、“月中”不是同时可见的景物,而是诗人将眼前景与往日的生活积累凭记忆拧结到一起,以暗示长夜难眠、思念之情已非一朝一夕,使其在时间上得到延伸。
访秋
作于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写桂林秋色。
酒薄吹还醒,楼危望已穷。
江皋当落日,帆席见归风。
烟带龙潭白,霞分鸟道红。
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
酒薄吹还醒,楼危望已穷——这两句是说:喝下去的酒淡淡的,风一吹,就清醒了,站在高峻的楼上,极目远望直到天边。薄:指味道淡的酒。危:高峻。望已穷:可以极望,隐含秋高气爽之意。
江皋当落日,帆席见归风——这两句是说:已近傍晚,惟有江边的高地还有馀晖映照;船帆北向,可见刮着南风。皋:水边的高地。
烟带龙潭白,霞分鸟道红——这两句是说:薄阴笼罩着龙潭,微微泛白,晚霞映红了崎岖狭窄的山路。龙潭:深渊。这里指桂林城北的白石潭。分:显露。鸟道:险峻狭窄的山路。
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这两句是说:殷勤地报送秋天消息的,只有红红的枫叶。因为桂林四季温暖,能使人觉察到秋天存在的物象很少。
这是一首登高怀远的诗作。诗人于是年春来到桂林,转眼间就到了秋季。登高远眺,故园当然是无法收入眼帘的,而“落日”、“归风”却隐含了无尽的归思。桂林气候温暖,见不到内地习见的萧瑟秋景,诗人内心的异域之感、故园之思却未因此而稍减。名为“访秋”,其实是想寻访与内地的关联。丹枫承担起寄托作者此时全部思乡之情的重任,仿佛成了家乡远道而来报道秋消息的使者。
海上谣
作于唐宣宗大中元年(847)。武宗在晚唐皇帝中算是比较有作为的,但迷信神仙术,会昌六年(846)三月因服长生药送命,是年八月下葬。
桂水寒于江,玉兔秋冷咽。
海底觅仙人,香桃如瘦骨。
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
借得龙堂宽,晓出揲云发。
刘郎旧香炷,立见茂陵树。
云孙帖帖卧秋烟,
上元细字如蚕眠。
桂水寒于江,玉兔秋冷咽——这两句是说:桂海的水比江水还要寒冷,月中的玉兔也在深秋的清冷中颤栗噤声。桂水:指桂海,南海的别称,传说南海有桂树,故称桂海。冷咽(yè):因寒冷而颤栗噤声。
海底觅仙人,香桃如瘦骨——这两句是说:潜入海底寻找仙人,只见到仙桃树枝叶稀疏,蟠桃像枯瘦的骨头。香桃:蟠桃,据说食之可以长生不老。此句讽刺皇帝求仙,费尽心机最后终无所得。
紫鸾不肯舞,满翅蓬山雪——这两句是说:紫鸾被冻僵了不肯起舞,它的翅膀上积满了蓬山的落雪。紫鸾:传说中的神鸟,擅长舞蹈。蓬山:海中的仙山,即蓬莱山。
借得龙堂宽,晓出揲云发——这两句是说:到海中借住龙宫虽然较为宽敞,但清早起床后依旧要梳理一头的白发。龙堂:龙宫。这里借指皇宫。揲(shé):用手抽点成束或成批物品的数目,此处含有梳理之意。云发:指浓密如云朵般的头发。古人常以须发的疏密来表示人的年纪。
刘郎旧香炷,立见茂陵树——这两句是说:昔日汉武帝刘彻敬神求仙的香炷依然存在,转眼间,茂陵上已长出高大的树木了。刘郎:汉武帝刘彻。暗指唐宪宗。唐宪宗(806—821年在位)迷信神仙术,最后服长生药送命。此时距武宗服药身亡约二十馀年。旧香炷:《汉武内传》:“七月七日燔百和之香以待王母。”茂陵:汉武帝刘彻的陵墓。
云孙帖帖卧秋烟,上元细字如蚕眠——这两句是说:汉武帝的子孙后代,现在都已经服帖地长眠于秋烟弥漫的荒野中了,上元真经上的小字还像卧蚕一样。云孙:指远代的子孙。《尔雅·释亲》:“曾孙之子为玄孙,玄孙之子为来孙,来孙之子为昆孙,昆孙之子为仍孙,仍孙之子为云孙。”帖帖:稳妥服帖的样子。上元:上元夫人,神话中的女仙名,据说曾陪同西王母到汉宫中与汉武帝相会宴饮,并曾授汉武帝以真经。蚕眠:蚕蜕皮时,不食不动,其状如眠,谓之蚕眠。
这是一首讽刺皇帝追求长生不老的诗。诗人将时间锁定在万物萧瑟的秋天,此时正是唐武宗入葬的时候。武宗于会昌六年三月因服长生药送命,是年八月下葬。全诗以秋月的寒冷兴起,营造凄凉的氛围。三至六句继续写海上仙境的寒冷,说明此地既不能生长仙桃,也不是紫鸾起舞的仙家胜境。七八句写求仙者虽然可以借到宽敞的龙堂居住,但并不能解决长生的问题,只能在早晨起床后梳理一头的白发。其讽刺之意可窥见一斑。后四句极写求仙者相继死亡,可见求仙之事的虚妄。中晚唐诸皇帝大都迷信神仙方术,妄求长生,虽然覆辙相袭,仍执迷不悟。
宋玉
这首诗作于唐宣宗大中元年(847)冬,是时,诗人奉命出使江陵,路过战国后期楚国宋玉的故宅。何焯在《义门读书记》中指出:“此题下缺一‘宅’字。”言之成理。宋玉:战国后期楚国著名的辞赋家。
何事荆台百万家,唯教宋玉擅才华?
楚辞已不饶唐勒,风赋何曾让景差!
落日渚宫供观阁,开年云梦送烟花。
可怜庾信寻荒径,犹得三朝托后车。
何事荆台百万家,唯教宋玉擅才华——这两句是说:为什么拥有数百万人口的楚国,让宋玉一人独揽了才华呢?荆台:楚国台馆名,故址在湖北监利北。这里用来指楚国。擅:独揽。
楚辞已不饶唐勒,风赋何曾让景差——这两句是说:宋玉所作楚辞已不在唐勒之下,他的《风赋》又何尝比景差的作品逊色呢?饶:让,比……差。唐勒:与宋玉同时的楚国辞赋家。风赋:辞赋名,传为宋玉所作。景差:与宋玉同时的楚国辞赋家。
落日渚宫供观阁,开年云梦送烟花——这两句是说:日暮时分,落日映照着渚宫壮丽的观阁,呈现在宋玉眼前;开春时节,云梦泽又送来绚丽的景色,供他欣赏。渚宫:春秋时楚成王建的别宫,故址在今湖北江陵。供:呈献。开年:一年的开始,开春。云梦:即云梦泽,楚国境内的大湖泊,地处今湖北、湖南之间。烟花:指绚丽的春光。
可怜庾信寻荒径,犹得三朝托后车——这两句是说:可羡庾信沿着荒径去寻找宋玉的故宅,所以他能够连续三朝为文学侍从。可怜:可羡。庾信寻荒径:指庾信寻宋玉故宅的荒径而居住其地。三朝:指梁武帝、梁简文帝、梁元帝三朝。据《北史·庾信传》:庾信先事梁武帝,为东宫抄撰学士;后事简文帝,侯景作乱,信奔江陵。梁元帝承制除御史中丞,转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加散骑侍郎。托后车:托身于天子车驾后面的随从车。指庾信为文学侍从之臣。
首四句极赞宋玉才华,隐以自况。五六句渲染宋玉的才情,落日馀晖下渚宫壮丽的观阁,春回大地时云梦泽送来的春光,无一不在泽及宋玉的才华,乃至于择宋玉故宅而居的庾信也跟着沾了光。思古抚今,令诗人抑郁的是,尽管庾信的才华远不及宋玉,只因择宋玉故宅而居,便历仕三朝。由此引起身世之叹,自己空有宋玉之才却不得不寄身于幕府。才华相同而遇合迥异,其不平之气自然显露出来。
高松
当作于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正月,李商隐奉郑亚之命摄守昭平郡(今广西平乐)时。
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
客散初晴后,僧来不语时。
有风传雅韵,无雪试幽姿。
上药终相待,他年访伏龟。
高松出众木,伴我向天涯——这两句是说:高大的松树从众多树木中脱颖而出,陪伴我面对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出:超出,出类拔萃的意思。向:面对。天涯:指极远的地方。作者当时居昭平,远离京城长安。
客散初晴后,僧来不语时——这两句是说:天气初晴,客人散去,僧人来访,我与他相对不语。诗人以此衬托高松下恬静幽雅的意境。
有风传雅韵,无雪试幽姿——这两句是说:风吹动松林传出清雅的松涛声,虽然岭南地区终年无雪,但同样可以试出青松的沉静和雅韵。雅韵:松涛声,指风吹松树时发出的清雅声音。幽姿:沉静的姿态。松树在大雪之中更显挺拔苍翠,昭平地处岭南,终年无雪,故说“无雪试幽姿”。
上药终相待,他年访伏龟——这两句是说:等到青松的根部生长出上等药物伏龟的那一天,人们就会来求访它了。上药:上等的药物,此处指延年益寿的药物。伏龟:指茯苓,寄生于松树根部。形如龟鳖者被认为是上等补药,旧时传说这种伏龟由百千年松树之精变化而成。
起句挺拔,诗人以高松自喻,表明了在其个性中有着进取、自我肯定的一面。青松凌越众木,其物性为世人关注。故“伴我”是以物性观照自我。颔联宕开一笔,写高松下恬静幽雅的环境,从表面上看,似与高松无关;从深层看,松的神韵分别由“客散”、“僧来”得到了渲染和烘托。颈联大发感慨。孔子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论语·子罕》)自孔子以后,历代文人抒写青松的高洁时常常以大雪作为参照物来加以证实;但诗人别开生面,认为在岭南特定的环境中,青松一样可以显示其“幽姿”。从另一个层面看,“无雪”虽说是一种遗憾,然而,有伏龟与木秀于林的青松相伴,那高松的品质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所以,诗人以“上药”自许,坚信有朝一日会为世所重。该诗借咏松抒写情怀,对人生价值充满了自信。
贾生
这是首咏史绝句,约作于唐宣宗大中二年(848)。贾生:指贾谊,西汉著名的政论家和辞赋家,曾多次上书汉文帝,主张削弱诸侯王势力以巩固中央集权,又曾提出抗击匈奴、重农抑商等主张。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这两句是说:汉文帝在宣室中因求贤征询贾谊的政治见解,贾谊才气纵横,无与伦比。宣室:西汉未央宫前殿正室,汉文帝接见贾谊的地方。访逐臣:汉文帝初,贾谊为太中大夫,因贾谊有突出的政治才干,受到汉文帝的重视,正准备重用之时,朝廷大臣周勃、灌婴等坚决反对,因此被逐出朝廷,贬为长沙王太傅。后被汉文帝召回,在宣室接见,故曰“访逐臣”。才调:才气、才情。更:再。无伦:没有人能同他相比。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这两句是说:可惜的是,汉文帝跟他谈到夜半时分,空自留神倾听,移座向前,却不问苍生大计,只问鬼神之事。可怜:可惜。虚:空自,徒然。前席:在席上移膝向前。古人有席地而坐的习惯,此指听得聚精会神,不知不觉向对方靠近。《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贾生征见,孝文帝方受(xī,祭馀之肉),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问鬼神之本,贾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状。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罢,曰:‘吾久不见贾生,自以为过之,今不及也。’”苍生:指老百姓。
诗选取汉文帝向贾谊夜问鬼神事加以生发,以议论为主干,意在抨击统治者貌似求贤而不知任用的荒唐。“不问苍生问鬼神”可谓是神来之笔,诗人的愤慨之情油然而起。晚唐的皇帝服药求仙,荒废政事,不问民生疾苦,比汉文帝有过之而无不及。前三句极写汉文帝对贾谊的重视,“求”、“访”、“虚前席”,刻意写汉文帝求贤若渴的形象,然“不问”与“问”一出,诗意陡然一翻,意境全新,对汉文帝(即统治者)的否定便显得格外有力。
题鹅
作于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此时诗人仍在桂林,因与亲人远隔,遂生羁旅天涯之愁。
眠沙卧水自成群,曲岸残阳极浦云。
那解将心怜孔翠,羁雌长共故雄分。
眠沙卧水自成群,曲岸残阳极浦云——这两句是说:鹅在水中嬉戏,在沙滩上卧眠,自在成群。站在曲曲弯弯的水岸边,眺望夕阳映红的水边和天边的层云。浦:水边。
那解将心怜孔翠,羁雌长共故雄分——这两句是说:鹅哪里知道去怜惜遭遇不幸的孔雀呢?孔雀只因拥有美好的文采,雌鸟被禁锢,被迫与雄鸟永远地分离了。孔翠:孔雀。故雄:旧时伴侣。
群鹅固然文采不及孔雀出众,却能择地而居,享群居之乐。孔雀为文采所累,孤雌遭羁,雌雄两分。人生因缘际会,也莫过于此了。所谓“题鹅”者,一是羡慕鹅的自由自在;二是以文采灿然之孔雀遭羁,言己羁旅孤单之感。
北楼
约作于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是时,诗人厕身桂林郑亚幕。这年的春天,从长安传来郑亚被贬的消息,诗人自感进身无望,悲从中来。
春物岂相干,人生只强欢。
花犹曾敛夕,酒竟不知寒。
异域东风湿,中华上象宽。
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阑。
春物岂相干,人生只强欢——这两句是说:春天的风物与我有何相干?人生只不过是强自欢愉而已。
花犹曾敛夕,酒竟不知寒——这两句是说:盛开的花儿,到傍晚终究要敛合;酒喝干了,却不觉得寒意。
异域东风湿,中华上象宽——这两句是说:南国异地,吹来的东风中都带有潮湿之气;北望中原,天空无比广阔。异域:指广西桂林。中华:中原。上象:指天空。
此楼堪北望,轻命倚危阑——这两句是说:在这座楼上,正可以好好地向北方眺望。我不惜生命,倚上高高的栏杆。
首联以“岂相干”将以往的美好心情一笔勾销,归于虚无。以下四句将北地与南国进行对比。南方四季不分明,既无万紫千红轮番绽放的盛景,也无北方赏春时饮酒御寒的必要,不免使一心赏春的诗人意兴全无。而湿气浓重的南方天气也使诗人备感压抑。哀莫大于心死。人生最宝贵的是生命,而当一切的人生追求都渐渐落空时,生命也不足惜了。末句透露出诗人的绝望之情,伤痛至深。
潭州
约作于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是时,诗人从桂林归北,暂时寓居湖南长沙。潭州:唐时为湖南观察使治所,今湖南长沙。
潭州官舍暮楼空,今古无端入望中。
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
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
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
潭州官舍暮楼空,今古无端入望中——这两句是说:在潭州的官舍中,黄昏时分,独自登上空寂的小楼。举目四望,今古之事,不由自主地进入眼中。今古:谓伤今吊古。无端:情不自禁,不由自主。
湘泪浅深滋竹色,楚歌重叠怨兰丛——这两句是说:湘妃的泪水滴到竹子上,形成了深深浅浅的斑纹。屈原的辞赋反复地吟唱,充满了对兰草丛的哀怨和不满。“湘泪”句:相传舜帝南巡时身亡,后葬在苍梧山。他的两个妃子娥皇、女英悲痛欲绝,眼泪滴到竹子上。这里暗寓对武宗的悼念。楚歌:指屈原的辞赋。重叠:接连不断。怨兰丛:屈原被逐时,曾反复吟唱“兰”的变质,对兰草的变质不芳、有名无实表示怨愤。事见屈原《离骚》。兰丛,暗寓唐宣宗统治集团。
陶公战舰空滩雨,贾傅承尘破庙风——这两句是说:陶公当年建立功勋的战舰如今躺在空滩上,经受日晒风吹雨淋。贾谊昔日的居所如今已成了布满灰尘的破庙,经受风雨的侵袭。陶公:指东晋名将陶侃。《晋书·陶侃传》:“刘弘为荆州刺史,以侃为江夏太守,又加督护,使与诸军并力拒陈恢,侃以运船为战舰,所向必破。后讨杜弢,进克长沙,封长沙郡公。”这里暗示当时有功的将相受到排斥。贾傅:贾谊曾任长沙王太傅,很有政治才干,因受排挤被贬到长沙。承尘:承接尘土的天花板。破庙:《水经注·湘水》:“湘州郡廨西有陶侃庙,云旧是贾谊宅。”这里暗示当时才士不被重用。
目断故园人不至,松醪一醉与谁同——这两句是说:望断故园而故人不至;想借酒浇愁,可谁能与我同醉呢?目断:望断。松醪(láo):用松胶制成的酒,唐代潭州名产。与谁同:与谁同饮遣怀。
这是首登览之作。首联交代时间、地点及伤怀缘由。“空”字传神,诗人身居潭州官舍,暮色中独登空楼,暗示诗人孤独无依。“无端”二字妙出,古今入望,为以下四句吊古作出必要的铺垫。颔联紧扣“湘泪”、“楚歌”,将眼前景蒙上一层哀怨忧愤的色彩。颈联承接上意继续吊古,五句中的“雨”和六句中的“风”是互文,在悲天悯人中暗寓诗人对现实的不满,使诗人的怨愤变得更为激壮。尾联以友人不至,无法同醉作收,愁怀不解,伤今之情便更加浓重。
夜雨寄北
作于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是时,李商隐离开郑亚桂管幕府,北归后游巴蜀之地。北:指长安,在蜀地以北。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这两句是说:您问我何时归来?我还没有定下归期呢!我在巴山之中,这里正下着秋雨,我猜想那雨水大概已经涨满池塘了吧?巴山:在陕西和四川的交界处,支脉绵延数百里,东接三峡。这里泛指东川一带的山,川东地区古时属巴国。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这两句是说:什么时候才能共您一起在西窗下剪烛夜谈,诉说今夜我在巴山雨夜中的心情呢?何当:何时。却:还,再。
诗剔透玲珑,明白如话。首句一问一答,殷切之中透露出两人之间的关心与思念之情。次句写眼前景,那涨满秋池的夜雨点点滴滴打在诗人的心头,把诗人绵长的思绪进一步拉长。三句由眼前景转入想象,剪烛夜话既有往日温馨的回忆,又有他日重逢时的惊喜。重逢的时刻,满腹的话儿该从何说起呢?还是从今宵夜雨的思念中说起吧。四句加扣首句,富有暖色,给寂寞心灵带来慰藉和补偿的莫过于对美好未来的想象。友情的深重与亲切在巴山夜雨中显现得清空微妙。
楚宫
唐宣宗大中二年(848),诗人离桂林北归,五月至潭州(今湖南长沙),诗大约写于此时。诗题“楚宫”与内容无关,何焯、程梦星认为此诗的诗题可能是“楚厉”,“楚厉”二字取自诗第二句中的前两个字。这一观点有一定的道理,可备一说。
湘波如泪色,楚厉迷魂逐恨遥。
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
空归腐败犹难复,更困腥臊岂易招?
但使故乡三户在,彩丝谁惜惧长蛟。
湘波如泪色漻漻,楚厉迷魂逐恨遥——这两句是说:湘水色清而深,有如流不尽的眼泪,屈原无依无靠的冤魂已抱恨随波远去。漻漻(liáo):水清而深的样子。厉:古人认为,鬼无依则为厉。这里指屈原的冤魂。逐恨:抱恨。逐,随。
枫树夜猿愁自断,女萝山鬼语相邀——这两句是说:屈原的冤魂长期寂寞,只有以女萝为带的山鬼殷勤相邀,同他交谈。枫树:《楚辞·招魂》:“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夜猿:《楚辞·山鬼》:“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本句化用上述诗句,意为屈原的冤魂目睹江边伤心的枫树,耳听彻夜不停的猿鸣,将会愁肠欲断。女萝:松萝,地衣类植物,自树梢悬挂,像丝状的带子。山鬼:楚国传说中的山间女神。《楚辞·山鬼》把她描绘成以薜荔为衣、女萝结带,对人顾盼微笑、身材苗条的女神。
空归腐败犹难复,更困腥臊岂易招——这两句是说:人死后,归于九泉之下,肉身腐败,魂魄难以招回;更何况身陷水族的侵扰中,其魂魄就更加难以招回。空:徒然。腐败:指尸体腐烂。复:招魂。《礼记·檀弓下》:“复,尽爱之道也。”注:“复谓招魂。”困腥臊:为鱼所困。指屈原投江自杀,葬身鱼腹。腥臊,指鱼。招:招魂。表示希望死者复生。据说屈原死后,宋玉作《招魂》为屈原招魂。
但使故乡三户在,彩丝谁惜惧长蛟——这两句是说:只要故乡还有人在,人们就永远会纪念屈原,因为没有人会吝惜那些足以吓跑蛟龙的彩丝带。言外之意,人们要永远地纪念屈原。三户:楚国被秦灭亡后,在老百姓中间流传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史记·项羽本纪》)的民谣。彩丝:彩色的丝带,供扎粽子时使用。《续齐谐记》:“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江死,楚人每至此日,竹筒贮米投水祭之。汉建武(汉光武帝刘秀的年号,25—56)中,长沙区回白日忽见一人,自云三闾大夫,谓回曰:‘闻君当见祭,甚善。但常年所遗,并为蛟龙所窃。今若有惠,可以楝树叶塞其上,以五色丝缚之,此二物蛟龙所惮。’回依其言。世人作粽,并带五色丝及楝叶,皆汨罗遗风也。”
诗以“湘波”起兴,以“泪”和“恨”双绾凭吊者和被吊者,泪与恨抒写的对象既是屈原冤魂的形象,同时也寄寓了诗人的愤懑不平。颔联匠心独具,以屈原赋凭吊屈原,工整贴切。颈联以屈子沉江的传说,进一步壮大“泪”与“恨”的时空,渲染凄迷惨淡的氛围。尾联以“但使”警起,以“谁惜”应之,直立屈原忧国忧民精神的长存及在故乡人心中的地位。这样,就将全诗哀怨凄迷的基调挽起,使诗境走出阴霾,豁然开朗起来。
木兰花
约作于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是时,诗人从桂林北归,暂寓湖南长沙。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洞庭波冷晓侵云,日日征帆送远人——这两句是说:清晨的洞庭湖上,波涛散发出的寒气直逼天边的白云;每天都有扬起的白帆送走远行的征人。远人:此指失意之人。
几度木兰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这两句是说:我几次在木兰舟上远望,却忘了自己就像这木兰孤舟,也在四处漂泊。木兰舟:用木兰树木材造的船。后常用作船的美称。《述异记》:“七里洲中,鲁班刻木兰为舟,至今在洲中。”
唐宣宗即位后,诗人追随的郑亚一再遭贬。因进身无望,诗人自感平生的抱负尽付流水。北归途中,诗人寓居湖南长沙,征人之思,失意之慨,一齐涌上心头。由“送远人”到“不知元是此花身”,与其说诗人是在伤人,倒不如说诗人是在自伤。
同崔八诣药山访融禅师
约作于唐宣宗大中二年(848),是时,诗人从桂林北归,暂寓湖南。崔八:郑亚的幕僚。诣:到……去。药山:在今湖南澧县。
共受征南不次恩,报恩唯是有忘言。
岩花涧草西林路,未见高僧且见猿。
共受征南不次恩,报恩唯是有忘言——这两句是说:共同享有征南将军不拘常礼的恩待,恩重而难用言语表达,唯有去佛门为他祈福了。忘言:本意是难以用语言表达,亦可理解为无须用言语说明而能自通其意。征南:征南将军的省称,指郑亚。不次:不拘于寻常的等第、位次。
岩花涧草西林路,未见高僧且见猿——这两句是说:我们走在通向西林禅寺的山路上,山花烂漫,涧草披拂,只听到猿的哀鸣声,不见高僧的踪迹。
知恩图报,本人之常情。言语既不足以表达万一,便欲寻访高僧,求得高僧的开导,或可以求得心安,然而却连高僧的影迹都未曾见到,此情何以堪!诗人曲折地表达了对郑亚的感激之情。此诗写于辞别郑亚北归的途中,而非在郑亚幕中,更见感情的真挚。
楚吟
唐宣宗大中二年(848),诗人由桂管北归,途经荆襄地区时,触景生情,写下了这首诗。
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
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
山上离宫宫上楼,楼前宫畔暮江流——这两句是说:傍晚时分,我来到耸立在山上的离宫,随即又登上了离宫的高楼。举目远眺,江水在离宫的楼前盘绕而过。离宫:正宫之外供帝王出巡时居住的宫室。
楚天长短黄昏雨,宋玉无愁亦自愁——这两句是说:黄昏的时候,辽阔的楚天总是要飘起绵绵细雨。面对此景,无忧无虑的宋玉也会生出无端的愁绪。长短:总之,反正。宋玉:战国后期楚国著名的辞赋家。此指诗人自己,诗人曾在许多诗作中以富有才华的宋玉自况。
首句层层推进:山上宫,宫上楼,将读者的眼光引到最高点,然后急转直下,放眼于一去不复返的暮江,将诗人内心的沉重和失落由此托出。多年来,诗人身世沉沦,仕途坎坷。郑亚遭贬后,诗人只得匆匆北归。二三句写眼前景,站在楚国离宫上,抬望眼,暮江流去,更兼黄昏雨。作为长期羁旅飘零之人,诗人顿感进退失据,不知不觉中多种滋味一起袭上心头。面对此情此景,从“无愁”到“自愁”,其意蕴之丰尽在不言中。
听鼓
似作于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当时,诗人滞留于荆楚之地。长期以来,诗人有心用世,却因无意中卷入政治斗争的漩涡,而不得不流落异乡,故颇有身世凄凉之感。
城头叠鼓声,城下暮江清。
欲问渔阳掺,时无祢正平。
城头叠鼓声,城下暮江清——这两句是说:城楼上鼓声不断,就好像是从客船上传来的催客起程的鼓声。城墙下,傍晚时分的江面格外地清旷萧瑟。叠鼓:轻轻地击鼓,此指鼓声连续不断。古时客船启程时,常鸣鼓催客。
欲问渔阳掺,时无祢正平——这两句是说:我非常想听《渔阳掺》那令人为之动容的鼓声,可惜的是,今天已经没有像祢衡这样擅长击鼓的人了。渔阳掺:鼓曲名,也作《渔阳掺挝》。《后汉书·文苑传下·祢衡》:“次至衡(祢衡),衡方为《渔阳掺挝》,蹀躞而前,容态有异,声节悲壮,听者莫不慷慨。”《世说新语·言语》:“祢衡被魏武谪为鼓吏,正月半试鼓,衡扬枹(fú)为《渔阳掺挝》,渊渊有金石声,四座为之改容。”祢正平:祢衡,字正平,东汉末人,著名的文士。曹操想见他,祢衡称病不去,曹操怀恨在心,听说祢衡善击鼓,召他为鼓吏,令其着鼓吏服以羞辱之。祢衡当即脱去衣服,裸身击鼓,面色不改。曹操说:“本欲辱衡,衡反辱孤。”事见《后汉书·文苑传下·祢衡》。
首句以“叠鼓声”揭示“听鼓”,重在强调听觉。二句以“暮江清”补足,重在强调视觉。在这里,叠鼓之声既可能是从城楼上发出的,也可能是从客船上发出的。暮色黄昏,客愁、羁旅他乡之愁交织在一起,给人以难以忍受的重压。三四句宕开一笔,写诗人“听鼓”时产生的联想。在通感的作用下,诗人由此想起了东汉末年著名的文士祢衡击鼓骂曹的往事,内心郁积的激愤和不满顿时迸发出来。长期以来,诗人命运多舛,因仕途不顺被迫四处漂泊,这种危机四伏的生活何尝不是祢衡遭受曹操迫害的翻版呢?“欲问”、“时无”,一转一跌,增添几分沉郁。一是赞扬祢衡骂曹的勇气;二是陈情告哀;三是排遣郁积于胸的苦闷和孤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