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泪水润湿了她的眼睑。黎吉亚张着一双蓝眼瞧了她一会儿,最后说道:
“你替他难过吗,阿克台?”
“我替他难过,”那个希腊女人低声回答。
她又开始走来走去,像是伤心地紧握着两手,露出了绝望的面容。
黎吉亚胆怯地又问道:“你还在爱着他吗,阿克台?”
“我爱……”
过了一会儿,她接着说:
“谁都不爱他,除了我……”
接着是一阵沉默,阿克台竭力想恢复她那由于回忆所扰乱了的平静,最后她脸上又恢复了她平素默默哀愁的表情,然后说道:
“我们来谈谈你的事情吧,黎吉亚。不要存心抗拒皇帝。那等于是发疯。安静下来吧。宫里的事情我全都清楚,我料想,在皇帝那方面,不会有什么事叫你可怕的。倘使尼罗是为了他自已命令人取了你来,不会把你送进帕拉修姆宫。这里,波佩雅掌管一切,自从她给尼罗生了一个女儿,尼罗越发听她支配了……不,的确是尼罗下令要你必须参加宴会,可是他还没见过你,也没问过你的事情,所以他对于你是漠不关心的。也许他把你从奥鲁斯和庞波尼雅那里接出来,只是因为仇视他们……裴特洛纽斯给我写了一封信要我照料你,而且你也知道庞波尼雅写了信给我,他们像是有了默契。也许他是应她的请求才这样做的。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他也应庞波尼雅的的请求来照料你,那你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甚至尼罗有可能会听了他的劝告把你送回到奥鲁斯家里去。我不知道尼罗是不是非常喜欢他,可是我知道他难得有勇气不同意他的见解。”
“啊,阿克台!”黎吉亚答道。“在他们把我接出来以前,裴特洛纽斯到我们那里去过,我母亲相信尼罗所以要求引渡我,正是他挑唆的。”
“那样可就糟了,”阿克台说。
可是停了一下,她又继续说:
“也许裴特纽洛斯在某一次晚餐的时候,仅仅在尼罗面前谈起了他在奥鲁斯家里见到过一个黎吉亚人的人质,于是尼罗,他是非常关心自己的权威,便把你要了来,因为人质是属于皇帝管辖的。他也的确不喜欢奥鲁斯和庞波尼雅……不!据我看,如果裴特洛纽斯想把你从奥鲁斯家接出来,似乎不会使用这样的手段……我不知道裴特洛纽斯会不会比皇帝宫廷里那班人更好一些,但他确是两样的……也许在裴特洛纽斯之外,你还会想出另一个肯替你说情的人。你在奥鲁斯家里没见过另一个接近皇帝的人吗?”
“我见过韦斯巴芗和蒂屠斯。”
“皇帝不喜欢他们。”
“还有塞内加。”
“如果塞内加有什么建议,皇帝爽性就会有相反的做法。”
黎吉亚标致的面容开始泛起一片红潮。
“还有维尼裘斯……”
“我不知道这个人。”
“他是裴特洛纽斯的亲戚,从亚美尼亚回来没有多久……”
“你想皇帝会中意他吗?”
“大家都喜欢维尼裘斯。”
“他肯替你斡旋吗?”
“肯的。”
阿克台温柔地微笑着,说道:
“你一定会在宴会上见到他。你必须参加宴会。第一,你必须这么做……只有像你这样的一个孩子才会有别种想法。其次,如果你想回到奥鲁斯家里去,便该想法子求求裴特洛纽斯和维尼裘斯,用他们的势力给你得到回家的许可。他们要是在这里,也会对你讲同样的话的:抗拒就是发疯,会惹下杀身之祸。当然,皇帝可能不会注意到你缺席,可是如果他注意了,考虑到你胆敢违背他的意旨,你便不可救药了。来吧,黎吉亚。你听到宫里闹哄哄的声音了吗?太阳快要下山了,客人们马h就要陆续到来。”
“你说的话是对的,阿克台。”黎吉亚答道,“我照你的意思去做。”
在这种决心里,究竟有多大的愿望要见一见维尼裘斯和裴特洛纽斯,有多少女性的好奇心要在一生中看一次这样的宴会和出席宴会的皇帝,要看一看宫廷出名的波佩雅和别的美人,看一看罗马人讲得那么神奇且前所未闻的豪华,就连黎吉亚自己也难以忖度。尽管如此,阿克台的话是正确的,而黎吉亚也明白地感觉到了。她必须去;于是,当需要和简单的道理在支持那隐藏着的诱惑时,她就不再踌躇了。
阿克台领着她到自己的涂油室,给她涂油和穿衣裳,虽然皇宫里并不缺乏女奴,而服侍阿克台个人的也相当多,但出于对那个姑娘的同情,那姑娘的美丽和天真打动了她的心,便决心亲自给黎吉亚化妆。立刻可以看得出这个年轻的希腊女人,尽管有她的忧愁,尽管她阅读过塔尔苏斯的保罗的书简,然而在她身上还遗留着大量的希腊精神——重视肉体美胜过于世上的任何东西。她给黎吉亚脱掉了衣服,打量着她那像是用珍珠和玫瑰花做成的、纤柔而又丰满的肉体,不禁发出了赞叹的叫声,她后退了几步,欣羡地观望着那举世无双,像春色般的形体。
“黎吉亚!”最后她叫着,“你比波佩雅要美千百倍哩!”
可是那个姑娘,是在庞波尼雅的严格家庭里长大的,在那个家庭里,即使只有妇女们在一道,也要保持谦虚谨慎,如今她站在那里——像美妙的梦境那么美妙,像伯拉克西特列斯的作品或是一篇歌曲那么和谐,可是心慌意乱,羞红了脸,双膝紧贴在一起,双手遮着胸脯,垂下睫毛遮着眼。最后,猛然把膀子一抬,抽出锁住头发的发针,然后头一摇,顷刻间头发便像一件外衣似地遮住她的身子了。
柯克台走向她,摸着她那一绺绺的黑发,说道:
“啊,你有多么美好的头发!我无需在头发上撒金粉了,波纹的各处,自然地闪出了金光……只有少数地方还许要加些金粉,可是要淡淡的,仿佛是阳光的映射那样……你们黎吉亚人的乡土生出了像你这样的姑娘,必定不是寻常的地方啊!”
“我不记得啦,”黎吉亚接着说。“只有乌尔苏斯跟我讲过,我们那里是森林,森林,森林。”
“可是在那些森林里到处开着花。”阿克台说着把手浸进一个装满马鞭草香油的瓶子里,用油揉着黎吉亚的头发。
这样做过以后,她开始用阿拉伯香油给她轻轻涂着身体,随后给她穿上一件柔软的金色无袖长袍,外面再加上一件雪白的披肩式外衣。但是首先必须给她梳头,便在这当儿给她罩上一件名为新“台西斯”的宽大罩衫,让她坐在太师椅里,暂时把她交给女奴,自己站在远处看着她梳头。同时有两个女奴把紫色花边的白拖鞋给黎吉亚趿在脚上,用十字形的金纽绊在她好像雪花石膏似的脚踝上扣起来。梳完了头,人们才把一件非常美丽、折裥很细的披肩式外衣给她穿上,接着,阿克台把一串珍珠挂在她脖子上,并在她头发起波浪的地方撒了一些金粉;然后她吩咐女奴给她自己穿衣服,而一面穿衣一面以快乐的眼神一直打量着黎吉亚。
不久阿克台就打扮好了,当第一批轿子出现在大门前的时候,她们两个走进了侧廊,从那里可以望得见大门口、内部走廊和劳米底亚大理石圆柱环抱着的庭院。
在门道的高大穹窿下,走进来的人愈来愈多了,在门道的上方李西亚斯雕刻的华丽双轮四马战车,像是在空中载运着阿波罗和狄安娜。这种奇景壮观叫黎吉亚看得眼花,在奥鲁斯素朴的寥里绝对想象不出这样的景象。正是日落时分,夕阳的余晖落在黄色的努米底亚大理石圆上,圆柱在光辉下闪着金光,也染上了玫瑰色。在圆柱当中,在达那厄或其他表现众神和英雄们的白色雕像旁,成群的男男女女川流不息,他们也像是一些雕像,因为他们穿着宽袍、女式外衣或旗袍,轻飘的褶裥优美地垂到地面上,落日的余晖正在那上边消逝。一座巨大的海格立斯雕像,头顶还在阳光中,胸部以下便掩罩着圆柱投射过来的阴影,它从上空俯瞰着人群。阿克台指着人群说给黎吉亚听,那些元老院议员、骑士和著名的艺术家,穿着宽边大衣、彩色的束腰紧身衣和带有新月形装饰的拖鞋,那些罗马的贵妇,穿着罗马式、希腊式和奇妙的东方式的服装,头发梳成塔形或金字塔形,或是像女神雕像那样梳得平平的,头上插了一些鲜花。阿克台道出许多男女的姓名,讲出一些他们简短可是怕人的故事,黎吉亚听起来感到恐怖、惊慌和诧异。在她看来,这是一个新奇的世界,它有一种美叫她看得眼花缭乱,但它那悬殊的差别却是她少女的智力所不能领会的了。在天空的黄昏光辉中,在一排排远方消逝的静止的圆柱中,在那些如雕像般的人们屮,有一种高不可及的平静气氛。仿佛在那些简单线条的大理石之间,那些活半仙必然过着无忧无虑、安静快乐的生活,同时阿克台发出悄悄的声音,一粧桩又一桩地把皇宫和那些人的新奇而怕人的秘密揭露出来。你看,在较远的那一边,有埋在地下的回廊,那里的圆柱和地面上还可以看得出卡里古拉倒在卡修斯·凯莱阿刀下时溅在大理石上的鲜红血斑;那里,他的妻子被杀;那里,他的幼儿被撞死在石头上;那里,偏房下就是土牢,小德鲁苏斯饿得咬自己的手指;那里,老德鲁苏斯?被毒死;那里,杰梅鲁斯在恐怖中发抖,克劳鸠斯在挣扎中抽搐;那里,日耳曼尼库斯受着苦痛。所有的墙壁都曾震响着那些临终的呻吟和断气时发出的呼噜声,如今那些匆匆忙忙去赴会的人,穿着外衣或彩色紧身衣,戴着花或宝石,也许明天就被处死;在好多人脸上,笑里藏着恐怖惊惶,并对明天的事毫无把握;那些冠冕堂皇的活半仙,表面上无忧无虑,也许在此时此刻,正为狂热、贪婪和妒嫉啮噬着心脏。黎吉亚受惊了的思路追不上阿克台的谈话,这时那个奇异的世界发出愈来愈强的力量吸引着她的眼睛,在她的心房里,心脏吓得收缩起来,她的灵魂深处在斗争着,对于她心爱的庞波尼雅·戈莱齐娜,对于奥鲁斯的安静家庭,顿时生出了不可言传的无限憧憬,在那个家庭里支配的力量是爱情,而不是罪孽。
在这期间,从阿波利尼斯街拥来了客人们新的浪潮。从几座大门外传来了被保护的平民护送他们贵族的喧嚷和呼喊声。庭院和柱廊里拥挤着无数皇帝的男女奴隶、幼小的侍童、皇宫里保卫的禁卫军士兵。有好几处在焦黄的白皮肤的面容之间,露出努米底亚人的黑面孔,头戴羽毛盔兜,耳朵上穿着大金耳环。有一些人拿着琵琶和三角竖琴,提着金的、银的和青铜的灯笼,还有一捆捆的花朵,尽管是在深秋时节,却用人工培植了这些花。话声越来越响,内中混杂着喷泉的激狼声,在黄昏的亮光下,漏落下来的泉水变成了玫瑰色,从高处打在大理石上,仿佛在啜泣声中破碎了。
阿克台不再讲下去,但是黎吉亚注视着人群仿佛在寻找什么。突然间,她脸上现出了红潮。在圆柱中间维尼裘斯同裴特洛纽斯走过去,前往大餐厅,他们美丽安详,身穿外衣,宛如白色的神像。当黎吉亚在陌生人中间望见了这两个相识而友好的面容,特别是当她望见了维尼裘斯,她似乎觉得从她的心上落下了好大的一件重东西。她感到不是那么孤独了。在片刻之前,她心里涌现的对庞波尼雅和奥鲁斯的无限憧憬,顿时不再使她觉得痛苦了。要同维尼裘斯见见面和同他谈谈话的愿望,在她心里把别的呼声掩埋下去。她回想着她曾经听到过的皇宫里的一切罪恶,阿克台的谈话,以及庞波尼雅的警告,却也无济于事。尽管听到那些谈话和警告,她还是非常突然地感到她不是被迫参加宴会,而是自愿出席的;一想到她不久就会听到那种可爱而愉快的声音,立刻就引起她一团高兴,那一种曾经对她谈说爱情、谈说可以与众神相比的幸福的声音,至今依然像一支歌曲似的在她耳里震响。
可是过不了一会儿,她又对这种欢乐害怕起来。她似乎觉得自己背叛了把她抚养成人的纯洁教训,背叛了庞波尼雅和自己。被迫而行是一回事,把它看做非如此不可而感到欢喜是另一回事。她感到自己犯了罪,失掉身分,遭到毁灭。失望把她淹没了,她想痛哭。倘使那时只有她一个,她就会跪下来,捶打着胸腩,连声地说:我犯了罪,我犯了罪!这时阿克台牵着她的手,领她走出内室,去向那即将铺陈筵席的大餐厅,她两眼一片黑,内心情绪的波动使她耳里轰轰响,心脏的搏动叫她喘不过气来。像在梦中,她望见了千万盏灯闪在桌上和墙上,像在梦中,她听见了客人们向皇帝致敬的呼声,像是透过一层云雾,她望见了皇帝本人。喊声使她耳聋,亮光使她眼晕,香气使她陶醉,她仅剩的一点意识全失掉了,只能辨认出阿克台来,阿克台让她就座,自己坐在她身旁的席位上。
但是过了一会儿,她听到在她的另一边有人发出熟识的悄悄话声:
“你好啊,世上最美丽的也是天上繁星中最美丽的姑娘!向你致敬,神圣的卡丽娜!”黎吉亚,神志有些清醒了,抬头一看,维尼裘斯就在她身边。
他没有穿外衣,为了方便也是为了遵守礼节,在宴会上他必得脱掉外衣。他身上只穿着一件无袖的紫色紧身衣,刺绣着银色棕榈形花边。他那赤裸的胳膊是按照东方样式装饰的,胳膊肘上部系着两条金黄的宽带子,下半部,毛发剃得十分干净,滑溜溜的,但是筋肉太健壮,真正是一个军人的胳膊,天生是挥剑持盾的。他头上盘着玫瑰花环。两道眉毛在鼻梁上相接近,双眼神釆奕奕,肤色晒得黑亮,仿佛他就是青春和力量的化身。虽然黎吉亚最初的惊惶才过去,她都感到他是非常的美,好不容易才答出话来:
“你好啊,马库斯。”
他接着说:
“我的眼睛,见到你,有福啦;我的耳朵,听到你的声音,有福啦;你的声音听来比琵琶声和竖琴声还更可亲可爱。倘使有人命令我在这场宴会上挑选谁坐在我的身旁,是你黎吉亚呢,还是维纳斯,我就要选择你呀,神圣的人儿!”
他觑着那个少女,好像要用自己的目光把她吞下去,要用自己的眼睛燃烧着她的眼睛。他把目光从她的面孔溜到她的脖子和赤裸的臂膀上,爱抚着她那姣好的形姿;赞美她,拥抱她,要把她吞下肚,但在欲望之外,他还闪耀着快乐、赞美和无限的喜悦。
“我知道我在皇宫里会见到你,”他又说“可是在我见到你的时候,仍然有一种快乐在摇撼着我整个灵魂,仿佛我碰到了一种完全出乎意料的幸福。”
黎吉亚已经清醒过来,觉得在那一群人和那间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能跟自己亲近,便开始同他谈话,探问着自己所不理解和满怀畏惧的事情。他怎么知道他会在皇宫里遇到她,她为什么要来到这里?皇帝为什么把她从庞波尼雅那儿接出来?她非常怕呆在这里,并希望能回到庞波尼雅那里去。要不是她希望裴特洛纽斯和他会在皇帝面前替她说项,她会害怕和伤心得死掉啦。
维尼裘斯解释说,他从奥鲁斯本人口里知道了她已经迁移出来。为什么把她接到这里,他可不明白。皇帝从来不对人表明他的方针和命令。可是她无需害怕。他——维尼裘斯,正在她身边,而且会一直留在她身边。他宁可瞎了眼也不能不看着她,他宁可丢掉性命也不肯放弃她。她是他的灵魂,所以就把她当作自己的灵魂来保卫。他要在家里像供神一样给她造一个神龛,他将供奉没药和沉香,到春天供奉番红花和苹果花……既然她怕住在皇宫里,他便应允她将不会久住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