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散发着腐烂的臭气,裹着令人恐惧的盖尸布,冷漠无情、没有个性、难以捉摸,永远像一个严峻而凶恶的谜站立在人的面前,思想不无妒意地研究着她。那善于创造、像太阳一样明亮的思想,充满了狂人般的胆量,她骄傲地意识到自己将永垂不朽……
斗志昂扬的人就这样迈开大步,穿过人生之谜构成的骇人的黑雾,迈步向前!不断向上!永远向前!不断向上!
二
他疲倦了,步履艰难,不断呻吟;惊恐的心在寻求信仰,并大声乞求爱情给他以温柔的爱抚。
而软弱所孵育的三只鸟儿——沮丧、绝望和忧愁,这三只凶恶而丑陋的鸟儿,围着他的心灵不祥地盘旋,总在那儿忧郁地对他歌唱。歌中唱道,他是一只渺小的甲虫,他的认识有限,思想软弱无力,神圣不可侵犯的骄傲也滑稽可笑,而且不论他干什么,他终究要死亡!
听到这支虚伪而恶毒的歌曲,他那颗破碎的心不停地颤抖;疑虑像针似的刺痛了他的头脑,屈辱的泪珠在眼眶里闪耀……
倘若他内心的骄傲不被激怒,人就会被死亡的威吓逼进信仰的监牢,爱情将含着胜利的微笑,引诱他投入自己的怀抱,向他高声许诺幸福,为得是掩饰自己无法获得自由的悲哀和那贪婪专横的肉欲……
怯懦的希望与谎言结成盟友,对他歌颂宁静之乐,说什么息事宁人就能安享太平。它们用甜言蜜语为昏昏欲睡的灵魂催眠,把他推入甜密的懒惰的泥潭,让他落入懒惰的女儿——苦闷的魔爪。
由于种种浅薄的感情的影响,他急忙把下流无耻的谎言的甜蜜毒药塞满自己的大脑和心田。谎言公然教训他,说什么人除了像牲畜一样搭一个安乐窝,再没有别的出路。
但是思想是不容易战胜了,是骄傲的,它要在人的心上同谎言展开一场恶斗,把人救出来。
思想像冤家对头那样追逐着人,像蛀虫那样不知疲倦地蚕食他的头脑;像干旱那样把他的心田变为一片荒漠,又像刽子手那样将他拷打。思想对于真理的渴念,用对于严峻而睿智的生活真理的渴念,作为振奋精神的清凉剂,不讲情面地把他的心儿抓紧。那真理成长虽然缓慢,但透过一片昏暗的迷雾却清晰可见,像一朵火红的骄傲的小花。
但是,倘若人已经被谎言毒害得不可救药,并忧郁地相信,世上最高的幸福莫过于脑满肠肥,最高的享受莫过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坐享人间安乐,那么思想将悲哀地垂下翅膀,成为欣喜若狂的感情的俘虏,昏昏欲睡,让人听凭他的心去拨弄。
腐朽的庸俗,下贱的苦闷的女儿,犹如传播瘟疫的云雾,从四面八方朝人袭来,用刺鼻的灰色尘埃把他的头脑、心和眼睛蒙住。
倘若没有骄傲和思想,人将不成其为人,他自身的弱点会使他蜕化为禽兽……
但是,一旦怒火中烧,被思想唤醒,人就会独自穿过有如荆棘丛生的累累错误,只身冲进灼人的多如星火的疑虑,踏着旧真理的瓦砾,继续前进!
庄严、高傲、自由的人,勇敢地正视真理,对自己的怀疑说道:
“你说我软弱无力,认识有限,这是一派胡言!我的认识在发展!我知道、看见并感觉到认识在我身上发展!我根据痛苦的轻重程度去探测我的认识的增长,认识增长了,我的痛苦也更多……
“但是,我每前进一步,我的需求就更多,感受更多,我的见识也越加深广,我的愿望的迅速增长,意味着我的认识在茁壮成长!现在我的认识好比点点星火,那又有什么关系?点点星火可以燎原!将来,我就是照彻黑暗宇宙的熊熊烈焰!我要把人间布满的不幸、屈辱、痛苦和怨恨统统扫进坟墓,我要解开世上各种神秘之秘,我的使命就是照亮人间,照亮整个世界,让一切都和谐起来。
“各种迷误与过错,犹如一条条绳索,把惊惶失措的人们拴在一起,把他们变成了鲜血淋漓、令人厌恶、互相吞食的一群野兽,我的使命就是要解开这些绳索!
“思想创造了我,为的是掀翻、摧毁、踏碎一切陈腐、狭隘、肮脏和丑恶的东西,在思想锻造出来的自由、美和对人的尊重的坚固基础上创造新的一切!
“我是苟且偷安无所作为的死敌,我要让每个人都成为大写的人!
“一部分人默默无闻地从事力不胜任的奴隶劳动,完全是为了让另一部分人尽情享用面包和各种精神财富,这种生活毫无意义,可耻而又可恶!
“让一切偏见、成见和习惯都见鬼去吧,它们像粘滞的蜘蛛网,缠绕着人们的头脑和生活。它们防碍生活,强制人们的意志,我一定要把它们铲除!
“我的武器是思想,而且坚信思想自由、思想不朽以及思想的创造能力永远不断增长——这就是我的力量取之不尽的源泉!
“对我来说,思想是黑暗生活中唯一不会欺骗我的永恒灯塔,是世上无数可耻谬误中的一点灯火;我看见它越燃越旺,逐步把无数秘密彻底照亮,我跟随着思想,在她永不衰竭的光芒照耀下前进,不断向上!迈步向前!
“不论在人间还是天上,没有思想攻克不了的堡垒,也没有思想震撼不了的圣物!思想创造一切,这就使她拥有神圣不可剥夺的权力,去摧毁可能防碍她自由生长的一切。
“我平静地认识到思想创造着真理,这些真理同样也会变成偏见。又是思想勇敢地站起来,把它们夷为灰烬,创造着新的真理。而这些灰烬又派生出重重谬误。
“我还认识到。胜利者并非摘取胜利果实的人,而仅仅是固守在战场上的人……
“我认为生活的意义在于创造,而创造是独立自在而且无穷无尽的!
“我要前进,要燃烧得更加明亮,更彻底地驱散生活中的黑暗。而牺牲就是对我的褒奖。
“我不需要别的褒奖。我认为,权力是可耻而乏味的,财富是沉重而愚昧的,荣誉是一种偏见,它来自人们不善于珍重自己,来自人们卑躬屈膝的奴隶习性。
怀疑!你们不过是思想进出的火花而已。为了考验自己,思想才用剩余的力量生育了你们,并用自己的力量把你们抚养!
“总有一天,我的感情世界将同我永生的思想在我胸中汇合成一团巨大的创造性的火焰。我将用这火焰把灵魂里一切黑暗、残暴与凶恶的东西烧光。我将同我的思想已经创造出来和现在正在创造的神灵一模一样。
“一切在于人,一切为了人!”
于是他威严而自由地高昂着骄傲的头颅,重新迈开从容而坚定的步伐,踏着已化为灰烬的陈腐偏见,独自在种种谬误构成的灰白色的迷雾里前进。他身后是沉重的乌云般的旧日的灰尘,而前面则是漠然等待着他的无数的谜。
它们像太空的繁星不计其数,人的道路也永无止境!
斗志昂扬的人就这样迈步向前!不断向上!永远向前!不断向上!
散文
《论精力的浪费》
人是好名的。名,这已经常常是支配和自己一样人的权力——是理智的或道德上的权力了。求名心是阶级国家养成的,现在还在培养着。在阶级国家里,像所谓古老的教条之一“谚语”所说的,“人与人是豺狼”,“为了活,就要打”。
在阶级国家里,要么就做奴才,阿谀奉承者,要么就做强盗,统治者。往往有这种情形:统治者赞扬奴才英雄,因为奴才用狡猾的辞令和自己的卑鄙行为来吹捧统治者,颂扬他们的贤明,替他们的残暴行为辩护,证明他们权力的合法性。好名是古老的毛病,是自卫的必要性引起的;它促使人从生活的黑暗中走在别人前面,超过别人,达到更自由自在的、舒适的和有利可图的地位。我希望大家都知道这一切。
在喀山,在河口,曾经有个装卸工人,他能使自己的劳动组合相信,他的肚脐比别人的高两俄寸。许多人(我也在内)觉得,这个装卸工人的肚脐在正常位置,是依照自然规律的。这个装卸工人虽说是劳动组合中一个没有什么力气的人,这个劳动组合却深信,在他们当中有一个出色的人,当人们反对这种信念的时候,劳动组合就生气,把不同意的人痛打一顿。劳动组合觉得,这个人的肚脐比正常人高两俄寸,他的光荣使整个劳动组合显得特别光彩,使它区别于其他的劳动组合,正如拿破仑使法国人,或海军上将纳尔逊使英国人区别于其他的民族一样。
巴里斯·皮利尼亚克是人,因此他是好名的。他是有才能的,这是无可争辩的。然而他也深信,他的肚脐比别人的高一俄寸,这就使他在求名的路上跑得太匆忙。他匆忙地生活,也匆忙地写作。他那破烂的、太狽嗦的、神经过敏的、最后是不很像样的俄语使人产生了这样的印象。皮利尼亚克他一定要使他的中篇和短篇小说译成世界各国人民——英国人、楚瓦人、中国人、亚库梯人——的语言。在求名的路上的快跑,已经好几次使得皮利尼亚克“不往那边跑”,使他陷入了难堪的境地,最后只好公开悔悟地认错。
这不仅是因为求名欲,而且还因为像他那一代的作家中许多人一样,在理智上,他们是社会主义者,在情感上,却是个人主义者。这样的表里不一是十分自然的:即使在一切部门最紧张地创造的这十二年当中,人也是不能完全自我改造思想的。这十二年,历史无疑地称之为奇迹的年代。在这里,阶级的根底也是无能为力的,我们从无产阶级出身的作家的生活和工作中就会看到许多例证,遗憾的是,当受了丑恶的、卑鄙的过去熏陶的人们被历史强迫着按照新方式生活、思考和创造新的东西的时候,在这过渡时期,表里不一是不可避免的。随着生活越来越有信心,在新征途上跑得更快,错误甚至罪行,就会越发频繁,像我们看到的那样。理智是能看得见的,但情感是盲目的,理智变得年轻,但情感是衰老了。就是这样一回事。
皮利尼亚克因为自己的过错而受到十分严厉的惩罚,这惩罚似乎要毁掉他在苏联文学部门的一切功绩。但是我谈的不仅是关于皮利尼亚克。我毕生是为着对人采取慎重的态度而奋斗的,而我觉得,在现在,在我们的环境里,必须加强这种奋斗,因为新人,群众中被提拔的工人,以及那个希望和群众的先进部队和群众中富有创造性的积极分子一起肩并肩地前进的人,正在共同开始改造现实。
我们对待这些人的态度是否够慎重呢?对他们的工作和才能是否充分重视呢?对待他们的错误和过失是否过分严厉呢?使我提出这些问题的,不是温情的人道主义,而是认识到有必要节省人的精力,因为人是新生活的创造者,是在这个像罗曼·罗兰所说的“世纪最伟大的事业”中的助手。我们能不能培养这些助手呢,率领这些同路人跟自己走呢?我觉得,我们现在不能够。
“没有同路人也行”这种夸口的声明,是不能使人信服的。不但如此,这些声明常常是从国家的新主人——工人阶级的寄生虫当中,从那些还不是叛徒,然而随时会叛变的人当中传来的。
在我们这里,养成了愚笨的习惯:把人们拖上名誉的钟楼,若干时候以后,又把他们从那里抛到尘埃和泥泞里去。我不想举引对待人这么荒谬和残酷的例子,这些例子大家都知道的。它们使我想起一九一七——一九一八年对小偷施用“私刑”的情景——最可耻的悲剧,它的作者是些庸俗的人,每次当你看见大家多么乐意地和纵情地攻击一个人,为了要毁灭一个做错了的人,占据他的位置的时候,人的这些庸俗的,市侩的,豺狼似的陷害使人想起来就非常厌烦。然而,在现代,人作为执行群众的历史意志的创造性的个性,具有特别意义。在车床旁,田野和工作台旁,我看见这个人,我到处看见他。他从事惊人的艰苦劳动,而现实向他提出越来越广泛和严峻的要求。没有力量,没有“锻炼”来了解和认识这个惊人的、多样化的现象;此外,人们没有很充分的武装为发展和确定“新世界”所具有的一切而斗争。年轻的工作者正在积极地跨进这个新世界,亲眼看着我们所做的一切。这是必须牢记的,当你凶狠起来,惩罚别人的时候,不应该采取庸俗的、纵情的态度,不应该抱着完全缺乏健康的愤怒感的病态的激情,这种愤怒感却是负有历史使命要消灭市侩豺狼似的政权的古老遗产的阶级所应该具有的。我们生活和工作在国外敌人紧密的包围里,我们生活在这样的岁月里:由于贫农政治思想的提高,富农的乡村被憎恨了,十月革命开始了;我们生活着,知道我国有许多内敌,有意的和无意的“暗害分子”。这一切不应使我们害怕,可是一分钟也不应忘记这些。必须记住,我们自己的人还不那么多,不要把那些在我们艰苦而壮丽的事业中能够帮助的人抛掉和推开。特别需要关心正要代替父辈的孩子们,从他们当中不要形成在情感上和理智上敌视我们的一代。如果我们采取这样对人的态度,我们就完全会从自己的孩子们当中制造出敌人的。
当然,有人会说我鼓吹自由主义、“调和主义”。这是撒谎。我们的工人阶级贯彻到生活中去的那惟一的真正的正义,是不容许、不能、不应接受调和主义的。我说必须节省个人精力的浪费,为了工人阶级的利益,必须发展和培养这种精力。
《一个浪漫主义者的声音》
不久前,有位小说家哀叹俄国革命中缺乏浪漫主义,它没有造就戴鲁昂·德·麦里古尔,没有推出英雄、卓越的人物。
我们可以设想:没有出现戴鲁昂,看来是由于我们没有围攻巴士底狱;如果这么做了的话,我想,从五万名彼得格勒的“供人寻欢作乐的姑娘”中大概可以找到英雄。不过一般说来,我们这里的英雄总要少些,如果不算像苏萨宁、商人伊果尔金、拯救彼得大帝的士兵、库兹玛·克留奇科夫以及其他所谓的大力士的话。
在争论时,也可能忘记了精神界的英雄人物,忘记了以其一生伟大的不屈不挠的英勇行为最终把俄罗斯带出无法无天和专横残暴的邪恶王国的那些人。
但我想浪漫主义总还没有枯竭,而浪漫主义者仍然活着。如果我们可以用浪漫主义者名称对醉心于自己思想、自己夙愿的人表示尊敬,或者用它使他们感到委屈的话。
最近,正是有这样一位浪漫主义者,彼尔姆省的农民,给我寄来一封信,其中有些话使我非常感动:
“是的,并非每个人都能承受得了真情。有时它是如此沉重,当你直面真情时会使你恐怖。当你看到伟大、神圣的社会主义旗帜抓在骷髅的手里,为金钱利益所左右,难道你不会感到恐怖?贪财的农民会把热里亚波夫、勃列施科夫斯卡娅的旗帜撕成包脚布,分得土地就翻脸不认人了。
“社会民主党大学生、党的工作人员公开表示,他现在不能在党内工作,因为上班能挣三百五十卢布,而党连二百五十卢布也付不足。由于原先的理想主义,一百卢布就这样泡汤了……
“士兵们乐于站到全球和平的旗帜下,但倾向和平并非由于国际主义民主的思想,而是由于个人的利益:保存生命,获得期待中的个人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