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过后,西北上空彩虹映现,光彩夺目。不知不觉,已经来在了与王屋山隔河相望的黛眉山。只见峭壁万仞,群山伏地,15座山峰直插云霄,中拥一峰,仙梯接斗,飞彩流丹;赫赫然天造灵境,炳炳兮阆苑圣地;更有王母峡红石嵯峨,王母洞幽深曲折,一线天与潭瀑时隐时现……真是让人叹不尽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无穷造化。
不知过了多久,凌波被一阵温柔的抚摸和说笑声弄醒了。睁眼看时,真给她愕了一下,她竟差一点将黛罗错认成是她的妈妈了。她睁圆了一双细眼,使劲辨认着,终于还是发现不是。她的心口一阵创痛之后,勉强笑了一笑,这是怎么回事?妈妈的眼睛、鼻子、笑脸,刚才还在那里,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换成了别人的面孔了呢?
以前的凌波特别爱笑,她一笑,鲜红的嘴唇就把一排细密的牙齿都露在了外面,两个圆圆的酒窝里也盛满了欢笑。身边的人们看了,越发把这个小人儿爱得像凤凰一般了!不过,大家偶尔也会皱一下眉头,觉得她笑的时候,嘴巴似乎咧得过大了,用她外婆的话说“这孩子笑起来,简直就是一张海嘴!”这当然与中国的传统审美观有关了,因为中国传统的审美是“樱桃小口”、“笑不露齿”;更因为,凌波的妈妈就是一位十分标准的古典美人儿。
她真想妈妈啊!于是,她扑闪着眼睛,从杜鹃的怀里直坐到黛罗怀里去了。她一会儿伸出小手故意碰一碰她的脸,一会又翘起小指去捏她的睫毛,勾着她再三垂下头来,将温热的呼吸扑了自己满脸。
她很为自己的小诡计感到自鸣得意,虽然,她知道,眼前的这位小阿姨并不能真正代替自己的妈妈,可是,她那温柔的笑脸,温情的注视,却让她有一种虚幻的幸福和满足感。
意趣洋洋中,车子已经开回了东口。
南宫元宸在清风岭把车子停了下来,他本欲把凌波抱下车去,交给父亲和北溟月,让他们先带回下榻处,以免一会儿告别时,彼此又撞见了生出尴尬。谁知,凌波跟黛罗玩熟了,一时不舍得分开,任凭百般哄劝,都不能使她改变初衷。
后来,北溟月听说了,便亲自走来抱凌波,竟同样被拒绝了。
凌波的反应使她受到十分不愉快的刺激,她内心震动已极,脸上却倍添春色,支吾搪塞着给自己解围。黛罗对她友好的微笑,却被她视为是胜利者的挑衅。南宫元宸那里只顾满目深情地注视着那秦黛罗,更是气得她透不过气来。她终于忍不过,垂头丧气地败下阵去了。
迎面,又碰上郝中和娇唯一路喊着“黛罗”,兴冲冲地跑过去和大家汇合去了,总之,是将她的万分不快淹没在一片明朗的笑声里去了。
这里,南宫元宸正要开车继续前行,却一眼看见银珠正和两个年纪相仿的年轻媳妇一路说笑着而来,便回过头去看了看杜鹃。杜鹃心明眼亮,一眼便看见了那个传说中的秦守善的情人桃丽了。她虽然并不像大家哄传中的那样糟糕,却也真是有着一张滚圆的脸,正面看,腮骨向两边翻起,侧面看,似有尖角般的向耳后突了出去……
杜鹃见了她,不由从心底里厌恶上来。她让秦柘把他媳妇喊上了车,也不顾车窗外那两个小媳妇一番真情假意的寒暄,吩咐一声,车子便一路扬尘而去了。
回到家来,杜鹃一眼发现自己新买的那辆小面包不在院子里,便问银珠车哪去了。银珠说:“我爸爸开出去给桃丽家帮忙去了。”
杜鹃只觉一口恶气汹涌在胸间,浑身像是火烧一般。她才刚离开了两天,那个女人竟敢胆大包天地找上门来了!
正这时,郝中的家人又来找她了。这整整一天里,他们已经一连来过好几次了。原来,今天是她24岁的生日,家里热热闹闹地给她准备了一个生日宴。郝中一听,情有不忍,连声说:“呀,我都给忘了,真是不应该!”之后,便一力邀请大伙一起去。
小凌波第一个举手,欢欣雀跃着:“好啊好啊,去过生日喽,去吹蜡烛喽!”杜鹃见状,便趁机怂恿着大家一起跟她去了。
这样,家里便只留下杜鹃和儿子与媳妇了。杜鹃忍不住再次盘问起银珠来,并告诉她,那个桃丽就是秦守善在外面的那个相好,那个招魂幡。
银珠一听,差一点把刚喝进去的茶水一口喷了出来。半天,才笑着说:“妈您也真是的,就凭我爸爸那一表人才、满肚子学问的,怎么可能呢,您这是从哪儿听来的?真把人给笑死了!”
秦柘也在一旁十分不快地说:“妈,咱这是干什么呀?一天到晚就准备这么闹下去了呀?这好歹是个家,居家过日子,总要图个心平气和,咱没事干点什么不好,老这么瞎找寻!”说罢,拧着眉毛噔噔噔地上楼去了,把脚下的楼梯踩得直颤。
杜鹃见媳妇不相信自己,儿子也不向着自己,又不能跟黛罗去说,自己满腹的辛酸委屈却百口莫辩,心里又气又痛,真好似万箭攒心一般。
那秦守善现在自以为抓住了她的软肋,已经变得越来越肆无忌惮起来。现在,她一想到他,喉咙里都要冒出烟来了。她暗下决心,今天一定要跟他见个山高水低,再继续任由他发展下去,自己迟早要被他活活气死。
黄昏时分,秦守善一脸惬意地开着那辆小面包回家来了。
秦柘怕杜鹃又挑衅寻事,连忙跑下楼来,亲自坐镇监督。
杜鹃虽有一肚子的气,这时当着儿子的面,也不好发作。
秦守善见杜鹃一副气鼓鼓的架势,方寸泰然地笑了:“财政部长,您劳苦功高,回来了?”
杜鹃气呼呼地瞥他一眼,想要问他,又不知从哪里开口。
秦守善满屋子盘桓了一阵,忽然把车钥匙丢给了秦柘说:“明天把车开去修理厂看看,水箱好像有点漏了。”
杜鹃一听就炸了,问他:“好好的车,怎么你一开就出问题了?那车买来是为了让家里方便,难道是让你开出去满世界白做人情的吗?”
秦守善不以为然地笑了一笑,说:“我怎么知道一开出去就成这样了呢?再说,你买的本身就是一辆二手货,质量能好到哪里去呢!”
杜鹃气得周身气血乱窜,霍地站起来,就向他冲过去:“二手货!只怕一手货你还看不在眼里呢!”
秦守善被她骂得撞在心口上,脸上却显得受了无限委屈。秦柘一见情况不妙,忙一把拖住他母亲,支吾打岔,喊来银珠,转移话题。
秦守善虽然一时语塞,但只略尴尬了一阵,最终,他还是无法将气概就此矮下去,便说:“你以后有事说事,能不能不要老是这么拉着一个扯着一个,红口白牙的乱说一气!你眼看也是要抱孙子的人了,你给自己留点体面行不行?要不,你今天就干脆当着全家人的面,给我划个界限出来,看看这个家里到底什么全是你的,我从此以后看也不能看,碰也不能碰一下,你就明白说出来!”银珠忙上去口吐莲花地苦劝了一回。秦守善便越发又惊、又恨、又惧、又气地说,“秦柘你看见了吧?你说说,这个家现在还怎么过下去?人家现在见了我,天天就这么鸡蛋里面挑骨头,想怎么痛快过瘾,不管有的没的,抓起来就是一顿乱糟践!这不,我怕家里不宁静,出去躲气,也不行。她又满世界给我栽赃,把我的人格糟蹋成了一堆臭狗屎!让我怎么办?作为一个男人,还让我怎么退让?她高兴不高兴了,一甩手想往哪跑就是一连几天连个鬼魂影子都找不着,全家上下害了麻风病一样的到处找她!就是这样,谁又说她什么了?谁又问她什么了?又盘查她什么了?这,你们可人都是亲眼看到的吧?要是我也乱怀疑一气,逮着什么骂什么,乱糟践起来,她又怎么样呢?啊?还让我怎么做?”
杜鹃气得脑眼掘气攻心,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秦柘被父亲说得着实同情起他来,可又深记着上次的教训,并不敢当着妈妈的面再去抚慰父亲。可是不说话又难过,心里真是又混乱又无奈。
银珠在旁笑嘻嘻地叫了声“妈”,又喊“爸爸!”说:“谁家过日子,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谁家不是吵吵闹闹,磕磕绊绊地一路走过来的?不说别人,就说我海棠婶子,前几年不也因为有人嫉妒我姚大叔,往省里市里写匿名信,告他的黑状,结果被再三调查,后来,险些还给定成了冤案。在我姚大叔被停职调查的那段期间,我海棠婶子跟着受了多少白眼,遭了多少罪?结果,人家不也一路坚持着挺过来了吗?和人家比起来,我们家这点子小事,那又算得了什么啊?有的时候,往往越是磨难里才越能见真情!就说妈你走了这几天,我爸他比谁不急?我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您让秦柘说说,这几天里,是谁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安的召集全家人到处去找您的呢?最后,又是谁最先想起来到王屋山去的?还不都是我爸爸吗?”她观察着杜鹃的神色,又倍添春色地说,“妈您这么精明的人,还用我再多说什么吗?您为这家里所做的一切,我爸他心里能没数吗?只是有时候,男人和女人的表达方式不一样。再说,我爸爸本来就是一个稳沉持重的人,难道,您非要让他和那些薄嘴贱舌的男人们一样,把什么事都挂在嘴边向您表达出来吗?至于其他的,妈,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咱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现在,就有那么一些人,根本见不得别人家里有一点好,表面上跟人剖心挖肝的,背地里却恨不得人家里打成热窑,她才高兴呢!”
一席话说得杜鹃静悄悄无言以对。秦守善像是喝了一杯甘露一般,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痛快。
正这时,黛罗回来了。看情形,她是放心不下杜鹃,怕她回家来又跟她爸吵闹,所以就提前回来了。杜鹃此时见了她,越发气软,忙问郝中的生日办得怎么样,又跟她说了一会儿闲话,忽然感觉胃口痛胀起来,有一种说不清的闷胀感,开始是间歇性隐痛,继之逐渐加重且持久起来,便忍不住“哎哟”了一声,黛罗吓了一跳,忙问她:“怎么了?”
杜鹃摆了摆手说:“没事,”苍白着脸,让黛罗扶她回里屋休息去了。
秦守善茫茫地望着杜鹃离去的背影,忍不住满口冷笑地跟儿子、媳妇说:“看见了吧,不管有理没理,每回闹起来,她都必定要占了上风,才算作罢。好容易今天打了个平手,就又气病了!”
秦柘、银珠听了,都忍不住在心里暗笑。
杜鹃的病,到了夜里,越发沉重起来:反酸、嗳气、呕吐不止,全身酸软乏力,如同火烧一般,胃腹疼痛越发难以缓解忍受。如此这般,精神颠倒、恍惚不宁地整整苦挨了一夜,也未曾合眼。
第二天,黛罗准备好了早饭去喊她起床时,见她病容憔悴,形销骨立,一夜之间竟恍惚苍老了十几岁,顿时吓得面色惨烈,疾声唤醒了全家人。结果,被送到市医院里一检查,竟被查出患了晚期胃癌。
黛罗拿着那医院的化验单,哭得肝肠寸断,说什么也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因而,接连又换了一家更大的医院去检查,结果竟是分毫不差。
这家医院的院长还当众把秦守善严厉批评了一通,说:“病成了这样才把人送来医院,你们这些家属也真是够可以的!”
于是,阖家商量着如何住院、治疗等问题,秦守善愁着眉,为了一天将要花费上千元的医疗费慨叹起来。银珠流着泪,义形于色地说:“要真是钱能解决得了的话,那么,就是把家里的钱全拿出来,哪怕再把房子卖了,甚至现在就去砸锅卖铁,有谁敢说一个不字?问题是,关键不是钱的问题,钱它现在根本就派不上半点实际用场!老天爷真是不长眼,怎么让好好的一个人,说病就病了,还偏偏是这种病!”
后来,在黛罗的强烈要求下,银珠和秦柘还是先办好了手续,让杜鹃住院了。
杜鹃生病住院的消息不胫而走,不到两天的时间,整个东口村的乡亲们就把住院室挤个不开。
马海棠、姚天恩、牛二嫂、李石榴、王菊玲、王绍生、王宝根、郝中、娇唯……黑压压地,刚刚走了一拨,地下又站满了一片。
黛罗这几天里日日以泪洗面,寝食俱废,整个人已是形销骨立。现在,东方樱西只要一看到她,就心疼难忍。南宫元宸亦是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二人除了一心一意地关心杜鹃,让她接受最好的治疗,并尽全力照顾黛罗之外,把一切的事情都丢开了。
这天,马海棠又带着全东口乡亲们的一片浓情厚意来看望杜鹃了,她把大家自发筹集的近5万元的现金好说歹说,最后总算塞给了银珠。看着杜鹃这时好不容易入睡,她流着眼泪,心如刀碎地在外边的屋子里给大家讲起了杜鹃小时候的一件事情来:
在她只有12岁大的时候,正赶上饿人的时候,全国不知饿死了多少人。她妈妈领着她和她的两个哥哥也随着众人,去闯关东。那年,正值寒冬腊月,东北的雪下了足有几尺厚。杜鹃的妈妈在长期的贫病交迫之下,眼看病得奄奄一息了。那是一个深夜,杜鹃眼见她妈妈涎水直流,她吓坏了。她很早以前就听人说过,一个人到了满嘴流涎的时候,就是快要死了。她不想让自己的妈妈就那么病死,哭着叫醒了两个哥哥,让他们赶快去给妈妈请医生。她两个哥哥惶惑地瞪着眼睛说:“外面有狼!这么黑的天,谁敢出门?”
杜鹃听了,就咬着牙,自己打开房门走了出去,才刚迈出去一步,就又把脚收了回来,她低头看见脚上穿的是她妈妈以前给她缝的一双新鞋,心里想,万一这回请来医生她妈妈也救不过来,现在,再把这双鞋也糟蹋了,那么以后,她就再也穿不到妈妈亲手缝的鞋了!因而她退回来,把鞋脱了,然后,就光着两只脚,重新冲向深夜的大雪地……
结果,那晚,她在大雪地里来回走了几小时的路,终于把医生给请了回来。她妈妈得到了及时的医治,而杜鹃从脚到膝盖,都结了厚厚一层冰凌,就像套着一双大冰靴一样。后来,她把两只脚泡在水里消了一个小时,都没把那一腿的冰消掉……从那以后,她的肾出了问题,常常小便失禁。甚至在课堂上,所有的同学老师们都看见了,她自己却根本没有知觉。可是,大家全都知道她是为了救自己的妈妈才落下的这个病根,所以,没有一个人笑话她。
后来,省里的一个很有名望的老中医,听说了她的事迹,被她的孝心所感动,竟不辞辛苦地亲自找上门来,前前后后给她调治了将近一年的时间,终于才彻底把她的病给根除了。
马海棠讲得泪流满面,众人心里都十分凄惨。
临走,马海棠哭了又哭,再三哽咽着说:“可怜她这么个好人,上行孝道,下行仁义,对身边所有的人都是慷慨仗义,一片忠厚,从来没有半点坏心,怎么偏偏就让她得了这种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