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子然第一次见到顾井的时候,就觉得那个少年的眼睛里藏着故事。表面波澜不惊,却深不见底,宛如一潭井水。
当时的她只有十五岁。
那天傍晚,放学后她没有急着回家。把校服外套系在腰间,一个人坐在操场上喝着饮料,喝完,站起身来。把易拉罐放在地上,然后一脚踢得飞起。
看着空中飞舞的抛物线,她心头一阵舒畅,仰天长啸一通。好爽!
却不想,“碰”的一声闷音,飞出去的易拉罐砸到了人。
操场上晚霞似火,夕阳的余晖点点洒落在跑道四周的看台上,一个少年双臂抱膝,蜷缩着身体坐在那里,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角。黑色的头发带着淡淡的光泽,脖颈处的肌肤白皙如玉,他的头深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易拉罐倒落在一边,顺着台阶“蹦蹦啪啪”的跌到了远处。
陶子然跑了过来,站在他的身边有些不知所措。
“喂,你不是在哭吧?”
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少年的动作楞了一下,僵住了。
不知道怎么安慰人,陶子然索性一屁股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不回家?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
陶子然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头木然地看着前方,似乎在问,但又似乎并不在意答案。
她仰头呼了口气,接着说道:“其实我也有不开心的事情呢。”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不认识的少年让她有一种倾诉的欲望,就像一个树洞,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没有任何顾忌。
“今天,我爸爸再婚,娶了另一个女人。”
一想到,自己以后要把另一个女人叫做妈,她心里就是一阵犯恶心。那个被卑贱的女人,她也配。如果妈妈活着该有多好,那个女人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进她们家的门。她多么希望,妈妈一直都在,而那个女人最好滚得远远的。可她知道,不可能了,一切都不可能了。
“我妈妈三年前死了。才三年,我爸爸就忍不住找了新的女人。还记得我妈妈临死的时候,他还哭着说,永远不会娶其他的女人,才短短三年,他就变心了,忘了自己当初的承诺。”
她记得当她的父亲第一次当着所有亲戚朋友的面,宣布他要结婚的消息时,她哭闹着对他说出上面的这些话。没有引起父亲的羞愧,反而被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她清楚地知道为什么,他的父亲陶轩被自己的女儿当众揭露伤疤羞恼成怒了。
“我不后悔反抗我的父亲,我只是替我妈不值,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就是这么轻易的将她抛之脑后了。”这些话,她从来不会对别人说。连他的哥哥陶子蔚都没有说过,不是不信任,而是不想让他难过也不想让他难做。
陶子蔚毕竟比她大了几岁,不会向她一样不计后果的任性妄为。那个年纪的他已经学会了虚与委蛇,表面敷衍的一套了,这样在陶子然犯错的时候,他也能帮她,而不会惹来严重的后果。
陶子然不自不觉停了下来,心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她静静地看着夜空,琉璃般的眼珠在月光下散发出流转的光。
此时的操场上静悄悄的。住校生在上晚自习,教室里的读书声,隔着夜风送到这里,时隐时现。
她一转头,看到一张淡漠的脸,黑漆漆的眼珠,透明的有些发亮。他似乎勾了勾嘴角,带着一抹诡异的笑。
他说:“真巧,我母亲今天也嫁人了。她终于成功的抛弃了父亲和我!”语气淡淡的,仿佛划过夜空的晚风。
她愣了一下,忽然也笑了,前一刻他们本是互不相识的陌生人,这一刻却突然觉得自己找到了同类,陶子然心底,莫名的有了一种结成同盟的兴奋感。
接连几天,陶子然都在操场碰到他,他们之间像是形成了一种默契。
她知道了他叫顾井。是高一(一)班的学习委员,他的成绩经常是全校第一,多次被评为优秀学生代表。而她,大概是个倒数第一吧,打架旷课,身上有着无法摆脱的差生标签。
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一个是学渣一个是学霸,在校园里似乎是不可能有交集的两种人。
但他们之间却有着相似的命运。
陶子然双手支撑着地面,晃悠着双腿,仰头看着天空。
最近,她突然有了一种想要好好看书的念头,只为了偶尔打败一下眼前的学霸同学。
“我们今天学了一首古诗,我会背了。”陶子然知道他对诗词不感兴趣,所以特地挑了一个他不擅长的。
果然,顾井眉头轻蹙,“什么?”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又加了一句:“里面有我们两个人的名字哦!”
“哦,什么意思?”
陶子然贼兮兮地笑了一声说道:“意思就是,昨日夜晚的春风吹开露井边的桃花,未央宫前的明月高高地挂在天上。”
顾井沉默了一下,皱了皱眉:“嗯?你想开花了?”
“啊?”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面前多了一张放大的脸。
“唔!”陶子然来不及叫出声便被一个柔软的东西贴近了脸颊。
她瞪着眼前精致的面孔,脑袋顿时一片空白。耳边传来一句磁性的声音,如魔似幻。
“真厉害,这是奖励你的!”
只是轻轻地一个触碰,随即快速的退去。
顾井不自然地站起来,转过身去,轻咳一声。细碎的鬓发下,耳尖红红的。
身后的陶子然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轻触着微红的脸颊,心里突然有一股奇怪的电流划过。
这些画面时常在陶子然的梦中出现,有些是完整的场景,但更多的都是零碎片段。只字片语,在她的脑海里不停的回放着。
听说人的生命快到尽头的时候,眼前会回放他此生内心深处留恋的过往。那些记忆,仿佛让他们重新活过了一次。最后了无牵挂或者饱含遗憾的死去。
陶子然想,那她眼前的这些,算是什么呢。
昏暗的走道。
快速移动的手术床。
她看到父亲和哥哥的脸,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不住地在在说着什么。
骤然亮起的灯光,几个带着口罩的白色身影来回晃动。
她感觉到有针管刺痛了皮肤,进入她的血液,接着身体传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感觉,后来她彻底失去了知觉。
在大脑的意识接近混沌的那一秒,她突然想起了,她似乎没有见到孟西。
西西,你怎么不来看我?或许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呢。
那一刻,她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