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守善这时正陷入半疯状态。他好端端的,被人一棒子从云端打落到了万丈深渊,不明不白地就再也回不了家。他苦苦酝酿出的一场大好计划,这时又胎死腹中,被彻底宣告流产了。而那个将他打落到万丈深渊,当众揭破了他的机关,使他威信扫地,颜面无存的人,正是他的儿媳妇,那个貌似诚恳,礼节周全,做事情口蜜腹剑却一点也不会露出马脚的银珠。他知道,一直以来,家里一应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银珠在背后铺谋设计,他儿子只是照章实施办理的。这时,他才猛然惊醒,从前杜鹃在的时候,每逢遇到他把银珠夸上天之时,就忍不住向半天里啐出去一口,骂他:“简直就是有眼无珠,瞎了狗眼!”又说,“我仔细留心观察过了,这个丫头,其实骨子里相当不简单!城府之深、花招之多,更在你秦守善之上!”
他当时听了,十分不悦。越发认为杜鹃就是一个典型的上不得台面的农村妇女,心量狭窄,气度鄙陋,连自己的儿媳妇都容不下。现在,他才算如梦初醒,真正领教了这个媳妇的厉害。这个女人确实手段高明,不容小觑,做事情真是八面玲珑,十方光滑,她有本事既堵众人的嘴,又戳对手的心,让人身上没伤,嘴上难说,心里有血,虽然不死,也已九分没气!可是,尽管如此,他堂堂的秦守善就真的怕了她吗?呵呵,他要是真把一张老脸给豁出去了,那么,到头来,究竟鹿死谁手,还真就不一定呢!
他心中怒潮起落,一时间,竟把性情中所有的恶,全部激发出来。瞬间,世上所有的最残忍凶暴的场面都在他的脑海里一一展现了出来。他简直越想越邪,越思越猛恶。
就在这时,银珠居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一进门,她就满眼泪光地从包里拿出20万块钱来,齐墩墩地放在了秦守善的面前。她自己却垂了头,半晌不言。许久之后,声音几度哽咽着说:“爸,无论怎样,父母终归是父母,不管您做了什么对与不对的事情,我们做晚辈的也不能彻底断弃了人子之道。”
秦守善这时见了钱,诸恨顿息。又听了这番话,眼中不由一潮,险些没滴下泪来。
银珠又说:“爸,跟您说实话吧,这些钱,是我和秦柘放心不下您,瞒着黛罗,挨累下跪,跟我娘家借来的。是多是少,也就这些了!您好歹拿着,先把自己安顿下来,”说着,已经掉下泪来,“您不知道,那天在医院里,我妈她跟我说了您……和桃丽的事,我听了,简直比吃了苍蝇还要难受恶心。您想想,那么离谱的事,我能相信吗?所以还大胆跟我妈顶嘴说‘就凭我爸爸那一表人才、满肚子学问的,怎么可能呢,您这是从哪听来的?真把人给笑死了!’我妈一听,当场就气昏了过去。为此,吓得我几天都没敢合眼。幸亏当时黛罗和秦柘都不在身边,否则,我妈后来出了事,他们还不都得怪罪上我吗?我原以为,这事就这样也就过去了,谁知道,我妈她临走前,还是特地又把我叫到跟前,再三嘱咐说,她辛辛苦苦才赚下的一份家业,绝对不能让外人白白算计了去!否则,她死了也不能闭眼,也要再回来找我们算账!您不知道,我妈当时的那个眼神有多吓人!把我吓得要死,站也站不住了,再不敢看她一眼……后来,我妈又再三安顿说,等她走了,务必要在客厅里另设一处灵堂祭奠。我不敢违背,只有按着去做了。后来爸您跟我生气,如果我再不咬牙说出狠话来镇唬一下,让您当着那么多亲戚朋友们的面闹一场,先不说我妈会走得不安生,就是大伙看着我们一家人当众吵闹起来,那到底是谁的脸上无光呢?说到底,人家还不是会笑话我们秦家吗?”
秦守善给她问得垂头丧气,面红耳赤,心中不觉大为惭恨。
银珠这时早已哭得哽咽难抬,泪如滚瓜一般,又说:“爸,该我做的,我都做了。不该我做的,我也做了。我这个媳妇是好是歹,您就多担待着点儿吧。至于您自己选择的路,要怎么走下去,和谁一起走下去,我想,您既然已经选择了出来住,就是没有再回去的打算了,我们做儿女的也不便多加干涉。爸,您多保重,好自为知吧!”说罢,把那堆钱又往前一推,便头也不回地一径儿哭出门去。
留下秦守善一个人窝在房间里,手冷筋麻,又羞又痛,一时,真恨不能挖个黑洞把自己藏进去才好。
秦守善的旗纛一倒,银珠便又迫不及待地将矛头对准了黛罗。既然,她并非秦家的亲生骨肉,那么,就不能再继续毫无道理地占据秦家的地方,就该哪里来,还回到哪里去。既然她和那富贵逼人的南宫元宸才是一对亲手足,那么,又何苦白白浪费这天赐的大好时机呢?既然她不开窍,那么,她这个做嫂子的就要想办法让她开窍,教她明白:这个世道,人不为钱,天诛地灭!
于是,这天深夜,她故意以一对儿珍珠耳环找不到为由,满屋子翻箱倒柜地搜寻起来,搅得全家狗跳鸡飞。秦柘问了她几次,问她到底在找什么,她都不耐烦搭理。最后,她找得自己也没办法了,才拧着一对眉,向秦柘厉色嚷道:“我那对儿珍珠耳环怎么就找不着了?你到底看见了没有?那可是我陪嫁过来的东西!”
秦柘苦着脸说:“你自己的东西自己不看好,到处瞎问什么?我就算看见了,难道还要故意藏起来,留着以后我自己戴吗?”
银珠被他问了一个愣怔,回思了一下他的话,不禁气得满脸变色:“没看见就没看见,谁也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要你的命,用得着这样急赤白脸,大呼小叫吗?”又寒着脸嚷,“你这样子,我看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副做贼心虚、不打自招的鬼样子!”
秦柘听了,气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连点着头说:“对对对,是是是,我看见了,我拣着了,我藏起来了,留着以后我自己出门戴呢!”
银珠并没有被他那滑稽的表情和腔调逗笑,依旧一脸严肃地嗔着他道:“你不用在这里和我油腔滑调的!你越是这样拿腔作势,就越说明你心里面有鬼!说不定就是你偷了出去,送给哪个相好的去了!哼哼,你们秦家,上梁已不正,下梁弯九弯!”
秦柘被她骂得有冤无处诉,说又不好说,辩又无从辩,打又不能打,劝又不能劝,直气得满屋子乱窜。才刚仗着胆子说了一句:“你别没事找事,闹不痛快啊!”
银珠便瞪了眼,双手叉着腰说:“我就没事找事了,我就和你闹不痛快了,你准备怎么办吧?”
秦柘见状,气焰早矮了下去,唉声叹气地直抱怨:“倒了什么霉,才刚没了一个大活人,现在又让撞客上了!”又峰回路转地眨巴着眼睛讨好道,“这些天,也就数郝中和娇唯来的次数最多,要不,咱去问问她们?”见银珠的一对大眼珠子这时就要瞪出来一般,连忙又说,“姑奶奶,你那东西,男人要来真没有什么用!你就不要再瞎耽误工夫,乱怀疑自己人了行不行!”
一直在一旁沉默的黛罗听了这话,一脸肃然地说:“我劝你趁早打消了这念头,郝中和娇唯肯定没看见。如果看见了,别说是区区一对耳环,你们就是再有十倍百倍的东西,她们也绝对不会起半点贪心昧下的!”
秦柘听了,深不以为然。再说,他好不容易才将自己脱清了干系,让银珠转移了目标,怎么能再让她重新怀疑到自己身上来呢?便铮铮言道:“黛罗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人心隔肚皮,外人终归是外人,哪能就那么相信她们呢?再说了,因为咱们是一家人,你嫂子她才不和咱们见外,才这么无遮无拦地跟咱们说了出来,真要是和咱们隔了心,就不这样了!话又说回来了,谁又没红口白牙的就赖上了她们,只是过去问一问还不行吗?”
黛罗说:“当然不行。我自己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我心里有数。再说了,你也不想想,人家这阵子来得勤,到底是为什么?现在为了这么点儿的小事,平白去伤害人家的一片好心,你良心上过意得去吗?要去问她们,倒不如先来问我。”
秦柘见她虽然声音不大,却是动了真气,且处处说得在理,难以反驳。又见她一副茕独羸顿的样子,不由低了头,盘桓了半晌,只好就此作罢。
银珠却不能就此甘休,倚风作势地又把秦柘骂了起来。
黛罗懒得看她那副恶赖的样子,便站起身来,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银珠便又隔着门,泼声嚷道:“我说你自己心怀鬼胎吧,你还偏要到处攀扯好人!现在怎么样?把人得罪了吧?人家黛罗是什么样的人?会受你这种闲气!别说是我的一对破耳环了,就算是这整个一个家现在就有个什么山高水低,又能怎么样?你以为人家真会稀罕吗?人家身体里流着的是什么血液?能把你这农家小院子里的这点破事看在眼里,放在心上吗?”
黛罗听她越说越混账起来,有心出去跟她理论几句,想了想,又觉百般无趣。一时又想起杜鹃来,便忍不住又偷偷大哭了一回。一时又想起大宝法王在净影寺说过的那些话来:一切是考验,看你怎么办,觌面若不识,还得从头练!
接着,又想起那日她妈妈下葬之时,她简直要活活哭死,坚决不让下葬掩埋,东方樱西附在她耳边,对她说出的那番情真语切的话来:“黛罗,这就是人生的实相啊!所谓生、老、病、死、苦、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这是我们每个人都不可避免的,所必须要经历和面对的事情!外在因素绝非我们消沉痛苦的根源,本是因为我们自己缺乏心灵的训练,因而才会被情绪所困。生命中隐藏着数不清的无奈和痛苦的考验,要活着,就必须要面对。之所以会冷,是因为曾经暖过,之所以有阴影,是因为背后有阳光。人生总是有很多劫难,熬过去,就是赚来的福……”
是啊,人生的实相!可是这人生的实相又到底是什么呢?又有多少人能真正完全看得清楚呢?就算看清楚了,又有几个人能真正放得下呢?就比如,明明很多人都知道,人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弹指即过。生老病死更是世人无可避免之苦。可是,古往今来,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又有多少人不是倾其一生都是在拼命追逐和营造那个“贪嗔痴慢”,不是在那“求不得”上苦苦折磨自己的?谁人不是有了白银又想黄金,有了珍珠又想钻石,既为自己打算,还要为子孙谋划,一生都在辛苦忙碌中愁悴交煎的呢?更有多少像银珠这样的外表看上去温柔贤让,骨子里却最是工于心计、好胜寡和的人,为达私利,机关算尽,不但忘恩负义,赶尽杀绝,而且手段毒辣,令人发指。到头来,却还能蒙蔽那么多双眼睛,赢得众人一致的好评。可算是真正使有才与缺德在她身上得到天然的融合了。所谓这个世间上的一切,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究竟有多少东西是能经得住长久一看的呢?又比如说,有的人具有高尚芳洁的品格,有的人生性奸狡;有的人被赞美歌颂,名垂青史;有的人遭遇诽谤唾弃,遗臭万年……这本就没有一定的标准界限,只不过是要看当事人的表演功夫,和智术了。历史上那些贪污腐化的官吏,因为他欺瞒人民得法,百姓一样对他敬重羡慕,山呼万岁;志士仁人,因为他们富于胆魄,勇于直言,往往被当朝叱为藐视王法,而遭受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甚或刑罚屠戮,直到多少年以后,才得以被沉冤昭雪。还有那些富于精力才智,再加上几分心黑的人,他们硬是能在这世间颠倒黑白,翻手云覆手雨地随意制造纷乱,同时还能游刃有余地为自己谋取到最大的利益。而那些忠厚、不会投机取巧的人,本来是一块美玉,也会被人说成是一块顽石,或者,最终,也会被人影响得变了质……好像,这世间本身就是一个宜假不宜真的游戏场,一切的好坏美丑,都是生灭的无常,转瞬即逝,如梦幻泡影般的虚假不实,令人无法掌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