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节俭惯了,是个会过日子的人,常把“人活着就是为儿为女”挂在嘴上。她确实是这样想的,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周游不算是好丈夫,但是周游的妈妈,却绝对是好婆婆。
在早餐店,周小好一口气吃了一碟肠粉,再吃了一个粽子。我担心她撑着,说:“这个粽子如果吃不完,就不要吃了。”
小好说:“不行不行,我要吃完它,这个粽子味道真好!妈妈,
我们再要一个,晚上带给奶奶吃。”
五邑市的粽子与别处的不一样,别处的粽子都是用丝线或水草松松地扎着,而且馅料也不丰富,我们这里的粽子除了用粽叶包裹外,还在外面用一种叫朗古的植物带子紧紧地包扎,里面的馅料包括绿豆、红蓝、五花肉、咸蛋黄等,入口糯实而芳香。
我对小好的孝心表示赞赏,唤店家再拿一个粽子来。小好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袋装好,然后放进我包包里,说:“晚上记得把这个粽子给奶奶吃。”
我“嗯”了一声,说:“小好真乖,不枉奶奶这么疼小好。”
吃完早餐,周游先送女儿到幼儿园,再送我到旅游公司。
小好一下车,车里顿时静了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变得如此陌生,除了女儿,我们再也没有共同的话题了。
到了卓越门口,周游说:“晚上我来接你吧。”我“哦”了一声,打开车门就走了。
他很久没有表达过对我的关心了,猛然简单地表达一下,我竟然有受宠若惊的感觉。我悲哀地想,难道我现在对情感的需求,已经到了如此赤贫的地步?
苏汉强恰好也是在这个时候到来,与我一前一后走进公司。“阿冰,今天没开摩托车来么?”他貌似无意地问。
我老实地答:“没有,今天是丈夫送我来的。”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他在想什么,刚来的时候,我与他说过我在打算离婚,现在猛然又说丈夫送我上班,他心里一定会以为我是另有隐情。
不过我也懒得解释了,估计人家也不会真的感兴趣。
这个世界谁没有一点尴尬事?就算你愿意仔细交代,人家也不一定乐意耗费时间去听。别人的事,天大的事也是小事。
这天没有带团外出,因为要为明天的出团作准备。我坐在办公室里联系门票和订餐。现在的旅游公司越来越不好做,游客的想法越来越多,既想节省,又想吃得好玩得好,旅游公司被逼急了,只好搞窝里斗--你降到200元,我就降到180元;你竟敢降到180元?那我要赠送一顿午饭……
收费便宜了,服务质量便难以得到保证,比如旅游套餐,越来越差,不是番茄炒蛋就是蛋炒番茄,游客吃不饱,自然怨声载道,回去一张扬,以后休想再吸引新客来。
我刚打完订餐电话,手机便响了。一位明天出发的游客在电话里向我抱怨:“喂,小姐,你们卓越是怎么搞的?人家广大旅行社现在去碉楼都降到168元了,你们还要收228元,我退钱行不行?”
我听了一惊,记得以前碉楼一天游的最低价,也不过是180元,现在广大竟然降到168元?除掉门票吃饭汽油等诸多费用,旅行社基本上白做了。我好言相劝:“对不起,小姐,是这样的,你参团旅游已经签了协议,我们也帮你预订了门票,如果你要取消的话,要扣手续费的。”
对方没好气地说:“那算了,你们收这么贵,以后都不帮衬卓越!”我依然微笑着说:“小姐,如果你参加过我们的团,便知道卓越是物有所值的。我们吃的是当地最有特色的菜馆,对方是以最便宜的价格给我们的,你试过便知物有所值。”
对方说:“那好吧。”
我一放下电话,便听到小瑜与同事拿着当天的《五邑日报》在议论:“广大打出了168元的低价,这不是要寻死么?哪里还有赚头,
连导游的工资都要亏。”
“如果人家降了这么多,我们还坚持现在这个价一一比人家多了近一半一一恐怕很难与人家抢客了。”
“那我们只能降了,不降不行,不然吃亏的是我们;宁愿赚少点,也要抢多些客人回来,造个势也是好的。”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时,香姐突然站起来,进了苏总的房间。她们突然静了下来,不约而同地盯着苏总办公室的门。半晌,才听到小瑜悻悻地说:“切!又去苏总那里邀功了,一定是把刚才我们议论的东西告诉苏总--把集体的智慧当成她一个人的想法了。”
“她就这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眼红不了这么多的。”旁边有人在幸灾乐祸。
我在单子上写写画画,没有搭话。
我不在的时候,她们也会这样说我的吧?我默默地想,为什么人们总是如此互相敌视互相攻击?你看不惯人家曲意逢迎,你又焉知人家看得惯你的尖酸刻薄?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面镜子,只是有的人喜欢照自己,而有的人喜欢照别人而已。
过了一会,苏总与香姐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苏总拍拍手掌:“大家收到风没有?广大把碉楼一天游的价格降到168元了,大家有什么看法?”
小瑜得意洋洋地冲我们眨眼撇嘴,意思是说:“果然没说错吧?这个女人就是拿集体的智慧去邀功了。”
香姐说:“要不我们也降吧?就算不降那么多,但好歹也要降一占。”
其他的人在附和:“对,只能降了,不降恐怕很难吸引客人来。”苏总把目光投向我:“阿冰,你怎么看?真的要降吗?”
我说:“苏总,我认为不能降,也没必要跟风,景点门票的价格没有降,我们的服务质量没有降,为什么突然要降收费?难道因为别人降价了,我们就要跟着别人降?”
苏总看着我,鼓励我继续说下去:“那你说个不降的理由?”我说:“其实收费这回事,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广大降了收费,必然要在别的地方找回来,唯一的可能就是降低旅游午餐的质量。可能初时游客会被他们吸引过去,但时间长了,游客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自然不会再上当。”
我顿了一顿,“而且,我们做的是长期的生意,赢的是长期的口碑,完全没有必要与别人打价格战。只要我们的服务质量确实好,游客口口相传--坚持做好自己,就会胜利!”
苏总终于满意地笑了:“阿冰说的,正是我想说的。我们不降价,但一定要在这个基础上提高服务,尤其是午餐,一定要比以前更好。”我笑了:“对,当别的旅游公司都降低午餐质量的时候,我们不降反升,这场仗很值得一打。”
苏总向我伸出手:“卓越,必胜!”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说:“必胜!”其他的人犹犹豫豫地走过来,也把手搭上去,虽然都跟着说“必胜”,但是,我觉得他们的表情很生硬。
这是一场赌博,但是我很有兴趣试一下。
其实人活着本身就是一场赌博,你不赌,永远不会赢,只有赌过了,你才有机会赢得你想要的一一就算输了,也会为你赢得经验。胆小鬼,永远不会有赢的机会。
对我来说,就算输了,最多也不过被苏总赶回家,到时只好再向叶青青求助了。赢了,是意外惊喜;输了,是“时不利兮”。
天色渐渐暗下来,同事都走得差不多了,周游依然没有来接我。我忍不住跑到门口看了几次。外面人来人往,个个都在匆匆忙忙地往家里赶,也许,他已经忘记答应来接我了。
我郁郁寡欢地收拾好东西,刚挎上包准备走,苏总走出来了,说:
“阿冰,你还没走?”
我说:“现在准备走了。”
他说:“等人来接?要不我送你?”
我迟疑了一下,想起香姐那张阴沉的脸,说:“不了,谢谢,我想出街给女儿买点东西。”
他说:“那行,那我先走了。”
我待他走出去后,才慢慢踱到门口,锁门,走到路口等车。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不要说坐公交车,就是坐的士,也是难事。拦了一辆又一辆,每辆都已有客。
我心里暗暗为早上的决定而懊悔。厉冰冰啊厉冰冰,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啊,人家随口一句晚上来接你,你便乐滋滋地从命,搞到现在有家无法回,你真是自取其辱啊!
越想越气,几次拿出电话来要打电话给周游,但还是放进包包了。干脆昂着头沿着大街往家里走一一就当是惩罚自己吧,谁叫自己这么傻!
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同一个男人,你给一次机会就够了。如果第一次机会他没有珍惜,那么第二、第三次,他也不见得会珍惜。他不在乎多骗你几次,而你的心,却经不起一再失望。
有人在后面不断地按喇叭,我气不打一处来:老娘又没有挡你的道,干吗老是吵个没完没了,难道就你买得起车?我狠狠地回头,瞪着双眼,正欲大骂,却发现是苏汉强的车。
他不顾大街上人来人往,把车停下来:“喂,上车吧,你去哪里我送你。”
我不好意思地走过去,拉开车门坐上去。后面的车已经排成长长的一串了,司机们不约而同地猛按喇叭发泄心中的不满。
苏汉强笑了:“再慢些,估计后面的人会来砸车了。”
我说:“现在的人,都像吃了火药一般,经不起一点磕碰。”
苏汉强说:“那你呢,你经得起吗?”
我说:“我也经不起,有一点点事情,我就能跳起来,再大一点,
就会爆炸。”
他笑了:“你不会。你不是那种人。你是那种内心汹涌而表面沉静的人,但是你会坚持自己那一套,没有人能够知道你的想法,除了你自己。”
我吃了一惊。我给人的印象竟然是这样的?我一直认为自己胆怯、怕事,不敢与人争长短,凡事只要不是太出格,我都愿意息事宁人一一当然对于周游例外,我说过自己在感情上,是一个有洁癖的人。
我沉默了。难道我连自己也不懂得自己?
他说:“你想去哪里买东西?我送你去。”
我说:“嗯,不去了,送我回家吧,我家在华园路。”
苏汉强说:“行。对了,接下来这场硬仗,就得劳烦大家多费心,尤其是游客的反馈意见,大家得多留意。这关系到卓越未来的发展方向。”
我点头:“好的,我明天到景区见当地的导游时,也与他们聊一下。”
苏经理说:“阿冰,好好干,我将来不会亏待你的。”
在这个忧伤的傍晚,我竟然笑了。
男人总是喜欢承诺,不管于公还是于私。他们都喜欢画一个或大或小的饼,吆喝着让傻女人往前冲。当然,承诺不是不好,但最能体现男人风度的,还是在践诺上。
周小好一听到外面开门的声音,便拉着婆婆的手冲出来,欢天喜地地向我报喜:“妈妈,今天老师给我奖了一朵大红花。”
我说:“真乖,表扬表扬呱呱呱!”
周小好拉着我的包包:“妈妈,快把我们帮奶奶买的粽子拿出来。”末了又转向婆婆说,“奶奶,我告诉你,这个粽子真的很好吃,保证你吃了不想再吃饭。”
婆婆笑了:“好,那奶奶一会就吃,小好乖。”
我走进里屋,周畅与凌霜已经坐在饭桌前喝汤了。我有些疲累,朝他们打了声招呼,便说:“我今天很累,不想吃饭了。”说罢便匆匆上楼。
换了衣服,我躺在床上,正在自怜自伤时,婆婆在外面敲门了:“二嫂,二嫂,你不舒服么?”
我应声道:“没事,我只是累了,不想吃饭。”不等我说完,婆婆已推门而进,说:“干了一天活,怎能不吃饭呢?不管怎么累,都得下去喝点汤,吃点饭。”
我说:“妈,我真不饿,你下去吃吧,别管我了。”
婆婆拉过桌子边的椅子坐下来,说:“我怎能不管你呢?你不吃饭,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唉,你不吃,我就陪你饿吧。”说罢便是长长的一声叹息。
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终究不忍心看着一个老人为自己伤神,便说:“妈,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婆婆说:“傻孩子,有什么不好意思?人生在世,就是为儿为女。阿游这个傻仔,委屈你了;我这个当妈的,就当是代儿子向你赔罪了。”说罢还用手抹眼睛。
我大惊,连滚带爬地从床上坐起来,说:“妈,你别想得太多了,我现在就下去吃饭。”
我这个人心软,人家对我稍好一点,我便忍不住要倾囊相献,婆婆正是看穿我的不忍心,随便一招便可将我降服。
在婆婆这样的高手面前,我注定了“哀兵必败”。
婆婆今天煲的是菜干萝卜汤,我一口气喝了两碗,边喝边问周小好:“你喝了汤没有?近来天气干燥,多喝汤解热气。”
周小好说:“早喝了,不过伯娘没有喝。”
我对凌霜说:“菜干萝卜都是寻常菜,你喝这个汤应该是可以的。”凌霜说:“我不是不敢喝,只是……只是近来觉得尿频,如果晚上喝汤和喝水太多,晚上就总跑厕所了。”
我算了一下日期,说:“你快生了,可能胎儿下降压迫膀胱导致尿频,但也不能因此不敢喝汤喝水。还有,晚上起床上厕所时千万要小心,我怀着小好时,就是半夜起床不小心,差点摔倒了。”
凌霜说:“我会的。”说罢她便默默地盛了一碗汤喝。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并不开心,话也不多。
“阿畅,老婆快生了,你要看着她点。你是快当爸爸的人了,凡事要考虑周全,再不能意气用事。人生在世,就是为儿为女,你从现在就得开始准备了。”
谁都听出来婆婆是另有所指,凌霜或许是因为羞愧,低下了头,而周畅,只是闷闷地应了一声:“是,我知道了。”
周小好突然插嘴道:“奶奶,你的粽子还在锅里热着,快去拿来吃。”
婆婆说:“还是我家小好最懂得疼奶奶,奶奶马上拿来吃,分一半给小好好不好?”
小好说:“当然好了。”说罢眉飞色舞地朝我眨眼睛。
我回了她一句:“馋嘴狗!”
婆婆剥开了粽子,用筷子分了一半给小好,然后自己细细品尝:“咦,这个粽子真不错,米香足,又糯又韧,不像是城里人做出来的粽子,倒像是我们年轻时在乡下做的那种。”
我说:“城里人都喜欢用水草或丝线随便地扎一下,当然没有那种芳香的朗古味了。妈你也会做这种乡下的粽子么?”
婆婆说:“怎么不会?我们那时候,朗古是我们亲手割下来晒干备用的!自己包出来的粽子特别香!”
婆婆年轻的时候,生长在一个叫恩平的小县城。恩平与开平、鹤山、台山、新会等合称五邑,这座城市因此得名五邑市。在城市生活了多年的婆婆,依然对农村生活怀着美好的回忆,凡事喜欢以“我们那时候”作开头。
喝了汤吃了饭,我心情稍好,与周小好一起上楼。为小好洗了澡后,让她做作业,我坐在一边看书。
突然,我的电话响了,把我吓了一跳。我朋友不多,同事晚上一般也不会找我,这么晚了,谁打来的电话?
小好乖巧地帮我从包包里取出电话交给我:“妈妈,我乖不乖?”我朝她竖起拇指:“表扬表扬呱呱呱。”
电话里传来叶青青的声音:“阿冰,在家么?”
我说:“不在家在哪?你以为人人都像你,整天在外闲游散荡么?”她顾不上与我开玩笑,压低声音说:“这样,如果陈卫打电话给你,你记得告诉他,你今晚是与我在一起,我们约了一起逛街,知道不?”
这个女人太贪心,套牢了男人,自己也因此失去自由身。
我没好气地说:“知道了,我今晚一边跟你逛街,一边陪女儿做作业。”
她笑着哄我:“好人,就帮我这个忙,好不?改天周游敢欺负你,你开个口,我就帮你收拾他。”
我说:“行了,我记住了,不过如果陈卫过几天再问我,恐怕我会忘记了,到时露馅了怎么办?”
她大声叫:“你敢!”
我小声道:“我不敢。女儿在做作业呢,不说了。”
周小好抬起头来,说:“妈妈你学人讲假话。”
我说:“去去,小孩子懂什么,大人说话不关小孩的事。”
这算什么事?我男人骗我,我却帮另一个女人骗男人?乱套了,统统乱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