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世尊,如来常说和合因缘。一切世间,种种变化,皆因四大和合发明。云何如来,因缘自然,二俱排摈,我今不知,斯义所属。惟垂哀愍,开示众生,中道了义,无戏论法。”
世尊告阿难言:“汝先厌离声闻缘觉,诸小乘法,发心勤求无上菩提。故我今时,为汝开示第一义谛。如何复将世间戏论,妄想因缘,而自缠绕?汝虽多闻,如说药人,真药现前,不能分别,如来说为真可怜愍。”
——《楞严经》
不知不觉中,整个暑假就要过去了。
东方樱西的单位就要开始上班了,加上这几天里,他的姑姑一连打来了多少次电话催促抱怨,先从家里的鸡毛小事埋怨起,到现在的世道人心,乃至整个宇宙的变迁,天气的不正常,再到东方樱西的自幼多灾多病,和她为了他牺牲掉了的将近大半生的大好时光……聒噪得他头疼耳胀,立脚不住。
他和南宫元宸商量了着,准备在这一两天内就要返回北京了。
之后,他们便都沉浸在各自的思想境界里去了。想到黛罗,真是愁人。她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世后,就一再表示,要把自己的工作关系调回到东口来了。那天,在郝中的生日宴上,她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确了。如果不是中途出了杜鹃这桩事,想必,她早就已经在着手办理这件事了。
他二人恍惚辗转了一个晚上,从不抽烟的南宫元宸居然一支接一支地吸起烟来,床头的地上落了一层烟灰。第二天一早,他二人便又双双来看黛罗了。
黛罗一向有早起的习惯,今天却安逸稳卧,一直昏睡不醒。醒来后,也无心梳洗,表情一直恹恹的,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信心。银珠和秦柘都赶着跟她说话,明显地向她讨好,她也不怎么搭理,就好像她自己面前的,只是一些空气而已。就连后来郝中和娇唯相继赶来,彼此变着花样给她讲着各种新闻逸事,也并没有引起她多大的兴趣。
东方樱西和南宫元宸见状,只好将他们准备离开的打算隐忍下去不提。二人交换了一个视线,环视着房间里的一景一物,不觉又把黛罗夸赞起来。
南宫元宸指着墙上那幅《秋庭婴戏图》的十字绣,连声称赏,说是:“灵心慧性,绝艳惊才。”又说,“情怀透发,摄其神理,故能颖秀葩呈,动人心目。”
东方樱西则一脸春风地指着墙上那幅篆体《满江红》,说是:“乍看只觉和婉,细品方知情伤。笔法真率自然,不受控捉。虽不作态,而一笑百媚生,实是大家气象!”
接下来,二人又你来我往,婉转而不露痕迹地将她激赏称道一番。除黛罗之外,其他人虽然不能听得十分明白,却觉得他们说得煞是好听,不觉都跟着付之一笑。
这样一来,气氛总算有所减缓。
谁知,午饭开始前,在银珠的一番连环炮似的追问之下,南宫元宸说到兴头上,一个不小心,还是把他们即将启程的事给说破了。虽然他很快便幡然打住了,接着又插科打诨,转移着话题。黛罗还是听得十分明白,不由眼中一阵刺痛。她低下头去,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翻着。半日,忽然压抑不住地伏在桌上嘤嘤哭了起来。最后,又翻身走回自己房间,掩着门哭去了。
众人看时,只见那报纸被泪水打湿处,刊登的是一则悼念学界泰斗季羡林先生的文章:
随着文化老人们的仙逝,靠什么挽救日益变味的人品、学品?我们之所以强调这些文化老人的人品、学品,是因为一个国家也好,一个民族也罢,要强盛起来,不仅要强在经济、军事、科技上,更要强在文化、思想、制度上。环视全球,凡是强大的国家和民族,无不是文化、制度受尊敬的、被模仿的。而这些实力的培养,就看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有多少优秀的学人。假如我们的学人都忙于学识变现,忙于走穴圈钱,不安于书斋,耐不住寂寞,那么,我们的学术和文化谈何强大……
郝中见了,连声惊呼:“难怪!平时我们在一起谈论当今的文化名人时,她最敬佩的就是这位学贯中西的老先生了!”
东方樱西这时真正体会出黛罗的心意来,心中不禁柔情攒动,忙跟着走进去安慰她去了。
银珠一见机会难得,趁机将南宫元宸请到一个僻静处,倾心吐胆地说起来:“黛罗这阵子,一直跟我们闹情绪,先开始我还摸不着头脑,这两天,听她那话里话外的,我才总算是明白了她的心思。她这是想要跟你们一家人骨肉团聚去呢!这本来也是无可厚非的事,可她这个傻丫头,还不好意思自己说出来呢。平心而论,这么好的一个妹妹,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舍不得她离开的。可是,俗话说的好,‘人往高处走’,何况黛罗从小就心高志远,说出来不怕您笑,光是我本人,就不止一次听见过那些相术高人说,像她这样非同等闲之人,注定是要远离父母的……这,不是早已经应证了吗?我妈在的时候,最疼的就是她了,现在,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我要是再不知疼知热多关心着她一点,替她把以后的大主意拿定了,就算是我妈她泉下有知,也一定会怪我的……”说着话,眼中便掉下泪来。
南宫元宸听了她的一席话,真是狂喜不禁。原来,黛罗竟然有这样的心思。这真是太出乎他的意料,太令他惊喜过望了!此刻,他简直不知如何是好了,只觉一股热血,澎湃在体内……
银珠便又趁机作张作致,娓娓地嘱咐了一番话,再三提醒他,到时候一定要记得不要和黛罗把话说得太过直白了。
南宫元宸一时被幸福迷了心窍,虽然频频点头答应着,但却并未将此话真正放在心上。因而,不一时,他还是在满怀激动的情形之下,把话说造次了。黛罗在又惊又气之余,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最后,竟连东方樱西也未能幸免,一律被她下了逐客令。
这样一来,竟足足过了两天,他们才终于得以使她肯站住听自己一句解释。虽然如此,她待他们的态度,已经远非昔日可比。
南宫元宸不觉悔上心来。这天傍晚,他让郝中给黛罗送来一幅书法作品,是用小楷抄写出的左思的《悼离赠妹》四言诗。黛罗认出上面那清厚敦朴的字体是和东方樱西的亲笔,喉咙便已哽住了。当她看到“穆穆令妹,有德有言。才丽汉班,明朗楚樊……”时,已有两行热泪挂了下来。好一会儿,她才又继续看下去,这回她却看得一字一顿了。
这边,东方樱西和南宫元宸,总也等不到郝中来回复消息,直等得心猿难按,挨一刻似三秋,盼一时如重生一般。因而,便又亲自上门来了。黛罗却已不在了家中。他们问了银珠、秦柘,又去找了郝中和娇唯,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里。南宫元宸一时急得兀自打转,一时又立在那里仰天沉默。后来还是东方樱西心中一动,想着她很可能是去了杜鹃的坟地,便忙与众人一起赶了过去。
果中他料,黛罗此时正在杜鹃的坟地。她穿一身雪白素衣,桑娥石女一般,跪在她妈妈的墓碑前,正哭得伤心。面前那堆已经燃成灰烬的纸钱都“沙沙”地飞起来避到半天里去了,似乎就连它们也不忍听闻那令人心碎的悲声。南宫元宸看着这一幕,心中真是有说不出的酸楚爱怜。他来到黛罗身边,看着她,只觉悲感万端,心中汹涌着万语千言,要说时却不能讲出半句来。不知何时,他也已双膝跪了下去,无论他是怎样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情绪,眼泪还是又一次滚落下来。他看着那墓碑,至心郑重地说:“阿姨,请您放心,从此以后,我会替您照顾黛罗一生一世的!”说罢,他转过脸来喊了声,“黛罗,”沙哑着喉咙向她说,“我已经认真考虑清楚了,如果你决定从此要留在这东口,那么,我也绝不会有任何异议的。这次,我和樱西一起回北京交接好那边的一切手续之后,我也到这里来定居,从此,永远陪着你,替杜鹃阿姨照顾你……”
黛罗挂着满脸的泪水,怔忡地望着他,他眼里流露出的那种真切的疼爱之情,那种疼到骨头里、爱到血液中的真情,终于让她泪水迸涌地扑进他的怀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