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布政使卢为亮面前的桌案上,摆放着三封书信。
其中两封,是下属府县上报的咨呈。
其一曰:宁山卫总兵曹文诏率三千骑兵,先后于高平、长子、屯留三县大败贼军紫金梁部,斩敌俘虏近万人,现于襄垣县休整,伺机待发;
其二曰:汾州数县相继出现民众因不堪重负,杀官造反事件,另有数路贼军在介休附近集结附聚,似是有重大图谋。汾州城兵微将寡,已是危在旦夕。
最后一封书信,却是来自于京城,内容倒也很简单,说的正是杨天义之事:朝廷对他另有重任,宣旨钦差已在路上,预计不日即可到达,务必确保安全为要。
这些书信之中,有喜有忧,只不过这剿匪之事,并非卢为亮的管辖范围,因而,他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应对杨天义的身份变动问题。
对于这件事,卢为亮其实已有心理准备,所以才会在杨天义刚到太原的那天,便与他有一番推心置腹之语。而说那番话的最主要目的,就是要在他没有升职之前,将一些存在隐患的事项提前做好必要的铺垫准备,以免一旦出现什么意外的时候措手不及。
但即使是这样,在卢为亮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没底。
在官场混迹多年的他,早已练就出了察言观色之间,便可知人品性的本事。而据他的观察,再加上杨天义以往的那些经历,已基本可以做出判断,杨天义虽然年轻,却是虑事周详,思维缜密。而且由于他为官资历尚浅,人脉未成,做起事来反而略无顾虑。
这样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若是遽登高位,必是一心只想报答皇恩,虽说自己与郑尚书有那层关系,可要真遇上某些重大的事情,这点人情会不会被他放在眼里,自己还真没太大把握。
现在,消息已经得到证实,杨天义马上就要升迁了。但不幸的是,自己所担心的事情也终于发生了,汾州果然出现了民变。卢为亮心里明白,这其中虽然有贼军过境的原因,可与百姓心中积怨已久也有很大关系。
眼下的问题便是,该如何处理这几条消息。
卢为亮首先想到的就是将杨天义找来,向他坦承民变的发生,与自己施政之失有直接联系,同时亦向他阐明,自己这也是迫不得已。
毕竟,在这样一个特殊时期,虽然加税可能激起民变,可若因饷银不足而造成兵变的话,那后果可就更加严重了。
将这些情况向他讲明,应该就能得到他的理解和支持了吧。
但转念一想,卢为亮就又有些犹豫了。
这么做,真的可行吗?
如果杨天义是一个心思粗疏的直肠之辈,这么做或许并没有问题。
但是,他不是。所以,他一定会怀疑自己此举的用意。
以他目前的身份,自己有何理由要去求得他的理解和支持呢?
不客气地说,他现在还什么都不是。而自己,却身为山西布政使,一省职位最高的行政官员。即便是以朋友的关系,那也说不过去啊!跟他说这些军务得失、政务利弊,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而等他得到新的任命之后,也必然会意识到,自己今日所说之语,其实是有推卸责任之意。那时候,他又会如何看待自己?只怕是,坦诚就会被看成虚伪,解释就会被视为狡辩!
这,岂不是弄巧成拙了吗?
算了,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那就不要做这种画蛇添足之事了吧!
但愿,他能明白,自己身处进退两难中的无奈。
更但愿,他能用他的聪明才智,帮自己解决这个重大难题。
想到这里,卢为亮心中隐隐一声长叹:唉,还是顺其自然吧。
只不过,在有些人眼里,顺其自然已经不合时宜了。
这人便是柳恒荫。
两天之后,便是端午节了。
按照风俗,端午这一日,出嫁之女须得返乡归宁。柳千凡的三个姐姐,这天一早便相继赶回了家。而由于有杨天义住在府中的缘故,他的三个姐夫也都伴随而至,只为能在家宴上与钦差大臣叙上一叙。
柳家家大业大,人口众多,加之杨天义身份特殊,这一场宴聚便准备得格外隆重。整整一个上午,府中的仆人婢女都是穿梭如织,忙碌不停。
柳恒荫便趁此机会,特意请杨天义来到一处湖心小亭之中,一边品茶吃果,一边随口聊着一些事情。
聊着聊着,他便将话题引到了生意之上,向杨天义介绍起自己未来的一些打算。
“不瞒杨大人,您所说的那些话,老朽初听之下颇觉惊异,细思过后才发现,竟是字字珠玑,句句精辟。其远见卓识之处,亦非老朽所能企及。正如杨大人所言,有些事情,明知已是大势所趋,若仍是抱残守缺,只知顺其自然,恐怕最终要被时势所弃!”
“柳伯父言重了。我当时不过是些随口之语,后来一想,其中也颇有冒进之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有些话您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哪里哪里,杨大人过谦了。”柳恒荫连连摆手道:“说句倚老卖老的话,做生意这么多年了,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老朽还是能分辨得清的。而这生意越做越大,反倒越做越难,这本是不应该之事,可老朽却也不知症结到底何在。直到听了杨大人的一番话后,这才觉得一下子豁然开朗。”
“后生晚辈,当不得伯父如此厚赞。”
“当得当得,这都是老朽肺腑之言,并无半句吹捧。”柳恒荫道:“杨大人可能不知道,尤其是最近两三年,老朽多有诸事牵绊,举步维艰之感,而杨大人所提到的那些变革,恰是说中了老朽的隐忧所在。”
杨天义也是被勾起了谈话的兴致,便颇有些兴奋地说道:“柳伯父,依我看来,一国之制度改革有两种模式,一种是自上而下,一种是自下而上,但归根结底,还是以自下而上为主。正所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家之隐忧也即为国之隐忧,当人人都试图从困境中寻求突破的时候,也就是国家要进行制度改革的时候了。我敢断言,您今日之变,必将推动国未来之革!”
这一番话,对于长期生活在皇权统治之下的柳恒荫而言,实在是石破天惊之语,而他更是从未敢奢望能以一己之力去影响朝政的走向,当下脑子里便有些嗡嗡乱响,竟是结结巴巴地说道:“杨,杨大人,您,您真乃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