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守善虽然也打心眼里觉得东方樱西这个年轻人很是不错,可他就是看不得杜鹃那副没有半点城府、两滴水就能填满的样子,这时,又见她一张大嘴只管在那里大说大笑,又一眼瞥见她左边脸上那块高高突起的颧骨来,不由怨毒之气愈盛。简直再也想不起她的半点好处来了。哪里还管她那颧骨并不是天生就是那么高耸突兀的,而完全是因为他们年轻的时候生活太穷了,生下儿子秦柘,杜鹃一直没有奶水不说,大人的一切食物都严重贫乏。后来,还是杜鹃儿时的一个好姐妹——端因,听说她家道艰难,不计辛苦地赶了一天的山路,给她送来了一筐烤馒头片。杜鹃看着那筐馒头片,如获至宝。又怕放在家里会发霉,就踩着梯子,把它挂在了屋檐下面的一个通风的木桩子上。又怕被吹进去风沙,跑下去拿了一个盖帘板儿盖住了。又怕风大吹跑了那盖帘板儿,便在那上面放了一个秤砣压住。不曾想到的是,一天下午,儿子饿得嚎啕大哭,杜鹃就跑上房梯去给儿子拿馒头片,情急之下,她忘了那个压在盖帘板儿上面的铁秤砣,被那秤砣不偏不倚、滴溜溜地滚落在了左边脸上,当即砸得皮开肉绽……等到伤好之后,就耸起这么一个突兀的大“颧骨”来了。
“咳,家门不幸,时运不济啊!我这一辈子,毁就毁在这婆娘的这副克夫败家相上了!”
秦守善九曲愁肠,怨毒至深,无以复加。正在这时,东方樱西笑欣欣地将一块鲜美多汁的哈密瓜给他递了上来。秦守善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伸手去接那瓜时,触到了他的手。于是,他的眼睛就紧紧地盯在他的那双手上了。那是一双柔软圆妙如同兜罗棉一般的手,绵长莹润,十指皆盘折如印。
此时的秦守善,心中波澜狂涌,惊诧异常:“这个年轻人,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他怎么竟能把这人世间的至富至贵之相,全盘占完占尽呢?”想到这里,他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就连自己这么谨慎的人,都差一点因为他的这副相貌而疏忽大意了,跟他谈了那么许久,居然还并不知道他真正的来龙去脉!”
他盯着他的眼睛,和然一笑:“东方老师,刚才听您说,您是特意从北京到我们这东口来寻找灵感的?那么,您觉得,现在的文学真的还能挽救得了日益败坏的世道人心吗?您认为,面对一日千里的社会变速,当下的文学有没有被浪潮埋入深渊之虞?”
东方樱西之前已经在院子中领教过他的襟怀、器识了,他现在对于黛罗年纪轻轻的,便有着如此之深的学养,已丝毫不感到意外惊奇了。只是,秦守善的这次发问,竟让他蓦地想起自己的一位才华出众,命运却异常乖舛的作家朋友来——他在一次大醉之后,哭得烂醉如泥,近乎发狂般地对他说:“文学是这世界上最阴险的勾当,把好好的人,硬是荼毒在粪窟泥坑里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一个个聪明成了这样,去干什么不好?投身官场,商海弄潮,哪怕是去当拐子当屠夫都比从事这个天杀的行业强百倍!我们这些在过去社会里本应该是豪儒大族之人,现在,被荼毒得简直如蛆如粪一样了!”
他正在那里想得出神,忽然听见秦守善又问了一句。大概是不想让这些消极颓丧的思想影响到他们,因而他尽量微笑着说:“曾经有一位高僧对我说过一句非常有智慧的话,他说‘境为妙假观为空,境观双忘即是中’,又说‘只有如此,我们这些生在红尘中的凡夫,才可以不被外境所迷转’,不知,您以为如何?”
秦守善闻言大惊,脸上却尽量装着不动声色。不免又将他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一番,突然心意洞开:“我说他怎么竟能生成这样一副相貌,原来,这个年轻人很有可能就是一个载法之器啊!”想到这里,又暗暗可惜起来:像他这样的人才,将来如果真要走了那条路,那可不知道要苦坏了多少姑娘!又一想,像他这样一个满腹经纶、天性高雅之人,必定不屑于俗世中的逢迎、周旋,更不屑与那些整天在钱眼里舍命、算计的庸俗之辈为伍,时间长了,难免不遭人嫉恨,与其落一个结果不善,倒也不如干脆去到那真修之径、正善之门里,行使那于国有益,于家有望,于人有利,于己有德的盖世功德、浩瀚福田去呢!想到这里,不觉已重重地叹了几口气。一见东方樱西正不错眼珠地等着他的回答呢,便连忙笑着说:“很是,很是!”又问,“怎么样,会下棋吗?咱俩杀一盘如何?”
东方樱西一脸谦逊地笑着说:“好啊,只是我的棋艺不精,恐怕要让您见笑了。”说话时,又露出了他的那一排鲜洁齐密的牙齿来。
黛罗听见了,连忙为他们捧上棋来。
东方樱西见她袅娜温柔,娴静可爱,一时只觉得温馨入骨。很快,东方樱西便从对垒中发觉,对面这个外表儒雅文静的秦守善,是个心机很重,极有城府之人。他的棋路可谓阴险刁钻,老辣之极。在他看似不经意之间,早已经给对方布下了一个又一个险局,有时,他会故意给你露出破绽,单等着你进入圈套,再一举将你殄灭。有时,他处处机关,步步陷阱,抽丝剥茧,八面埋伏,穷追猛杀,直到对方再无回生余地,他才一笑收住。
不可思议的是,下到最后一局时,竟是秦守善心悦诚服地连声感叹着说:“到底还是老子的‘无为而治’最厉害,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东方樱西笑着说:“是您承让了!”
秦守善便笑着不再说话了。他在心里盘桓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在刚才的对垒中,究竟有意让了自己多少回。又试他的综合素养。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从沧海日,赤城霞,峨嵋雪,巫峡云,洞庭月,彭蠡烟,潇湘雨,扬子涛,庐山瀑布,说到少陵诗,摩诘画,丘明文,马迁史,薛涛笺,右军帖,南华经,相如赋,屈子离骚。从三皇五帝到光绪宣统,孔子颜回到走卒瘪三,分析了牧野兴周、假道代虢、骊姬乱国、淝水之战、陈桥兵变,讨论了苏秦献的万言书,温庭筠代作的《南花赋》,吴道子是不是雇人杀了皇甫轸……
说到字画,东方樱西才猛然想起自己今天来这里的真正目的了。昨晚,他对黛罗的那幅书法作品深爱不已,便悄悄向她说明自己想要收藏的意愿。黛罗因想到来得匆忙,并没有带着印章,所以就说等带回去盖上印章之后,今天再送给他。却不料,今天一早郝中一家人打得不可开交,她被娇唯赶来带过去劝架去了,而他,不耐苦等之下,就怂恿着马海棠和南宫元宸一起,亲自前来求字了。他再也不曾想到,自己在这里耽搁了这么许久,竟早已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了。这样一想,他简直有些不好意思了,脸上已经是热烘烘的了。不过,同时他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喜悦之情。他定了一下情绪,笑着跟黛罗说了。黛罗听了时,也不觉一怔,似乎也才回味过来,忙忙地走进自己的书房,把那幅字给他拿了出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把它递给了他,他的手,不小心触到了她的指尖。甚至,脸上似乎还扑上了她温软的气息……那一刹,他蓦地想起两节绝妙的情诗来: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他克制着自己奔放的情感,尽量表现得很平静。他将那幅字重新打开,一枚红艳艳的印章已风神万种地抢入了眼帘。他觉得那枚印刻得实在好,便问她是在什么地方刻的。
黛罗说:“是我爸爸刻的。”
东方樱西“哦”了一声,将目光转向秦守善,忍不住由衷赞了句:“真是家学渊源啊!”
黛罗嫣然一笑,想要说什么,却始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这时,就听杜鹃笑声朗朗地说:“樱西你中午就在我家里吃饭吧,”又笑着说了句,“你不让我叫‘老师’,我就叫你的名字了!”
东方樱西笑着说:“这样才对。”
杜鹃又诚意殷殷地款留道:“我好好给你做几个我们东口的特色菜,如果下午你没有其他安排,让我们黛罗带你去相逢村看看,那里是当年老子和孔子的相逢地,有很多故事,我们黛罗可会讲了。”说罢,便健步走进了厨房。
黛罗望着东方樱西一笑,似乎在等他回话。东方樱西瞻情顾意地说:“那真是太好了,只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话音未落,只听见大门“吱呀”一声响,郝中和娇唯一阵风般的裹了进来。
她俩的到来,为屋子里掀起一阵阵的笑声。
厨房里,杜鹃问郝中:“你家里又为什么事这么闹啊?”
郝中一听,倒竖着一对浓眉,将手里那把青菜抖得噼啪作响,忿忿地说:“还不是我爸爸那个堂兄闹的,他五次三番跑来我家,非要让我爸爸把‘郝’姓改回他们的‘褚’姓。”
杜鹃十分疑惑:“有这样的事?那他凭什么呢?”
郝中说:“他说那才是‘正本清源’,什么正本清源,不过是嚼他那烂不了的舌根!像他那种自私狭隘的人,哪懂得什么真正的道理?反正我就记得黛罗常跟我们说的那句话,‘做人,凡事都要心存厚道,才是正路。试问,哪个人心里果真愚蠢?’您来给评评理,他们的曾祖,因为孩子生的太多,打我爷爷一出生,就把他给扔在大雪地里了。结果,是我家太爷爷在半路上碰见,给捡了回去,辛辛苦苦给养活了下来,疼得像眼珠子一样。可是,后来他们褚家知道了消息,就千方百计地把我爷爷骗过去和他们相认。听我爸爸说,那时候我爷爷还在上小学,我爷爷的几个亲哥哥也在那所学校里上学。他们一见我爷爷和他们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又打听到他是个捡来的,就明白是他们家扔的那个孩子了。于是,就整天变着法地把他哄到他们家里去。说来也好笑,我爷爷第一次被他们带到家里去的时候,满心满意地等着他们家的老奶奶给他做顿好饭吃,谁知道,那一家人,全都一起躲进厨房里去放声痛哭去了。我爷爷吓了一跳,心想:‘这家人,说死说活把我喊来吃饭,现在却哭成了这样!’又想‘他们肯定是怕我太能吃,怕把他们家吃穷,所以就后悔了。’后来,我爷爷听到那老奶奶在厨房里哭得实在怕人,吓得连书包也忘了拿,就一阵风跑得没了影。后来,又过了大约半年左右,他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毕竟是血脉相连,就和他们悄悄相认了。可是,他坚决不肯把自己的姓给改回去。后来,我爷爷去世了,他们褚家过来人,一定要让我爷爷入他们的祖坟。我爸爸说什么也没有同意。现在,他们家有人在上面做了官了,发下话来,要把他们褚家一脉彻底正本清源……这不,就为了这个破事,天天来和我们纠缠。上个月,我哥为了落实工作,就去巴结他家那个做官的大伯父,回来后,竟把自己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全改成姓褚了。我爸爸这才气得把他狠狠打了一顿,我嫂子不依了,今天又挑唆她娘家的兄弟前来大闹……咳,为了这么个破事,搅得全家上下不得安宁,真是没有道理!”
杜鹃听着听着,脸上就变了色。拿着土豆,却以为是鸡蛋,放在碗边砰砰地磕,一会儿又把黛罗才从树上摘回来的那把花椒,劈劈啪啪地扔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