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义忍不住便哑然失笑。
自己以四百年后被历史进程所验证过的经济发展规律来影响当今还处于市场经济萌芽时期的经济走向,若是还不能被惊为天人,那才真的要郁闷无语呢!
但是,这些想法是否可行,还得要用时间来证明。
“柳伯父,其实只要顺势而为,循序渐进,这也并非什么难料之事,您大可不必如此惊奇。我倒是想知道,您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柳恒荫从震惊中慢慢缓过神来,仔细地想了又想,却是怎么也看不出自己的想法怎么就能影响到皇帝的决定。他轻咳了几声,声音中仍是带着几分犹疑:“这两日,老朽已跟几家同行商议过了,决定共同出资组建一个行当,专门负责从各地收购棉花、染剂等各种原料,然后再定向卖给我们。这样一来,我们至少可节省三成的精力,而且还免去了仓储之烦。即便成本价可能略有提高,那也是不值一提了。”
“嗯,行业分工,正该如此。”杨天义微微一笑道:“收购的规模大了,就能够决定价格走势,说到成本提高,我看倒也未必。”
“有道理有道理,只此一句,便足见杨大人见识深远!”
柳恒荫虽是长者,但毕竟身份卑微,总也忍不住说一句赞一句。杨天义只是淡淡一笑,却也并不在意。
“还有那丝绸买卖,正如杨大人所说的地域差别,老朽也决意不再铺陈张罗,而是与京城何家联手,从他们那里进丝绸,再通过他们来销售布匹,这样也可避免两家为争夺生意,弄得两败俱伤了。”
“不错,这就叫优势互补,各取所长。两家合作之后,各自的市场规模也都会相应扩张。”杨天义点点头道。
“只不过,”柳恒荫皱起了眉头,有些犹豫地说道:“关于销货方面,老朽实在想不出太好的主意,还想请杨大人指点迷津。”
这谈到的就是物流了。好在这方面,杨天义也并不陌生。
他略想了一会儿,便说道:“这也不难。回头我见着卢大人了,便请他出面,召集几家有实力的镖局,共同组建成一家大型运输公司,专司往来运送传递。你们只需与他们签下合同,其它的事情就全交由他们负责,就不用你们每次都跟着跑来跑去了。”
“而运输公司买卖多了以后,不但每次送货数量成倍增加,可相应降低运送成本,而且还是来往之间有销有购,这一趟下来,亦可同时做成多笔生意,想来他们也该非常乐意。”
“至于安全方面,可由政府出资建立一家保险公司,由运输公司依照货物价值和一定的费率,向保险公司缴纳运输担保费用。运输途中,货物没有损失便罢,货物一旦意外毁损,便由保险公司负责照价赔偿。这样一来,运输公司免去后顾之忧,政府则可多了一笔收入,可谓是各有获利,皆大欢喜。”
杨天义这一番脱口而出之语,却是让柳恒荫听得一愣一愣的。
其中有诸多不太明白的地方倒还罢了,真正让他难以想象的是,这些完全陌生完全离奇的东西,杨天义居然就像是挂在嘴边一般,说起来竟是丝毫不必考虑。
“杨大人,您该不会真的是神仙吧?”
杨天义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却是站起身来,向着远方眺望:“聚沙成塔,汇流成河。等这些细微的改变能够被世人所接受并逐渐增多的时候,或许,制度的变革就会到来了。柳伯父,若这一天真的到来,您就是那首功之人!”
柳恒荫一时之间还不能完全消化这些内容,神色中也是喜忧参半。正细细体味间,忽然有下人来报,说是宴席已经备好,大家都在等待二人入席主持。
两人相顾一笑,便携手一同入席。
吃饭时,柳恒荫向杨天义一一介绍了家中诸人。杨天义留意到,柳千凡的二姐夫,一个三十来岁的文士模样的人,居然是太谷县知县的幕宾文僚。
杨天义记心极好,马上便想起了已经死去的黄余老汉,也正是太谷县人。他对黄余的案子一直是耿耿于怀,待饮宴结束之后,便将此人留下,只说是有事相询。
这人一生之中也未见过比知县更大的官,而此时竟能与一位钦差相对而坐,可说是心神激荡,头晕目眩,两股战战,不能自已。但见杨天义丝毫不摆官架,始终一脸亲切的笑容,他总算渐渐平静下来,便在杨天义的句句追问之下,将自己所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讲了出来。
原来,早在去年七八月间,太原府知府便在全省率先开始加税。税收主要由富绅地主负责缴纳,而他们也随之提高了佃户们的田租杂役。佃户们本就辛苦难熬,面对这雪上加霜之举,便多有抗租之事。
官府为确保收入,遇有这类事情时,从来都站在富户一边,即便是偶有暴力流血冲突,官府也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追究。
黄余老汉,便是因交不起租,被强行赶出了家门。此后的一系列悲剧的发生,便皆起于此。
直到这时,此案才终于水落石出:黄余老汉的真正死因,竟是由于太原知府的加税。
而太原知府之所以加税,又是因为卢为亮的催征。
难怪皇甫涵会说,卢为亮虽然不会指使,但也并非毫无关系。看来,他对这个结果是早有预料。
那么,卢为亮就该为黄余之死负责吗?
似乎也不是。
卢为亮之所以财政吃紧,是由于都指挥使魏敏打仗要花钱,魏敏之所以要打仗,是因为叛乱四起。
而农民之所以要造反作乱,又是因为二姐夫说的明白,山西与陕西民变的根源略有不同,主要是因为疯狂的土地兼并。
这是什么?这是制度。国家的制度。
案子真的破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这种案子,到底是不想审,还是果真不能审?
杨天义第一次开始认识到,要想靠侦破一件案子来改变这不公的现状,完全是舍本逐末。
他也隐隐的有种预感:看来,自己肩负的使命,任重而道远。
正在他恍然出神之际,皇甫涵突然一脸凝重地捧着一个木匣走了进来。
杨天义疑惑地接过木匣,打开一看,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脸上的血管仿佛是被倏然抽干了一般,竟是变得没有一丝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