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彭阳公志文毕有感
作于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六月。开成二年十一月,山南西道节度使令狐楚卒于治所兴元府(今陕西汉中),临终前一天召见李商隐,言“强欲自写闻天,恐辞语乖舛,子当助我成之”,又对其子令狐绪、令狐说:“吾生无益于人,勿请谥号。葬日,勿请鼓吹,唯以布车一乘,馀勿加饰。铭志但志宗门,秉笔者无择高位。”(《旧唐书·令狐楚传》)因之,李商隐为其撰写墓志铭。之后,令狐楚葬于京兆府万年县凤栖原上。开成三年六月,李商隐作《奠相国令狐公文》,为令狐楚葬后之作。据此可知,此诗应写于作《奠相国令狐公文》之后,时间应在开成三年的六月。彭阳公:指令狐楚。令狐楚于唐文宗大和九年(835)进封彭阳郡开国公。志:墓志。放在墓里或刻在石碑上的记有死者生平事迹的文字。
延陵留表墓,岘首送沉碑。
敢伐不加点,犹当无愧辞。
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
待得生金后,川原亦几移。
延陵留表墓,岘首送沉碑——这两句是说:延陵留下了记载季札事迹的墓碑,岘首留下了记载羊祜功绩的石碑。延陵:地名,旧址在江苏武进。春秋时吴王诸樊的弟弟季札封于此。季札贤,曾多次推让君位,死后被称为“延陵季子”。表墓:即墓表,墓碑。因它树立在墓前或墓道内,用来表彰死者,故称。岘(xiàn)首:山名,即岘山,在今湖北襄阳南。沉碑:将石碑埋入地下。据《晋书·杜预传》:杜预官拜镇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平定孙皓以后,以功进爵当阳县侯,“预好为后世名,常言‘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刻石为二碑,记其勋绩,一沉万山之下,一立岘山之上,曰:‘焉知此后不为陵谷乎?’”陵谷:指深谷。《诗经·小雅·十月之交》:“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此喻自然界或世事发生的巨变。
敢伐不加点,犹当无愧辞——这两句是说:岂敢夸耀文章写好后不用修改呢,只是要追求文章没有令人惭愧的言辞罢了。敢:岂敢。伐:夸耀自己的功劳、才能。不加点:文不加点。文章写好后不用修改,形容文思敏捷,富有文采。点,涂改。《初学记》十七引汉·张衡《文士传》:“吴郡张纯少有令名,尝谒镇南将军朱据,据令赋一物然后坐,纯应声便成,文不加点。”无愧辞:没有让人感到惭愧的言辞,即没有曲意奉承的言辞,都是实事求是的。《后汉书·郭泰传》:“明年(建宁二年,169年)春,卒于家,时年四十二岁,四方之士千馀人,皆来会葬。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为其文,既而谓涿郡卢植曰:‘吾为碑铭多矣,皆有惭德,唯郭有道无愧色耳。’”
百生终莫报,九死谅难追——这两句是说:令狐楚的恩德我终生难报,我即便是死去多次也无法追述他的功劳。九死:万死。屈原《离骚》:“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谅:料想。
待得生金后,川原亦几移——这两句是说:等到我撰写的碑文生金以后,河流、平原也要几度变迁了。言外之意,令狐楚将永垂不朽。生金:出产黄金。王隐《晋书》:“永嘉初,陈国项县贾逵石碑中生金,人凿取卖,卖已复生。此江东之瑞也。”庾信碑文:“刺史贾逵之碑,既生金粟;将军卫青之墓,方留石麟。”《水经注》:“刺史贾逵庙前有碑,碑石生金。干宝曰:‘黄金可采,为晋中兴之瑞。’”此指令狐楚的石碑将永存于世。移:迁。
令狐楚对诗人有知遇之恩。特别令诗人感动的是,令狐楚临终前以“秉笔者无择高位”(《旧唐书·令狐楚传》)嘱后人请李商隐撰写碑文,可见对李商隐的器重。也正因为此,诗人对令狐楚心怀感激,乃至于撰写了碑文以后,又作《奠相国令狐公文》,再写此诗以寄托哀思。该诗不尚雕凿,一二句直言令狐楚的功劳,认为其才德可与季子、杜预媲美。三四句顺势而下,申明自己撰写的志文绝无溢美之辞,而是出于真情。五六句以“百生”、“九死”对举,进一步写诗人对令狐楚的敬仰。七八句用典,以感激之情抒写令狐楚将永远垂范后人。令狐楚一生有许多可歌颂的事迹,但诗人以“生金”二字概括令狐楚之德之风,颇耐人寻味。读其诗,想见其为人,可知感情至真至深。
安定城楼
唐文宗开成三年(838)春,诗人应博学宏词科,初选已录。上报中书省时,一中书长者认为,“此人不堪”,故抹去了诗人的名字。落选后,诗人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邀到泾原幕府充当幕僚。初到泾原,登城楼远眺,诗人写下了这首自明本志、忧谗畏讥之作。安定:郡名,即泾州(今甘肃泾川北),唐泾原节度使幕府所在地。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雏竟未休。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这两句是说:登上高高的安定城楼极目眺望,绿杨枝外,视野的尽头,是那泾水岸边的平地和水中的汀洲。迢递:高耸的样子。汀(tīng):水边平地。洲:水中陆地。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这两句是说:年轻的贾谊心忧国事,空自落泪;王粲春日登楼作赋,感叹作客远游。贾生:即贾谊,西汉时著名的政治家,死时仅三十三岁。曾上书汉文帝陈述诸侯王割据势力膨胀、匈奴侵扰等时弊,指出时势有“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贾谊《治安策》)。汉文帝曾想重用贾谊,遭大臣诋毁而作罢。这里诗人以贾谊自比,说自己如贾生忧愤国事而不为当权者所用。虚:徒然,白费。王粲:东汉末年时著名的文士,避乱来到荆州投靠刘表,作《登楼赋》抒写去国怀乡、忧时伤乱的感情。这里诗人以王粲自比,表达离京赴泾如同当年王粲依托刘表一般的情感。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这两句是说:我始终向往将来成就一番回转天地的事业后,带着满头白发,乘一只小船归隐江湖。永忆:长想,始终向往。江湖:与朝廷相对,指渔樵之隐。回天地:旋转乾坤,指在政治上做一番大事业。入扁舟:春秋之时越国大夫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功成后,弃官乘扁舟而去。诗人借此表达了今后功成身退的意愿。一说此处言扁舟江湖,必须待得回转天地、功成白发之时。诗人时值年少,正宜为世所用,而预期及此,可见其志向深远。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雏竟未休——这两句是说:想不到腐臭的老鼠居然成了猫头鹰的美味,而猫头鹰竟然对凤凰猜忌个没完。据《庄子·秋水》:惠施任梁国的宰相时,庄周前往看望。有人对惠施说,庄周要来谋你的相位。惠施很恐慌,在都城内搜捕庄周长达三天三夜。庄周见到惠施后说,南方有一种叫雏的鸟,从南海飞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不歇,非竹实不吃,非甘泉不饮。有只猫头鹰得到一只腐鼠,看到雏飞过,以为要来与它抢食,于是仰首发出怒叫声。现在,你以为我要争夺你的相位,那可就大错了。你这样做,与猫头鹰怀疑雏打算夺取腐鼠是同一个道理。滋味:指美味。雏(yuānchú):传说中的一种凤凰。
自古诗人骚客,善感多思,每登高临风,更易牵引无穷思绪:家国之悲,身世之感,古今之情,天人之思,错综交杂,难以名状。登高而见辽远阔大之境界,每每易激起怀抱远大、遭遇不公者的忧愤,此诗亦如此。登高一赋,眼前景致与身世之感融为一体,引出诗人无限的感慨,其中有忧国之情、回天之志、功成身退之愿,亦有高远情怀不为利禄之辈所理解之雏之慨。党争是晚唐政治的漩涡,诗人本不属于任何党派,却由于婚姻关系遭人猜忌,被牛党视为“背恩”,从此遭受政治上的打击。登高一望,那年少早亡的贾谊、流离异乡的王粲都被诗人引以为同调,宏大高远的理想志趣何时能实现呢?整首诗跌宕起伏,意境开阔,寄寓尤深。五六两句抒情,韵味深长;尾联睥睨一切,脱俗超凡,有高屋建瓴之势。
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
作于唐文宗开成三年(838)。诗人落选博学宏词科,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邀到泾原幕府充当幕僚。当时,下了一场大雨,庭园中的牡丹为雨所败,触景生情,诗人浮想联翩,写下了这首诗。回中:地名,在泾州附近,秦时建有回中宫。这里以回中代指泾州。
其一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
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
舞蝶殷勤收落蕊,佳人惆怅卧遥帷。
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
下苑他年未可追,西州今日忽相期——这两句是说:往年下苑牡丹的风光已不可追复,今天竟与牡丹相会于西州的风雨之中。下苑:指曲江,唐玄宗开元年间辟为游览胜境,在长安城的东南。每年上巳日,唐玄宗赐宴臣僚,新科进士宴集同年,皆在此地。他年:往年。西州:指安定郡,即泾州。相期:相会。
水亭暮雨寒犹在,罗荐春香暖不知——这两句是说:水亭旁的回中牡丹除遭受暮雨外,还受到了寒气的袭击;相比之下,被护以罗荐的下苑牡丹香气馥郁,却不知春暖宜人。水亭:临水的亭轩。寒犹在:牡丹暮春开花,因临近水边,又逢暮雨,故有寒气环绕四周。罗荐:用丝罗制成的垫子。罗,一种名贵的丝织物。不知:不可思议、不可想象。
舞蝶殷勤收落蕊,佳人惆怅卧遥帷——这两句是说:飞舞的蝴蝶殷勤地前来收集零落的花蕊,败落的牡丹犹如佳人,惆怅地卧于远处的帷幔后面。佳人:一本作“有人”。
章台街里芳菲伴,且问宫腰损几枝——这两句是说:我姑且问问,章台街里那些沐浴在春风里的柳树,为钟情于牡丹折断了多少宫腰呢?章台街:汉代长安城有章台街,章台街的两旁种满柳树。芳菲伴:指与牡丹相伴的柳树。此处指诗人在京城时那些春风得意的同伴。宫腰:此指纤细的柳枝。
托物寓怀,自慨身世,是《回中牡丹为雨所败二首》的最大特点。牡丹既是诗人的寄兴之物,同时也是这两首诗的诗眼。诗紧扣住“牡丹为雨所败”这一物象,经反复渲染,成为诗人抒写恶劣环境对美好事物扼杀与摧残的意象。
首联以“下苑”与“西州”领起,叙事中兼及比兴,“他年未可追”明写曲江牡丹昔日盛景,暗喻诗人当年意气风发;“今日忽相期”明写西州牡丹,暗写诗人流落西州。首联工整,紧扣“雨”字,将牡丹昔日的繁盛与今日的凋零拧结在一起,通过强调两者间的反差,突出诗人的不幸遭遇。颔联承接上意,继续以对比手法抒写曲江牡丹与西州牡丹不同的境遇,以深化诗人沦落蹭蹬之感。颈联“正写‘败’字,谓蝶舞翩翩,似有意惜花,殷勤欲收落蕊,然牡丹为雨败后,花事已阑,有似佳人之怅卧遥帷,意兴阑珊,精彩全无矣”(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一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78页)。尾联将目光投向京城的伙伴,以“且问”反诘表现出对得意者和失意者的关心。
其二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
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
浪笑榴花不及春,先期零落更愁人——这两句是说:虽然可以嘲笑石榴花来不及在春天里开放,然而牡丹早早地凋零,其命运更令人惆怅。浪:徒然,白白地。榴花不及春:石榴花夏初始发,因此说“不及春”。
玉盘迸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这两句是说:牡丹花冠上的雨滴像一颗颗泪珠,屡屡地令人伤怀;急雨打花,就像急奏的锦瑟,繁密促弦,不断地惊破牡丹的希望。玉盘迸泪:牡丹遭受风雨的摧折,那花冠上雨珠迸溅像是人的落泪。玉盘,此指牡丹的花冠。数:屡次。锦瑟:绘有织锦花纹的瑟。瑟,古代的一种弦乐器。
万里重阴非旧圃,一年生意属流尘——这两句是说:万里长空,阴云密布,而不是往日下苑中的和煦景象;一场骤雨过后,牡丹为雨所败,落红遍地,春天的生机都化为了尘泥。重阴:阴云密布。旧圃:旧园圃,此指下苑,即唐长安城东南的游览胜地曲江。生意:生机。属(zhǔ):委托,交付。
前溪舞罢君回顾,并觉今朝粉态新——这两句是说:等到花瓣零落殆尽,您再回头一想,也许反而觉得今天雨中牡丹的色泽还算是鲜艳。前溪舞:前溪村在浙江德清县,南朝时江南舞乐多出于此。另,古乐府有《前溪曲》。此处喻指花瓣飘零。并:且。粉态:牡丹遭雨后,鲜艳的色彩被冲淡。
此诗承接上意,继续抒写牡丹在春天的遭遇,突出牡丹在风雨中的零落。首联以“浪笑”领起,其深情妙绪尽在诗人的笔下挽起。尽管牡丹可以嘲笑石榴花无法在春天里开放,但牡丹在风雨的摧残下早早地凋零岂不是更让人伤心?“浪笑”二字传神,睹物伤情,“浪笑”的对象何尝不是诗人自己呢?颔联在对举“迸泪伤心”与“惊弦破梦”的同时,又以“数”和“频”补充,袒露诗人被迫流落异乡的现实。然而,诗人并没有因此而陷入不尽的哀伤之中,而是试图振起,末句“并觉今朝粉态新”,给人以期待和盼望,使我们看到屡经挫折而又奋斗不息的诗人形象。
这两首诗互为呼应,写牡丹实为写诗人自己,在寄托诗人不平之气时,又将被迫来到泾州的人生感慨嵌入其中。睹物伤人,一咏三叹,自然而意远。
十一月中旬至扶风界见梅花
唐文宗开成三年(838)春,诗人落选博学宏词科。落选后,诗人应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之邀到泾原幕府充当幕僚,十一月途经扶风境内时看到早开的梅花,因之有感而发。扶风:郡名,治所在今陕西凤翔。
匝路亭亭艳,非时香。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
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
匝路亭亭艳,非时香——这两句是说:梅花开满了路边,亭亭而立,花容艳丽;未到时节就开放了,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匝:遍及,布满。非时:不合时宜。梅花一般在十二月(腊月)开放,十一月开放,与时令不合,故称“非时”。(yì):香气袭人的样子。
素娥惟与月,青女不饶霜——这两句是说:嫦娥与月光相伴,一副清冷的样子;青霄玉女之冷峭胜过了严霜。言外之意,早梅没有因为它的芬芳受到重视,反而受到了打击。素娥:即嫦娥,月中仙子,月色白,故称“素娥”。青女:青霄玉女的省称,主管霜雪的女神。饶:让。
赠远虚盈手,伤离适断肠——这两句是说:手中空握满把的梅花,却不知寄往何方;与梅花伤心离别的时候又恰好碰上我悲愤欲绝。赠远:古人有折梅赠远的习俗。虚盈手:此指白白地握着满把的梅花。虚,白白地。伤离:与梅花离别,暗指诗人落选博学宏词科后,被迫远离长安。适:恰好,正好。
为谁成早秀?不待作年芳——这两句是说:不到开放的季节,梅花为谁而提前开放呢?为什么它不等到应该开放的时候开放呢?待:等。年芳:指一年中适时而开的花。
首联从眼前景写起,言梅花开满道路的两旁,虽艳丽芬芳,却没有到应该开放的季节。景语即情语,在这两句中,诗人明写早梅,实写身世。以早梅喻诗人的才华,以“非时”直言无故遭受诋毁之事。颔联以“素娥”、“青女”对举,在深化梅花生不逢时的同时,又写诗人备受打击的现实,进而将身世零落之感深寓其中,直言诗人失去令狐楚这一奥援后被迫离开长安的困境。颈联仍承“非时”之意,早梅在握,不堪寄远,触景生情,“伤离适断肠”,前途茫茫,孑然一身,纵有千般心思又该向谁诉说呢?末联进一步拓展早梅香艳非时的意象,以寄兴之辞抒写难解的心结。读之,耐人寻味。
无题
似作于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当时,诗人应博学宏词科遭谗落选,心中郁闷难平。该诗从一美貌而有才情的新婚女子遭冷落事入笔,抒发其内心的愤懑之情。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
照梁初有情,出水旧知名——这两句是说:那女子的美貌就像初升的太阳照耀在屋梁上,其艳丽就像出水的芙蓉一样。照梁:宋玉《神女赋》:“其始来也,耀乎如白日初出照屋梁。”曹植《洛神赋》:“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出水:何逊《看伏郎新婚》:“雾夕莲出水,霞朝日照梁。”照梁、出水,皆指女子新婚,此处代指女子貌美。一说此指洛神。
裙衩芙蓉小,钗茸翡翠轻——这两句是说:那女子的裙衩上绣着精致小巧的芙蓉花,头钗上缀着茸茸的花饰和翠鸟的羽毛。钗茸:上端缀有茸茸的花饰的头钗。衩(chà),衫、裙两旁开口的地方,这里用以指裙。
锦长书郑重,眉细恨分明——这两句是说:书写在锦缎上的书信绵长,诉说一腔殷切之情;细而弯曲的眉毛中分明传达着难以名状的怨恨。眉细:《风俗通》:“愁眉者,细而曲折。”
莫近弹棋局,中心最不平——这两句是说:不要靠近弹棋棋盘啊,它的中心最难平覆。弹(tán)棋:古代棋类游戏,相传为汉代的刘向所造,棋盘中心隆起如倒扣的盂钵。
本诗乃比兴寓言体。诗中女主人公,即作者化身。前四句写女子姿容之艳丽、妆饰之华美,均系以容饰喻才华。“初有情”,以女子之待嫁喻才士之求仕;“旧知名”,托喻才名早著。腹联谓锦书抒殷切之情,愁眉传分明之恨,明写爱情失意之幽怨,实抒政治失意之怅惘。末联乃点醒全篇比兴寄托之意。棋盘中心高如覆盂,故用以关合爱情失意——实则政治失意——之“中心不平”。
玉山
约作于唐文宗开成四年(839)。是时,诗人由秘书省校书郎,调补弘农尉。弘农:县名,治所在今河南灵宝县北。玉山:山名,相传为西王母所居,与昆仑山相连。
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
何处更求回日驭?此中兼有上天梯。
珠容百斛龙休睡,桐拂千寻凤要栖。
闻道神仙有才子,赤箫吹罢好相携。
玉山高与阆风齐,玉水清流不贮泥——这两句是说:玉山与阆风一样高峻,玉水水流清澈,不会沉积泥沙。玉山:《山海经·西山经》:“又西三百五十里,曰玉山。是西王母所居也。”郭璞注:“此山多玉石,因以名云。《穆天子传》谓之群玉之山。”此处以“玉山”暗喻诗人身居秘省,可借此登进。阆(láng)风:山名,相传为仙人所居,在昆仑之巅。玉水:产玉的河流,地点不详。
何处更求回日驭?此中兼有上天梯——这两句是说:到哪里才能找到羲和回驾后的地方?那里还藏有上天的梯子呢!日驭:传说中驾驭太阳的神人羲和。天梯:此处指可以在仕途上助诗人一臂之力的令狐。
珠容百斛龙休睡,桐拂千寻凤要栖——这两句是说:一百斛大小的珍珠必定藏在身居九重深渊的苍龙的颔下;高达千尺的梧桐只有凤凰才会栖息。《庄子·列御寇》:“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诗经·大雅·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庄子·秋水》:“夫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拥有百斛之珠的苍龙和栖于千尺梧桐的凤凰均为罕世之宝,在这里,诗人以珍珠和凤凰自比,是希望自己的才华能得到重视。斛(hú):古代的容量单位,十斗为一斛。桐:梧桐树。传说凤凰只栖息于梧桐树上。寻:古代的长度单位,八尺为一寻。
闻道神仙有才子,赤箫吹罢好相携——这两句是说:听说神仙中也有才子,赤箫吹罢,与心爱者相携而去。“赤箫吹”句:刘向《列仙传·萧史》:“萧史者,秦穆公时人也。善吹箫,能致得孔雀、白鹤于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凤鸣。居数年,吹似凤声,凤凰来止其屋,公为作凤台,夫妇止其上,不下数年,一旦皆随凤凰飞去。”后人常用此典来比喻友人之间的相互提携。
前代学者在研究此诗的过程中,大多认为这首诗是诗人献于令狐的作品,其中寓含了望恩干进之意。诗的前半为诗人自况:以“玉山”领起,喻人品之高洁,进而将托身的秘书省视为登进的天梯。第三联以珠、凤自比,表达渴望干进之心。尾联在委婉之中,希望令狐能才子惜才子,出手提携。“全篇踌躇满志、兴会淋漓,亦显为少壮得意语,与后日望荐求引之词迥异。”(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一册,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322页)此语中肯,可备参考。愚以为,该诗作于诗人早年得意之时,因阅世不深,期待之心殷切可见,拳拳之心可窥一斑。该诗的风格以明快为主调,与后期的诗风迥然不同,在商隐诗中别具一格。
戏赠张书记
约作于唐文宗开成四年(839)。是时,诗人为秘书省校书郎,调补弘农尉。张书记:张审礼,李商隐的连襟,时任朔方书记之职。此时张与妻分离,李商隐以代言体的形式写下此诗。
别馆君孤枕,空庭我闭关。
池光不受月,野气欲沉山。
星汉秋方会,关河梦几还。
危弦伤远道,明镜惜红颜。
古木含风久,平芜尽日闲。
心知两愁绝,不断若寻环。
别馆君孤枕,空庭我闭关——这两句是说:入住远方的客栈,你孤枕难眠;守着空荡荡的庭院,我(指张妻)悄然地关上了大门。别馆:指张审礼入住的弘农县客栈。
池光不受月,野气欲沉山——这两句是说:月光照射在池塘上面,反射出粼粼波光;野外的暮气渐渐地笼罩了远山。
星汉秋方会,关河梦几还——这两句是说:天上的牛郎、织女,遥隔银河,每年七夕才能相会;我和你隔着关河,魂梦多次回到你的身边。
危弦伤远道,明镜惜红颜——这两句是说:我急促地弹拨琴弦,伤怀漂泊在外的丈夫;我对着明镜,感叹年华易逝,红颜易老。
古木含风久,平芜尽日闲——这两句是说:古木深深,秋风无绪地穿行;荒芜的郊野,整日无人问津。
心知两愁绝,不断若寻环——这两句是说:我深知分离带来的痛苦,那悠长的离愁别绪,周而复始,绵长不绝。寻环:循环。
在这首代言体的诗作中,诗人并写两面,在写张审礼怀念妻子的同时,又写了妻子对张审礼的思念。一二句是互文,“君”、“我”对举,兼及宦游之人与思妇之间的两地孤寂。玩味诗意,“君孤枕”亦是写思妇的孤枕难眠,“空庭我闭关”亦是写宦游之人关闭空门。三四句写景,以景补足“孤枕”、“空庭”留下的怀远之情。以下四句别出心裁,前两句设想男主人公对妻子的怀念,后两句设想妻子思念丈夫时的细节。九十两句再度写景,景语即情语,通过比兴,深化了循环不已的离愁别绪。诗题称“戏赠”,纵观全篇丝毫没有戏谑之意,词恳情切,将眼前景和心中情融为一体,于设身处地的体贴中表露了关心张审礼夫妇的心意。全诗词清句丽,自然之中见灵动。
任弘农尉献州刺史乞假归京
唐文宗开成四年(839),李商隐由秘书省校书郎调任虢(guó)州弘农县尉,因减免对冤屈囚犯的处罚,触怒了顶头上司陕虢观察使孙简,为表达胸中的愤懑之情,诗人在辞官前给州刺史留下了这首诗,以表白自己的心迹。弘农:县名,属虢州,唐太宗贞观八年(634),徙州治于弘农,治所在今河南灵宝。
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
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
黄昏封印点刑徒,愧负荆山入座隅——这两句是说:每天散衙前封存官印,清点囚徒,常因拘押无辜的百姓而愧对荆山。封印点刑徒:封存官印,清点囚徒。据《新唐书·百官志》:典狱事务为县尉的职掌。荆山:山名,在今河南灵宝境内。座隅:座位旁边,兼有屈居末席之意,因县尉的职位在县令、县丞、主簿之下。
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这两句是说:我倒十分羡慕被砍去双脚的卞和,一生中不必为逢迎上司,在官衙的台阶上拼命地奔走。此系反语,是诗人的愤激之辞。卞和双刖(yuè)足:指楚国卞和被砍去双脚之事。《韩非子·和氏》:“楚人卞和得玉璞于楚山,献厉王。王使人相之,曰:‘石也。’刖和右足。及武王即位,又献之,复相曰:‘石也。’刖左足。及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哭于楚山,三日三夜,泣尽继之以血。王使玉人治之,得宝玉焉。名曰和氏之璧。”刖,古代砍去脚的酷刑。没(mò)阶趋:在台阶前奔走,不停步。形容拜见长官时卑躬屈膝的样子。没阶,尽阶,走完台阶。趋,小步疾走,表示恭敬。
言为心声。诗直抒胸臆,承担了诗人与混浊官场不合的情感。身为掌管典狱之事的县尉,眼见百姓无辜为囚,却不能为减轻他们的痛苦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这就难怪诗人要“愧负荆山”了。三句以反语挑起,直率中见深警,卞和刖足之悲以及身怀宝物却不为君主所识的哀伤,何尝不是诗人的人生伤叹呢?“却羡”二字乃愤激之语,二字一出,既道出诗人对官场的蔑视,同时也为塑造诗人的耿直形象添上精彩的一笔。
自况
唐文宗开成四年(839),李商隐愤然辞去弘农县尉一职。本诗当为此时所作。
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
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
陶令弃官后,仰眠书屋中——这两句是说:陶渊明弃官后,整日躺在书房里饱读诗书。陶令:陶渊明(365—427),东晋时期著名的田园诗人,曾任彭泽县令,因不满官场腐败,弃官归隐田园。
谁将五斗米,拟换北窗风——这两句是说:有谁愿意用五斗米的俸禄,去换取高卧北窗、清风徐吹的怡然之乐呢?据《晋书隐逸传》:陶渊明任彭泽令时,因不满于小人当道,遂发出“吾不能为五斗米折腰”的感慨,挂印归隐田园。归隐以后,曾在夏日虚闲时,“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
言简意赅,明白如话。诗人以陶渊明“自况”,以“不能为五斗米折腰”的文化精神激励自己,是因为陶渊明的思想行为引起了诗人的共鸣。从另一个层面看,诗人强烈的用世精神,是他愤然辞去弘农县尉一职的原因,官场上的暂时不顺,虽然使他产生了企羡陶渊明归隐的想法,但这只是人生道路上的小插曲,并没有因此而打消诗人入世进取的想法。“仰眠”二字值得咀嚼,飘逸之中带有冷眼向世界的味道。“拟换”二字精神,表现出诗人以陶渊明为同调,不愿与贪求利禄的小人同流合污的决绝之情。
咏史
开成五年(840)的春天,唐文宗驾崩。唐文宗在位十四年,为改变唐王朝日益严重的颓势,积极采取措施,然大厦将倒,独木难支,乃至于始终没能改变宦官专权的局面。是时,诗人移家长安,面对此情此景,又目睹朝廷日益衰败的颓势,心生无限的感慨,遂写下了这首诗。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珍珠始是车?
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
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
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破由奢——这两句是说:逐一地审视古代君王得天下和治天下的情况,往往是因为勤俭而建立政权,因奢侈而丢掉国家。成由勤俭破由奢:此句用典。《韩非子·十过》:“昔者戎王使由余聘于秦。穆公问之曰:‘寡人尝闻道而未得目见之也,愿闻古之明王得国失国何常以?’由余对曰:‘臣得闻之矣。常以俭得之,以奢失之。’”
何须琥珀方为枕,岂得珍珠始是车——这两句是说:如果朝廷看重贤臣良将的话,何必要看重琥珀枕和珍珠车呢?琥珀枕:用琥珀制成的枕头。《南史·宋武帝纪》:“宁州献虎魄(琥珀)枕,光色甚丽,价盈百金。时将北伐,以虎魄疗金创。上大悦,命碎分赐诸将。”类似的记载又见于《宋书·武帝纪》。琥珀,古代松柏树脂的化石,色淡黄、褐或红褐。可用来作装饰品。珍珠车:战国时,魏惠王向齐威王夸耀说自己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齐威王说自己所珍惜的对象是贤臣良将,“将以照千里,岂特十二乘哉”(《史记·田敬仲完世家》)。
运去不逢青海马,力穷难拔蜀山蛇——这两句是说:时运不济,选拔不到具有才能的人;拼尽全力却难以清除奸佞之徒。运:时运。青海马:青海出产的骏马,据说能日行千里。这里用来比喻能辅佐君主成就大业的贤才。蜀山蛇:据《华阳国志·蜀志》:战国时,秦惠王许嫁五位美女与蜀王,蜀王派五位大力士前往迎娶,回途中经过梓潼,见到一条大蛇钻入山洞,五位力士一起去拽大蛇,结果山崩塌下来,力士和美女都被压死了。这里以蜀山蛇比喻奸佞之徒,特指专权的宦官。
几人曾预南薰曲,终古苍梧哭翠华——这两句是说:有几个人能理解唐文宗励精图治的抱负呢?我将永远为夙愿难遂的唐文宗而恸哭。预:听、闻。南薰曲:传说舜帝弹琴唱《南风》之歌,天下因此出现太平的景象。《礼记·乐记》:“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孔子家语》:“昔者舜弹五弦之琴,造《南风》之诗,其诗曰:‘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苍梧:山名,相传帝舜南巡,死于苍梧(今湖南宁远)之野。翠华:翠羽装饰的旗帜,指皇帝的仪仗。这里指代唐文宗。
为挽救唐王朝的政治危机,唐文宗希望能改变宦官专权的局面,然而,两次谋诛宦官的行动都因为用人不当而遭到了失败,乃至于自己也抑郁而死。此前,诗人对唐文宗是有微辞的,但移家长安后,或许是因为唐文宗已经去世,或许是对时事艰难有了更深刻的认识,诗人一反过去的批评态度,对唐文宗寄予了同情。“咏史”是这首诗的切入点,首联总括历史上的兴亡之事,突出“成由勤俭破由奢”的思想。颔联深化首联提出的思想,具体地叙述历史上重视贤臣良将的事迹。颈联逆笔挽起,以“运去”、“力穷”慨叹唐王朝气数已尽、崩颓之势难以逆转的现实。尾联用典,以舜帝南巡死于苍梧事转向哀悼唐文宗。言尽意未止,将诗人关心国事的忧患意识寓于其中。
垂柳
约作于唐文宗开成五年(840)。这年的春天,唐文宗驾崩。面对此情此景,诗人感慨万千。
娉婷小苑中,婀娜曲池东。
朝皆垂地,仙衣尽带风。
七贤宁占竹,三品且饶松。
肠断灵和殿,先皇玉座空。
娉婷小苑中,婀娜曲池东——这两句是说:在曲江东岸秀美的小苑中,垂柳风韵绰约,姿态万千。娉婷:形容女子的姿态美。婀娜:柔美而多姿。曲池:曲江池的省称,在唐代长安城的东南。开元年间,唐玄宗将其辟为游览胜地。登科进士宴集同年,皆在此地。
朝珮皆垂地,仙衣尽带风——这两句是说:柳枝轻飏,一会儿像朝服上的玉珮发出叮当的响声,一会儿又轻拂着地面,就好像仙人的衣袂随风飘扬。
七贤宁占竹,三品且饶松——这两句是说:垂柳虽然婀娜多姿,但不如竹占尽幽人高致,同时也不如松之显贵而受封三品。七贤:晋代阮籍、山涛、嵇康、向秀、刘伶、阮咸、王戎等七人,崇老庄,轻礼法,避尘俗,志趣相近,常集于竹林之下,时称“竹林七贤”。三品:即三品松,在嵩山少林寺。相传唐武则天封以三品,故称。饶:让。
肠断灵和殿,先皇玉座空——这两句是说:唐文宗去后,再没有像齐武帝萧赜欣赏张绪那样的皇帝来欣赏我了,我只得望着先皇空空的玉座黯然神伤了。灵和殿:宫殿名。《南史·张绪传》:“时帝(宋武帝刘裕)欲用绪(张绪)为右仆射以问王俭。俭曰:‘绪少有清望,诚美选也。’……绪每朝见,武帝目送之。……刘悛之为益州,献蜀柳数株,枝条甚长,状若丝缕。时旧宫芳林苑始成,武帝以植于太昌灵和殿前,常赏玩咨嗟,曰:‘此杨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时。’其见赏爱如此。”先皇:此指唐文宗。
首联状物,写垂柳的婀娜多姿,激起接受者的联想。颔联采用拟人的手法继续写垂柳的形态,暗寓诗人入秘书省时的情景。颈联暗示诗人既不能像竹林七贤那样有隐逸之情,同时也不能像松树那样受封而显。通过垂柳与竹松之间的对比,诗人将进退不能自如的尴尬寓于其中。尾联写诗人哀悼唐文宗之情。诗人于开成二年(837)登第入秘书省,故对唐文宗心存感激。诗以垂柳为兴象,在追思唐文宗的过程中,自感身世,言在此意在彼,令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