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的柳丛寂然不动,月光将它们参差的、宁静的影子映入水中,投在岸1边。
灌木丛里有个地方,篝火余烬未熄——照出了被河水冲去了泥土的树根和低垂在篝火上的树枝。篝火闪耀其间,就像妖怪的一只又红又大的眼睛。
在逆流停泊的第一艘驳船的船头上,值班水手笨拙的身影在徐徐地移动着。他有时在船舷边停下来,顺着平静的河面久久地眺望着远方,然后又开始在驳船上横着踱来踱去。夜深人静,在河边和远离船队的四周,都可以清晰地听到他的脚步声,在他脚下,河水轻拍着驳船涂上焦油的木板,在空寂的船舱里不停地发出叹息似的声音……
星空俯瞰着宁静的水面,倒映在水里的繁星闪烁着,活像一条条小金鱼。
夜凉如水,静谧……晴和。
偶尔有鱼儿跃出水面,远处有人在唱歌,手风琴的声音如泣如诉;歌词听不清楚,但是缠绵、悲伤的曲调在潮湿寒冷的秋空萦回缭绕,随后又完全消逝在黑暗和寂静之中。
最前面一艘驳船上的值班水手在船舷边停下来,望了望水面,突然把脸转向后面的驳船,头朝后仰,拉长了嗓门,悲凄地喊道:
“一个客一人!……”
然后他弯下身,从甲板上拿起一根钓竿,虔诚地画了个十字,把钓竿向船舷外伸下去……
流水遇到阻碍被划了开来,发出潺潺的响声。
没等第一声喊叫停止,在第二艘驳船上也同样传来了单调的、拉着长腔的字音:
“一个客—客—人!”
随后,在它的船舷边也出现了手持钓竿的值班水手的身影,他也像前面驳船上的人那样,画了个十字,把钩竿伸向水里……
“一个客一人!”远处什么地方有一个嘹亮的假嗓音在哭叫……
岸上的回声清晰地重复着值班水手们喊出来的、令人心酸的、戚戚哀哀的字音……
“——一个客—客—客—人!……”
最前面一艘驳船上的值班水手突然起劲地转动着钓竿,空中立即又响起了他那凄惨的喊叫声:
“接—接到—喽!”
他把钓竿插进水里,沿着驳船的船舷走向船尾,在走近船尾时,他把河里的什么东西使劲儿地一推,朝着下一艘驳船低声喊道:
“送走喽……”
接着,便把自己的钓竿从水里抽了出来。
这时,在前一艘驳船的船尾与后一艘驳船的船头之间,在被月光照亮的一道水面上,露出了一个白色的、圆圆的、像球一样的东西,在黑、稠糊糊的水面上一动也不动,从轮廓上看,像是一个人体……
它显现了一下,随即又在驳船船舷的阴影中消失了……
“接—到—喽!”
第二艘驳船上的值班人,又像第一艘的一样,将钓竿插进水里,顺着船舷,走到船尾……
接着也响起了他的一声短短的叫喊。
“送走喽……”
最后一艘驳船上,有两个人在等着“客人”。一个人手持钓竿,以一种等待的、提防的姿势站着,他身边另一个人,探身舷外,双手支在一条腿的膝盖上,好奇地向上游张望着……
“河水不会把它冲到咱们这儿来吧?”他小声地问伙伴。
“大概冲不过来……”
“要是冲了过来呢?”
“要是那样的话,老兄,事情就糟糕了!巡警马上就来了,‘怎么,从哪儿来的,怎么回事?……’讨厌透顶。上帝保佑!可别这样!”
他漂来了……
“客人”被值班人用钓竿顶着,在水上摇摇晃晃地漂了过来……
他脸朝上漂着,那张脸在黑的水面上显得十分苍白。它摇晃着,仰望着星空。它摇晃得那么奇怪,就像是不满意值班人对他的接待,并且想对值班的说:
“哎呀,我的兄弟们!你们怎么能这样?这可不好呀!”
“够着了!……”值班人低声说道,并且像他前面的几个人一样,将钓竿插进水里,走向船尾……
他的伙伴歪着脑袋望着水面,跟着他走。
“穿着靴子呢……”当走到船尾中间时,他说。
“大概,也许是咱们弟兄,穷水手。”他的伙伴一面用钓竿将“客人”从船舷边推开,一面回答。
“可能是的……”
“送—送—走—走—喽!”值班人从水里拎出钓竿,对着前面的驳船唱了起来……
“可是会不会把他冲到咱们附近的岸边呢?……那可都一样——少不了麻烦……”
“别担心!这一回他会漂到岬角去,一到那儿,就会把他冲进航道里。那样他在离我们二十俄里以内的地方就靠不了岸啦。而且,说不定,还会冲到对岸去呢……”
“这就好了!……”
他俩默默地目送着漂过去的“客人”,约摸望了一分钟……
此后,值班人将钓竿往甲板上一扔,摘下自己的破帽子,画着十字,小声说:
“上帝呀,让你的仆人的灵魂安息吧……上帝呀,饶恕我们,不要叫我们意外地死去吧!”
他的伙伴虔诚地画着十字,用几根手指头使劲儿地点着双肩和前额……
而那个无人知晓的上帝的仆人,却继续往下流漂着、漂着,在波浪中晃动着,他那张苍白的脸一直望着星光灿烂的夜空,似乎是要问问上苍:
“怎么样,我这个淹死的人,还要漂得很远吗?”
情书
“你究竟喜欢他身上的什么?”——高尔基“正儿八经”致卡佳
人生需要爱情的抚慰和滋养。当一位名叫卡佳的印刷女工对高尔基产生爱慕之情后,便有了高尔基下面这封坦诚的书信。尽管这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说了些“正儿八经的话”,但仍透射出爱的阳光与渴望,这就是爱的诱惑和伟力。另一封情书写在婚后,请一并欣赏——
(1)
卡佳……你要按照自己心目中的阿列克赛·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的形象,仔细思量一一下,你究竟喜欢他身上的什么?我对他很知底的,咱们俩来谈谈他的情况好吗?
首先,彼什科夫并不那么单纯、随和,他过于相信自己是鹤立鸡群,并且还爱卖弄这一点。而是否果真如此,这还是个问题。这可能只是一种自负,这使他向众人提出了许多过高的要求,并对他们采取一种傲慢的态度。似乎聪明人只有彼什科夫一个,别人全是白痴和傻瓜。一般说来,彼什科夫总爱自我夸耀,除这个毛病外,他还粗鲁,缺乏教养。对此你也必须认识。他容易激动,有时甚至很凶狠。人品全然不是头一流的。这便是他的心理特征。
现在谈他的社会地位。一个流浪的文人,一个朝不保夕或曰两袖空空的人,能给你安排什么样的生活呢?颠沛流离,不测的风云和贫困,等待你的就是这些。他的报章文字,你知道,只不过是些过眼烟云。他没有时间搞文学。而薪水的多寡,是决定人们的消费水平的。这就是他的社会地位。
他的体质。我认为,他是个行将就木的人。严重的风湿病——若它再复发,就会送他见上帝。他胸部衰弱,脊背时时作痛。总之,他将不久于人世。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妻子,而是一个看护妇。
爱人——这完全不是你的角色。而主要的是,他是个难以理解的人。他体形佝偻,面貌丑陋。除了以上令人惊愕的毛病外,还有许多其他缺点,其中一些我忘记了,另一些我不知道,还有一些我不想说,因为说来无聊,还因为我很可怜这位彼什科夫——我爱他,只有我才实实在在地爱着他。
关于这位先生的优点我就不介绍了,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他这个人还很古怪。有时他蠢得出奇。主要的是他难以为人所理解。他的不幸就在于此。
总之,卡佳,我有话在先,而且都是些正儿八经的话。
请你根据上述各点,对彼什科夫其人认真酌量一番,卡佳……。
(2)
……
现在——在收到你的信之后,我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对你应负的义务。你消释了我的疑虑,看来,我是杞人忧天了。而且,世间只要有你在,我会过得快活的,可我不再谈她了——说这些都是没用的。面对死亡的人,总是缄默无言的。
我请求你照看好儿子。这个请求,是我不单做为一个父亲,而且做为一个人提出来的。我现在正写一部小说《母亲》,女主角就是一位工人革命家的母亲,她就是扎洛莫夫的母亲。她在书中说道:
“在世界上,孩子们在前进,他们迎着新的太阳,朝着新的生活前进……我们的孩子注定要为世间众生受苦受难,他们正在世上奔走,因此,不要离开他们,不要无谓地去洒自己的鲜血!”
后来,她因自己的活动将要受审,她又讲了一席话,其中把整个世界的进程比喻成孩子们奔向真理的行进。孩子们,要记住这一点!这里面有着最为悲壮的人间悲剧。我难以在信中把这个博大的思想向你表述清楚。这个思想太复杂了,它又生成另一种同时深刻的思想——区别人们是改良主义者或革命者的界限问题。这个问题难以为我们察觉,常使我们迷糊不清。
我应该对你这样说:我在这方面明白了许多道理,同时明白了,我至今还不是一个革命者,以后才能成为这样的人。有一些人,我们过去往往称其为革命者,其实只是些改良主义者。对革命这个概念,应加以深化,而且这也是可行的!
你整天在具有某种世界观的人们的圈子里转来转去,大概已经习惯于某种思想模式,习惯于某种革命观和其他一些固定的看法。因此我以为,你听了我的话会大吃一惊,并觉得它是异端邪说。待我们见面详谈后,你也许会理解我的。到那时你即使仍不以为然,那么我也不灰心——你自己最终会辨明实情的。
……
好吧,再见了!我们再次相见时,我定会兴高采烈的。好好亲亲小马克西姆。他收到了那些绘有印第安人的明信片没有?我常常给他寄这类明信片。
祝你一切、一切都好!愿你思想坚定,这是最优秀、最可贵的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