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清楚地记得,当我是个十七岁少年,拄着根棍子走在烈日之下的心情。如果我见到走在一旁的文书、神甫、教员,那我一定会问自己:为什么我在干活儿,而这些人在享福?因为当时我认为只有体力劳动才算劳动,而我一心就想从体力劳动中解脱出来。我看许多乐意参加社会主义政党的人目前也是这种情况。当我见到这些社会主义者时,我真想哭,因为我想成为一个不是口头上的社会主义者,而是实干的社会主义者。
“需要不怕当面说真话的领袖。如果社会主义报刊不仅揭露资产阶级,而且也揭露其部下,它就能赢得未来,不仅对敌人要严峻和无情,对待朋友也应这样。《圣经》上说:揭露智者,他会爱你。”
这是一个毫无疑问的浪漫主义者的声音,一个感觉到真话的力量并热爱它的人发出的声音。
我向这个人恭恭敬敬地鞠躬。像他这种类型的人活得是不容易的,但他们的生命会留下美好的脚印。
《革命与文化》
如果扫视一下君主制度在“对内政策”方面的全部表面活动,就会发现这些活动的意义乃是在我们面前以力求建立官僚体制的方式来阻挠法制实体的数量和质量的发展。
旧政权是无能的,但保护自身的本能正确地提醒它,它的最危险的敌人是人的头脑。因此它便使出它的全部招数,力图阻碍或扭曲国民智力的成长。在这种罪恶的活动中,成为官僚们奴仆的教堂成功地帮助了它,而心理上不健全、近年来对暴力完全持消极态度的社会,在这方面的帮忙也不算少。
战争惊人而明显地暴露出长期压制精神的后果:俄国在具有文化和组织严密的敌人面前显得软弱无力和无以自卫。一些人曾大言不惭并令人厌恶地喊叫什么:俄罗斯已经开始“用真正的文化精神把欧洲从虚假的文明桎梏下解放出来”,这些大概是真诚的、可是又很可悲的人,很快就不好意思地闭上了那太会雄辩的嘴巴。“真正的文化精神”,原来是形形色色的不学无术、丑恶的利己主义、恶劣的懒散怠惰和冷漠所散发出的臭气。
在自然资源十分丰富的国家,作为其精神贫困的后果,出现了在各个文化领域的全面的无政府主义。工业、技术处在萌芽状态,与科学尚无紧密联系;科学还处在不受重视的地位,处在昏暗的地方,处在官僚的带敌意的监督之下。受到检查制度限制和歪曲了的艺术,脱离了社会舆论,沉溺于寻求新的形式,进而摒弃了富有生活气息、能激动人们和令人高尚的内容。
在人的内心和外部,到处都是精神空虚、一片衰败、乱七八糟和一场长期混乱后的遗迹。君主制度给革命留下的遗产是骇人听闻的。
不管如何热切地希望说出良好安慰的话,但严酷现实的真理不容安慰。而有一点必须十分坦率地承认:君主政权竭力使俄罗斯精神变得群龙无首,在这方面它几乎取得了完全成功。
革命推翻了君主制度,确是这样!但也许这意味着革命只是把皮肤病驱入体内,而绝不应当认为革命从精神上治疗了俄罗斯或使它病情减缓。有句古老的、并不愚蠢的谚语说得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使国家在智力方面富有的过程是个非常缓慢的过程,可是这对我们来说却是必需的。作为革命的领导力量,应当马上毫不迟疑地负责创造条件,建立机构,并使这些机构立即并持久地抓起国家智力发展的工作。
智力,按其质量来说,这是最重要的生产力,关心其迅速成长应当成为各阶级共同的热切的关心点。
我们应当齐心协力地抓起全面发展文化的工作。革命拆除了通向自由道路上的障碍,现在可以尽情地向自己和世界展示我们的天赋和我们的才华。
我们的出路在于劳动,让我们在劳动中获得满足。
“创造世界不是用言辞,而是用行动”,这句话说得真好,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
《太阳的孩子们》
闷热的正午时候,远远地,刚响过一声午炮——声音好像打破一个大臭蛋,清脆而奇怪;在炮声震撼的空气中,感到一阵刺鼻的街市的臭气——浓烈的橄榄油、大蒜、葡萄酒和晒热的垃圾的气味。
被大炮沉重的喘息所掩蔽的南国正午的炎热的吵闹声,一下子碰在街面的热石板上,又重新跳回大街的上空,变成一条混沌的大河,向海中流去。
城市好像神父的全幅刺绣的法衣,光艳而多彩。在街市的带有深意的叫嚣、动荡和嗡嗡声中,虔诚地响着生活之歌。每个城市都是人们的劳动所建造的宫殿,一切工作也都是对未来的祈祷。
中天的太阳炫耀着炎热的蓝空,一道灼热的青光,好像从天空的每一个点,向地面和海面落下来,深深刺进城市的石头和流水之中。海面闪烁着细腻的光波,好像一幅用银丝织成的彩绸。碧艳艳的暖波飘荡得像梦境一样,轻轻地洗泼着岸边,低唱着生活和幸福之源泉——太阳——的美丽的歌。
一群满身尘埃和油汗的人,快乐地嚷着吃午饭去了;有很多人往海边跑,飞速地把灰衣服脱去,跳进海水里——黝黑的裸体落进水里,小得像漂在一大杯葡萄酒里的灰尘。
水花像玻璃珠似的飞溅起来,畅快的身体发出欢乐的呼叫,高声的笑,孩子似的尖叫——这一切,以及因人们的跳跃而打碎了的海面虹彩的碎片,都冲着太阳升起来,好像是献给太阳的欢乐的祭品。
大房子的阴影落在人行道上,坐着四个修路工人,正在料理午饭——他们像灰色的干硬的石头。一个被尘土弄成灰色的白发老头子,瞪着贪馋的尖利的眼睛,拿刀子切一条长面包,他注视着面包,想把每一片切得厚薄一样均匀。他头上戴一顶红绒线的便帽,帽子的流苏挂到脸上。老头子摇晃着使徒彼得似的大脑袋,鹦鹉鼻子发出咻咻的喘息,鼻孔张得挺大。
发热的石板上,一个古铜色皮肤的小伙子,甲虫似的躺在老头子身边,胸口向上。面包片碰着他的脸,他懒懒地眼睛,像做梦一般,嘴里嗡嗡哼着调儿。另外还有两个人,背脊靠在房子的白墙上坐着,在地打瞌睡。
一个小孩子一手拿瓶葡萄酒,一手腋下夹个小纸包,向他们走来。他昂着头走着,嘴里跟小鸟似的高声大嚷,因此全然不知道从包酒瓶的麦荐中漏出的大滴大滴浓浓的葡萄酒,跟红宝石一般,晶红灿烂,一滴滴滴在地上。
老头子望见了,赶忙把面包和刀子放在小伙子的胸上,着急地摇着手呼唤那个孩子:
“啊唷,走快些,眼睛瞎啦?瞧,这葡萄酒!”
孩子把酒瓶提高到脸边,透一口气,急忙跑到修路工人跟前——大伙立刻动手,摸着瓶子气呼呼地嚷着。于是孩子又箭步跑到人家家里拿来了一只黄色大碗,以同样的速度很快地跑回来。
他们将碗放在地上,老头子小心地将红色液体倒在碗里——四对眼睛盯住葡萄酒中太阳的光波,大家贪馋地抹着干燥的嘴唇。
路边走来一个妇女,穿着淡绿色的衫子,黑发上包着金色花边头布,桂红色高跟鞋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手里还搀着一个鬈头发的小女孩,女孩右手拿着两枝红红的石竹花晃呀晃的,走一步摇一摇身子,嘴里唱着歌:
——O-ma,O,mia,Omiama-a……
她走到老修路工人背后,站下来不做声了。探起身子,从老头子肩上瞪着眼望着葡萄酒怎样向黄碗里流,酒液好似接下去唱她的歌,一边注下,一边发出响声。
女孩子从那妇女手里挣出自己的手,在花枝上摘下几片花瓣,高高举起麻雀翅膀似的黑沉沉的小手,将几片红花瓣扔进酒碗里。
四个人吃了一惊,发怒地抬起蒙着尘土的脑袋——女孩子拍着小手,蹦着小腿,笑了。母亲发了窘,大声训斥了什么话,拉开她的手。小孩子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碗中黑色的葡萄酒上,泛起花瓣,像玫瑰色的小舟。
老头子从哪儿拿出一只玻璃杯,连花带酒倒进杯子里,岸然地跪起来,把杯子举到口边,认真地解释道:
“太太,没有关系!小孩子的礼品就同上帝的赏赐一样……漂亮的太太,祝您健康,还有小姐,也祝你健康!愿你将来跟妈妈一样美,比你妈妈更幸福一倍……”
他把灰胡子浸进酒杯里,一眼,牵动着勾曲的鼻子,慢慢地喝下了黑色的酒浆。
母亲点头微笑,拉起女孩的手,向旁边走去了。女孩小脚儿踏着街石,摇着身体,皱着眉头叫起来了:
——O-ma-a……O,miamia-a……
修路工人懒懒地转过头来,望望葡萄酒,再望望女孩的背影,用南方人快速的声调互相谈着,笑着,望着。
碗中深红的葡萄酒上,漂着红花瓣。
海,歌唱着,城市,呻吟着,太阳编造着故事,发出灿烂的光辉。
《“客人”》
——伏尔加河小景
……一队驳船停靠在悬崖下面,等着装货。
这是一个月明之夜,桅杆细长的倒影,映入冷冽的河水,像是一条条通往暗处的羊肠小道,对岸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那边还有一盏孤灯,远远地闪闪发光。
河水缓慢地流向黑暗的远方,波浪轻拍着空驳船的船舷,驳船里不时发出低沉的、长叹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