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元宸双手叉腰,似乎陷入一种追思的状态,缓缓讲道:“相传,古代有一位蜀国的皇帝,名叫杜宇,很爱他的百姓。他死后,变成了一只杜鹃鸟,每年春季,就飞回来唤醒老百姓‘快快布谷!快快布谷!’嘴巴啼得流出了血,滴滴鲜血洒在地上,就染红了这漫山遍野的杜鹃花……”
郝中和娇唯听了,先是一阵感动,后来就一起哄笑着说:“杜宇?会不会是杜鹃婶子的先人啊?如果是,那么也就是黛罗的先人了!”
“哈哈,有可能,难怪我们村所有的人都觉得黛罗与众不同!黛罗,赶快回去让杜鹃婶子查查她家的族谱吧,说不定,你们真是名人之后呢!”
黛罗听了,气得一怔,说:“不要乱说,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郝中和娇唯又大笑起来,娇唯说,“你怎么知道不可能?你怎么就能肯定呢?难道,有谁还亲眼看见过自己的出生吗?”
大家正笑得收不住,随着一阵嘎嘎的怪笑声响起,众人不觉纷纷吃了一惊。抬头看时,却是村里那个有名的疯子桃红。此时,她正一丝不挂地一路踢着正步而来,把两旁的杜鹃树枝叶带得“嚓嚓”直响。她的神经病与一般的神经病患者却是有所不同,一般的神经病患者通常都是眼神呆滞,表情冷漠,见着生人就要乱抓乱骂一气,她却一见到生人,尤其是陌生而漂亮的男人,就会狂喜不禁,像是被人打了兴奋剂一般。而她一旦兴奋起来,就不拘是什么,只要身边有能攀爬或者抓挠处,她便嘎嘎大笑着,纵身一跃,一个“秃猴挂树”,赤条条亮在你的面前。仅仅这样还不算,一定还要哇啦哇啦地嚷嚷着,狂笑着,引着人去看她那拼命大张着的两腿之间……现在,她又是纵身一跃,双臂便倒挂在一棵杜鹃树的枝桠上了。令人吃惊的是,她的动作竟是那么迅捷和灵敏。此时,她的胳膊和大腿上已被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她却完全无所顾忌,嘴里只管哇啦哇啦地狂笑着。
郝中和娇唯见了,气得直骂:“晦气!”郝中终于忍不住,红着脸上前一步,用言语镇吓起她来,喝她赶快下来,不要再胡闹丢人。谁知,她不但不收敛,反而更加来劲了,在那枝桠上一阵颠狂跃舞,哇啦哇啦地像只发狂的母猴一般。甚至,还气焰嚣张地跟郝中叫嚣了起来。接着,一口吐沫便喷泉似地直泻而下了……
郝中这时恨不能跳上树去,一巴掌将她拍碎。站在底下忿忿直骂:“也不知道你的先人们做了什么缺德的事情,一个女孩子,竟要沦落到这种不知羞耻的地步!”她的话对于桃红来说,简直起不到任何的作用。她现在在那树上越发陶醉得大叫大笑起来。娇唯也早挂不住了,一并赶上去对她怒喝一阵。后来,竟气得一手捡起一块土坷拉来,就要向她掷过去。黛罗忙赶上去制止。挂在枝桠上的桃红一见了黛罗,竟又一连喷出几口吐沫来。接着,就立着眼睛大骂起来:“呸,不要脸的!你怎么还不死!”
不知为什么,一般的人见了黛罗,都会忍不住从心底里喜欢她。而惟独这桃红却例外,只要一见了她,就会怒气冲天,骂声不绝。甚至,有好几次都险些毁了她的容。最惊险的就是上星期,那天,黛罗喜气冲冲地从她刚分配在北京的单位——北京师范大学实验中学赶回来,谁知,一进村,就被这桃红迎面扑倒在地上。要不是杜鹃及时赶来,一阵大耳光子抽得她住了手,黛罗简直就要活活给她掐死了。要说她疯得也确实厉害,被杜鹃抽得嘴角都流出血来,忽然看见后面走来了秦守善,竟马上又哇啦哇啦地大嚷大笑起来。于是,村里的人们就轰笑着说她喜欢男人,恨女人,又说她虽然疯得厉害,可是也懂得喜欢漂亮的男人,而嫉妒漂亮的姑娘。不久,竟又有另外一种声音传了出来,说什么,“她一个傻子懂得什么男人女人的?她喜欢秦守善,是因为秦守善和她姐姐桃丽关系好。而她之所以那么恨黛罗,大概是因为不敢去惹杜鹃,所以就把仇恨转嫁在了黛罗的身上……”总之,村里的人们各说各话,让人难以分辨真假。
郝中和娇唯这时见她如此辱骂黛罗,禁不住胸间气血上涌,要不是面前还有两位大帅哥在,她们肯定会不顾一切冲上去替黛罗打抱不平的。大家正被她闹得不知所措,却见东方樱西竟不知何时,已经用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嫩树枝和杜鹃花编出了一顶十分好看的花冠来,此时,他满面和然地对着疯狂焦躁的桃红扬了扬自己手中的花冠。说也奇怪,那桃红这时看见了他手中这顶花冠,竟立时像个娇羞的少女一般,跳下树来,同手同脚地向他走来了。甚至,还一连两次,用自己那双沾满了污垢的手遮挡住了羞处……之后,竟然十分安静地垂下头去,让东方樱西把那顶花冠给她戴在了头上。最后,她竟望着他娇憨地笑了。随即,又羞涩地跑去前面那弯池塘边,向水里照了照自己的影子,便一路拍着手,蹦跳着跑远了。
众人都茫茫地看着她远去的身影,一时间,似乎都陷入在一种巨大的震惊之中了。半日,娇唯才无比感叹地向郝中悄声说:“天啊,真没想到,东方老师对一个疯子也有这么大的魅力!那个死桃红,真是丢他祖宗八辈的人,连我看了她那副鬼样子都会忍不住替她脸红害臊,可是东方老师他怎么竟能做到没有分别心,竟像是在面对一个正常人一样呢?哎呀,他刚才看那个疯子时候的那种眼神,真是太让人感动了,他的心可真是太善良了啊!”
未待郝中说话,黛罗便笑着说道:“世上本没有什么污秽和不堪,因为人们心里装着污秽和不堪,所以才满眼都是污秽和不堪。世上也并没有什么异样的目光,只是因为人们心里异样,才觉得别人的目光异样……”她说这话时,心里涌动着一种无比甜蜜的感觉,她今天似乎特别的快乐健谈。
自从黛罗出门之后,杜鹃的心里总是感到一阵阵的惝惶不安。
她一个人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一会儿拿着抹布去洗脸,一会儿拿着开水瓶满屋子乱转,一会儿又举起扫帚去插花……总之,心里简直乱成了一团麻。忽然,她的面前闪现出一个影像,黢黢跳跃着,像个鬼影一般,直撞进了她的心坎,又搅动了她心底那块最重的病。她惊惶失措,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她被裹进一片茫茫的空白之中,被旋入一片明明灭灭的鬼魅的世界,被摔进一片漆黑的万丈深渊之中……此时,她多么渴望能有一双足够有力的大手,来救一救自己!然而,水底天心,万顷茫然。就在她将要全盘崩溃之时,屋子里突然掀起一阵笑声,看时,竟是女儿黛罗救命天使一般地赶了回来。
“黛罗,孩子,到妈妈这里来!”杜鹃余悸未平,一把将香汗淋漓的女儿搂进怀中。接着,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现在才回来,吃饭了吗?”
黛罗一脸的笑意盎然:“吃过了,和东方老师、南宫老师他们一起吃的。”说这话时,她的脸上越发显得一片桃光艳艳。忽然间,她的脑海里撞进了那桃红的身影来,便忍不住偷眼看了看她妈妈。
“哦,”杜鹃有些迷离地望着女儿,忽然抑制不住地向她问道:“黛罗,今天早上,你在郝中家里真的说过‘护苗人远比播种人的功劳大’吗?你,从内心里,真是这样认为的吗?”
黛罗说:“是啊。我就是那么说的。也是那么认为的。”说着话,她四下看了看,见屋里再没有旁人,便麻利地将身上那件长裙脱去,迅速换上了一身粉蓝色的家居短装,一边直说,“今天怎么会这么热呢”,一边又说,“做人,凡事都要心存厚道,才是正路。如果只是一心顾及自己的私利,而完全不顾他人的感受,甚至不念别人的恩情,为达目的,不惜制造纷乱,欺压善良,这种人,即便是聪明敏锐,最终,也会被自己的心术不正所害。就比如说,褚家的老人在把郝中的爷爷扔在雪地上的那一刻起,其实,就已经等于扔掉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关系。这就好比,本来是一把好种子,播种人把它随便撒进土地之后,因为突然间的一个怪念头作祟,从此就彻底对它不理不管了,任由它去自生自灭。在紧要甚至是生死的关头,走来了一位护苗人,从此,小心翼翼地将它呵护、照顾起来,不让它被狂风吹暴雨打,远离百般祸患,总之,是让它茁壮成长起来了。并且,还挂出了沉甸甸的果实。那么,您说,这成熟,丰硕的果实,到底是谁更有资格来收取呢?当然是护苗人。有时候,护苗人就是远比播种人的功劳大!”
杜鹃听到这里,咄地一声,跳下地来。全身似乎有了绵绵不绝的力量,一把将黛罗重新搂回在怀里,异常激动,简直就是惊中带泪,痛中有情,悲中有爱了:“好孩子,你说得太好了,真是太对了!”
是夜,东方樱西躺在宾馆的床上,辗转反侧,简直就是心绪如潮。
实在睡不着,他便索性翻身在黑暗中坐了起来。他在那黑暗中一时喜悦,一时沸腾。终于,他轻手轻脚地打亮了床灯,重又拿出黛罗送给他的那幅书法作品来,再次郑重欣赏起来。慢慢地,他的视线便透过那些字,破纸而出,穿透墙壁,飘回到昨晚那个曼妙温馨的黄昏时分,飘回到今天那片如火如霞的杜鹃林里去了:他又看到了那个清丽出尘,风流宛转的倩影,绝妙似临风仙蕊,鲜媚如梨花带雨般地向他款款走来;又听到了她那楚楚动人的声音,一如那些在半空中飘舞、飞扬的杜鹃花接受清风的爱抚一般,就那么轻轻软软地化落在了他的心间:“所以,人家才说作家伟大,就比如曹雪芹,他能把那么复杂多变的人物写得那么血肉丰满,可歌可泣,简直堪称神笔!所以后人称他是天才、奇才,说他‘一语为千万语所托命,笔头上担得起千钧!’……其实,我早在上大学的时候,就读到过东方老师的一些诗歌作品的。真不愧是‘品格清高,洒脱通透’之作……复杂多变,才是真实的人性……”他忍不住摇动心旌,感发情怀。他想着自己与她的这份奇缘,简直就是上天的恩赐,前世的注定!
南宫元宸这时也因为想心事想得发了呆,也并没有真正睡着。这时,一见他魂不守舍地捧着黛罗的那幅字出神,便也翻身坐了起来。他盯着他看了又看,终于还是忍不住向他问道:“怎么,是不是你也要因为那个黛罗姑娘而失眠了?你也……爱上了她?”
东方樱西不觉一惊。心想:“什么叫‘你也因为,你也爱上了?’难道……”他将一道疑惑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老同学。
南宫元宸生性爽直,并不回避。叹息着笑了几声之后,对他说:“缘分这东西,为什么就这么奇怪呢?之前,我来这东口至少也有三五回了,可是,来去匆匆,从来都没有碰见过她。这次,你一来,就让我们一起碰上了她!”他长长地“唉!”了一声,无限感慨地望着他,又说,“樱西,今后,咱俩该不会成为情敌吧?”他苦笑着摇了一下头,似乎陷入一片沉思之中。片刻,忽又神色霸道地说,“不过,我想,如果真要是那样的话,最后,你也肯定竞争不过我的。因为,我和这女孩子是天生的夫妻相!难道,你就没发现,她的眉毛眼睛,整个人的轮廓神态,简直和我像极了吗?”
东方樱西被他说得撞在了心坎上,瞥了他一眼,见他那副十分自负的模样,不由在心里暗暗发笑:“难道,每一个陷入情网的男人,都会产生这种错觉吗?”
南宫元宸这时乜斜着眼睛,向他感叹了一声:“情海难了,情海难了啊!”
东方樱西笑着说:“情海难了,难了能了真豪杰。情欲难断,难断能断真丈夫。你不是一直都在学佛吗?那么,就应该做个榜样出来,挥利剑斩情丝啊!”
南宫元宸大笑道:“你不用拿大帽子压我,这些道理我都懂。但是,如果遇到一份天赐的奇缘,我是宁可不当豪杰,不为什么真丈夫的!”
东方樱西便又说:“情欲之祸,千经万论,处处指归;情欲之害,诸祖语录,句句皆真。念佛求生,乃弥陀之本愿;断除爱欲,乃释迦之本怀。盖此二法,涵尽经藏,末法舍此二门,不出三界……”
南宫元宸便大笑着做了一个“请”的动作,又说:“请你先去做示范!”
两人便一起哈哈大笑了起来。之后,二人不觉又说到了那个疯子桃红,不免又感叹了一番,又忍不住谈论了一回因果轮回。东方樱西无限感叹地说:“也不知是什么因果,那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疯成了那样,大概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羞耻是什么了。”
南宫元宸听了,忍不住说:“不管怎么说,她总算是个疯子,即使一辈子都不知道羞耻为何物,也还总算情有可原。而现在有多少所谓的正常人,为了名利,更是从无羞耻惭愧之心,那些一个个靠着把自己剥得精光,拿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暴晒的艺人们,那些完全失去人格支撑的心理变态者,那些贪得无厌的国之蛀虫们,他们哪个和那疯子桃红比起来,不是比她更加不知羞耻几百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