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突然间一件惊人的事情发生了,那优美而柔弱的裴特洛纽斯,把抓住他肩膀的年轻运动家的手一把抓过来,然后又抓住另一只手,就把两只手紧握在他那如铁钳子一般坚牢的手中,说道:
“我只是在早晨没有力气而已,到了晚上我可就恢复我从前的气力了。你逃逃看。你显然是跟一个织工学的武艺,跟一个铁匠学的礼貌。”
在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出怒气,只有从他的眼睛里淡淡地射出了强悍和活力的光辉。停了一会儿,他把维尼裘斯的手松开了,维尼裘斯很难为情,羞惭而又愤怒地站在他面前。
“你的手像是钢铁,”他说,“可是凭地狱里所有的神发誓,倘若你出卖了我,我可要用刀子戳你的脖子,哪怕你是在皇帝的屋里。”
“我们安安静静地谈一谈裴特洛纽斯说。“钢是比铁更坚固的,所以尽管你的一只膀子可以抵得上我的二膀,我却无需怕你。反之,我对于你的无礼举动觉得悔心,如果说人间的忘恩负义还能使我吃惊的话,我就该对你的忘恩负义感到惊奇了。”
“黎吉亚在哪里?”
“在妓院里,也就是,在皇帝的家里。”
“裴特洛纽斯!”
“你安静些,坐下来。我向皇帝请求了两件事,他都答应了。第一,从奥鲁斯家里把黎吉亚接出来;第二,把她交给你。你果真没在大衣的裙裥里藏着一把短刀吗?也许你要刺杀我?可是我劝你再多等几天,因为人们会把你捉进监狱里,同时黎吉亚在你的家里就会感到无聊了。”
暂时沉默着。维尼裘斯瞪着惊讶的眼睛朝裴特洛纽斯望了一会儿,然后说道:
“原谅我吧。我爱她,爱情搅昏了我的头。”
“看着我,马库斯。前天我同皇帝讲了这样的话:我的外甥维尼裘斯爱上了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那姑娘寄养在奥鲁斯家里,于是他的家就变成一间唉声叹气的蒸汽浴室了。皇上呀——我说——陛下和我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美,让我们出一千个铜钱也不肯要她,可是那少年人,本来就像一个三角架子那么没见识,现在简直完全昏头昏脑了。”
“裴特洛纽斯!”
“如果你不能了解我说这番话是想保护黎吉亚的,那么,我倒真要相信我刚才说的话是一点也不错了。我说服了青铜胡子,说像他那样的审美家,不会认为那样的姑娘长得美,尼罗一直不敢持有与我不同眼光,便不会发觉她的美,既不觉得她美,也就不会转她的念头。我们必须提防那个猴子,用绳子把他拴起来。现在会盯上黎吉亚的,不是他,而是波佩雅,她自然会尽可能早点把黎吉亚哄出皇宫。我又向青铜胡子顺口说:‘把黎吉亚接出来,送给维尼裘斯吧。陛下有权做这件事,因为她是一个人质,而且陛下这么办,等于是给奥鲁斯吃些苦头。’于是他同意了。他没有不赞成的理由,尤其是我给了他一次同正直的人捣乱的机会。他们会叫你作那个人质的官方监护人,还会把黎吉亚人的财宝交在你手里,而你,一面是勇敢的黎吉亚人的朋友,一面又是皇帝的忠实臣仆,便不会浪费一分财物,甚至可以竭力把它增多。皇帝想要保持面子上的关系,在宫里留她暂住几天,然后再把她送到你公馆里去。幸福的人哪!”
“这话当真吗?在皇宫里她不会受到什么威胁吗?”
“她在那里要是住得久,波佩雅便会指使罗库斯塔算计她,可是在几天之内,她不会有什么危险。皇宫里住着成千上万的人。尼罗大概不会见到她,尤其是他把这件事完全委托给我了,刚才百人队长还到我这里来,通知我他已经把那个姑娘送进皇宫,交在阿克台的手下。阿克台是一个好心人,所以我吩咐把黎吉亚交给她。庞波尼雅·戈莱齐挪显然也具有同样的见解,因为她给阿克台写了一封信。明天在尼罗那里将有一场宴会。我给你在黎吉亚旁边保留了一个位子。”
“原谅我的急躁吧,凯尤斯,”维尼裘斯说,“我以为你吩咐人带走她是为了你自己或是送给皇帝。”
“我能够原谅你的急躁,但是我可不容易原谅你那种恶俗的姿态,粗野的喊叫,那种喊声很像是猜拳的赌棍。我不喜欢那种气魄,马库斯,你该留神才是。你要匆,蒂杰里奴斯才是给尼罗拉皮条的,还要知道,如果我想替我自己弄到那个姑娘,那么我会跟你面对面爽爽快快地说维尼裘斯,我要抢走你的黎吉亚,我要留下她到我讨厌了为止。”
这样说着,他开始用他那一双榛子形的眼睛,露出冷酷和傲慢的眼神,直逼着维尼裘斯的眼睛,那个年轻人完全慌乱了。
“是我的过错。”他说。“你是温厚诚实的,我诚心诚意地感谢你。请允许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不吩咐人把黎吉亚一直送到我的家里呢?”
“因为皇帝要维持面子。我们把黎吉亚当作人质迁出来,罗马城里会谈论这件事,所以在人们议论的期间,要把她留在皇宫里。然后人不知鬼不觉地把她送给你,这件事便算了结了。青铜胡子是一条胆小的恶狗。他知道他的权势无限大,而他却竭力给他的一切行为罩上美观的伪装。你可清醒了一些,能够谈点哲理了吗?我脑子里常常想到一个问题,像皇帝这样有权有势,即使犯了罪恶也是不会受到惩罚的,又为什么他老是极力要给罪恶罩上一层真理、正义和美德的伪装呢?找这个麻烦做什么?我认为谋杀弟兄、母亲和妻子,在亚细亚的一个小国王来做是可以的,却不合乎罗马皇帝的身分;如果我碰到这种事,我不会写信给元老院做辩解……可是尼罗写了信——尼罗想维持面子,因为尼罗是个懦夫。但是,比如说,蒂贝留斯可不是个懦夫,而他每做一件事也都要加以声辩。这是为了什么呢?罪恶这样向美德表示敬意,是多么奇怪而非出于本心呢?你可知道这给了我什么感触吗?说来,会有这种事,乃因为罪恶是丑的,德行是美的。因此具有真正审美感的人是有德行的人。因此,我是一个有德行的人。今天我必须给普罗塔哥拉、普洛狄克斯和高尔吉亚的亡魂倒些葡萄酒。这表明诡辩学派有时还有些用处。听着,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从奥鲁斯那里接出黎吉亚,为了要把她交给你。好吧,李西波斯可以用你们雕塑出惊人的双人像。你们两个都很美,所以我的行为也是美的,既然是美的,便不会是卑劣。
的。你注意看,马库斯,美德的化身裴特洛纽斯正坐在你面前,倘使阿里斯蒂德还活着,他必须到我这里来,为了我这篇谈美德的论文献上一百米那。”
但是维尼裘斯是一个更关心现实的人,可不去注意谈美德的论文,他说:
“明天我将得到黎吉亚,然后我把她永远留在我家里,直到我死了为止。”
“你将得到黎吉亚,而奥鲁斯却压在我心头上了。他会召唤所有地狱的众神对我复仇。如果那个莽汉预先学过初步的辩论术呀……不管怎么说,他会辱骂我像从前那些来找我请愿的平民在门口的大骂,可是我把他送往乡下监狱里去。”
“奥鲁斯到我家里去过。我答应把黎吉亚的消息通知他。”
“你这么写给他,说‘神圣的’皇帝的意旨是最高的法律,说你扪生下来的第一个儿子将命名奥鲁斯。给那个老人一些安慰吧。我正准备求青铜胡子邀请他出席明天的宴会。让他看着你在饭厅里坐在黎吉亚身旁。”
“不要这样维尼裘斯说。“我对他们觉得抱歉,尤其是对庞波尼雅。”
于是他坐下来写信,那封信断送了老将军最后的希望。
从前阿克台是尼罗所宠爱的人,罗马最高级的人物都俯首在她面前。但是即使在那个时期,她也不愿意干涉公家事情,如果说她有几次曾经利用了她对年轻君主的影响,那也只是为了给某一个人祈求恩惠。她谦虚而不露声色地博得了许多人的感谢,绝不同任何人作对,就连奥克塔维雅都不仇视她。那些嫉妒她的人,觉得她是绝对无害于人的。大家都知道她怀抱着一种悲哀而痛心的爱情继续爱着尼罗,这种爱情已经不是活在希望中,而仅仅是维持在当年的回忆里——在那个时期,尼罗不但更年轻更可爱,也更善良。大家都知道她不能从那些回忆里割断她的思想和灵魂,但又不期望什么,所以没有必要害怕她会同皇帝和好,人们把她看成是一个完全无害的人,于是就叫她安静地活下去。波佩雅只把她看做一个无害的皁贱女仆,甚至不想把她赶出皇宫。
由于皇帝曾经爱过她,又并非发怒而是平平静静,甚至带有几分友好的方式把她离弃的,所以人们对于她还保留着相当的尊敬。尼罗曾经把她解放了,让她住到皇宫里,给了她一套个人的寝室和少数几个仆人。正如往时,帕挂斯和那西修斯,虽然是克劳鸠斯的解放奴隶,不仅出席克劳鸠斯帝的宴会,甚至作为掌权的大臣,占了显要的位置;同样的阿克台有时也被邀请出席皇帝的宴会。人家所以这么做,大概是因为她美丽的人品可以成为宴会的真正的装饰。皇帝在选择伙伴的问题上,当然老早就没有任何顾虑了。有各种地位和各种职业,极其混杂的形形色色之人,坐上了他的餐桌。其中有元老院议员,但主要是那些甘心做弄臣的人们。有一些贪图豪华、放荡和享乐的老少贵族。有一些名门的妇女,她们为了寻欢作乐到晚上会毫不踌躇地罩上黄色假发,到黑暗的街道上追求淫乐的冒险。还有一些高级官吏,一些僧侣——他们一见到酒杯注满便情愿讥笑他们信奉的众神,这些人之外,还有说不尽的各色人等:歌者、滑稽演员、乐师、男女舞师;有一些诗人,一面念着诗一面盘算着赞美皇帝的诗歌能有几文钱会落到腰包里;有一些饥饿的哲学家,他们贪馋地望着一道一道的菜,还有著名的战车驾驶人、变戏法的、玩魔术的、说书的、演相声的,此外,有各式各样的骗子,就是通过他们,一些时髦的样式和胡闹会得到几天的流行;其中甚至有不少人用长头发遮着他们奴隶标记的耳朵眼。
比较著名的人物立刻就餐桌的席位,次一等的客人在用餐的时候给人做消遣,要等到仆人允许,他们才一股劲儿拥上去吃残酒剩菜。这…类的客人都是蒂杰里奴斯、瓦蒂纽斯和维太留斯给召来的;他们常常必须给这类客人找一些适于皇帝宫廷的穿着,皇帝是乐于跟这类人结交的,觉得同他们相处最能放肆无忌。宫廷的奢华使一切显得金碧辉煌,光芒四射。高级和低级的人,名门世家的后代和大街上破衣烂衫的人,伟大的艺术家和下流的卖弄小聪明的人,全部拥到宫廷里来,要看一看那超乎人类想象的光彩,一饱眼福,要接近恩主求得各种恩宠、财富和产业,这个恩主用眼一瞥可以把人贬低,但也同样可以无限量地把人抬高。
那一天,黎吉亚也必须参加这样的宴会。她心中充满恐惧、不安又茫然若失,这在她突然的变动之后原是不足为奇的,抗拒的愿望在她内心里斗争着。她害怕尼罗,她害怕这个民族,她害怕那吵得她神志不清的皇宫,她害怕那些宴会——她曾经从奥鲁斯、庞波尼雅·戈莱齐娜和他们的朋友们嘴里听说过这种宴会的无耻。虽然她还年轻,却也不是没有一些知识的,因为在那个时期,一些不正当的知识甚至会很早就传到小孩子们的耳朵里。所以她知道皇宫里正有毁灭的危险等着她,而且庞波尼雅在别离的时刻也曾经警告过她。不过她具有青年人没接触过腐败堕落的精神,又信奉了她继母传授给她的一种崇高信仰,她就约定要跟那种毁灭对抗而保卫自己。她跟她的母亲约定,跟自己约定,也跟那神圣的导师约定,她不只是信仰这位导师,而是以半孩提的心情,爱着他那温厚的教义、他那悲痛的死亡以及他那光荣的复活。
她也自信现在奥鲁斯和庞波尼雅·戈莱齐娜已经不能再对她的行为负责了,因此她想,拒绝出席宴会不是更好些吗?一方面,畏惧和不安在她灵魂里喧嚷着,另一方面,她的心里起了一种愿望,要表现一下她忍受痛苦和挺身接受苦刑和死亡的勇气。神圣的导师曾经有过这样的指示,他本人也曾做了榜样。庞波尼雅跟她讲过,最真诚的一些信徒都全心全意希望能有这样的一种考验,并且为此而祈祷。当黎吉亚还在幼小的时候,有好多次感到了同样的欲望。她曾经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殉道者,手脚带着创伤,像雪一样白净!美丽得超凡绝俗,被同样雪白的天使把她运往蔚蓝的天空,她的想象欣羡着这样的幻影。其中有不少幼稚的梦想,但也有些沾沾自喜,庞波尼雅对此曾经加以训诫。现在,要是违背了皇帝的意旨,事后就会受到可怕的惩罚,那时她在梦想中常常见到的苦刑,就会变成了现实,在美丽的幻景之外,沾沾自喜之外,又加上了一种混合着畏惧的好奇心,想象着人们将要怎样惩罚她,将选择哪一种苦刑来对付她。
她那还半幼稚的心灵在这两方面摇摆不定。可是当阿克台听到了她踌躇不决的表示,就惊讶地望着她,好像那少女是在发烧下说着话。要抗拒皇帝的意旨吗?从一开头就铤而走险惹他发怒吗?这样做事必然是个孩子,她不晓得她说的是什么话。用黎吉亚自己的话来说,好像她并非真的是一个人质,而是被她自己的族人忘掉了的一个姑娘。任何国家的法律都不能保护她,而且即使有一种法律能够保护她,皇帝在愤怒的时刻也有足够的权力把这种法律践踏在脚下。皇帝既然高兴把她接来,便会安置她。因此她要尊奉他的意旨,世界上再没有别的意旨能超过这个了。
“是的,”阿克台继续说,“我也读过塔尔苏斯的保罗的书简,所以我知道在大地之上有上帝和上帝之子,他从死亡中升天,但在大地之上只有皇帝。黎吉亚,想想这个吧。我还知道你的信条不允许你去做我曾经做过的事,逢到你在受辱和死亡之间作一次选择的时候,你会像那些禁欲派一样——埃皮克台屠斯?曾经对我讲过——只许你选择死亡。但是你能够预见到那等待着你的只是死亡而没有耻辱吗?你可听说塞亚努斯的女儿的事情吗?她还是一个年幼的孩子,蒂贝留斯帝下令,在处死她以前必须把她奸污,因为按照法律是不许把处女处以死刑的!黎吉亚,黎吉亚,不要惹皇帝发怒!当决定的时刻来到的时候,当你必须在耻辱与死亡之间选择的时候,你再照你的信仰所命令你的去做吧,但不要任性自我毁灭,不要为了不足轻重的事,去激怒一个现世的、同时也是一个残酷的神。”阿克台非常同情地,甚至是热诚地说着话,由于她的眼睛有点近视,便扬起她那娇美的脸凑到黎吉亚的面前,好像要看明她的话发生了怎样的影响。
黎吉亚用一种幼儿的真诚扬起胳膊抱住了阿克台的脖子,说道:
“你真好心,阿克台这番赞美和信任叫阿克台很高兴,便把黎吉亚紧抱在自己怀里,然后从那个姑娘的膀子里抽出身来,答道:
“我的幸福已经过去了,再也不会有快乐,但我可不是—个坏心肠的人。”
然后她迈着匆忙的脚步走进内室里,同时仿佛绝望似的自言自语着:
“不!他也不是个坏人。那时他认为自己是个好人,而且存心往好的一面去做。我最明了这回事。后来才完全改变了……他也不再爱我……别的人把他造成他现在这种样子——别的人——还有波佩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