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急忙回到前庭,好不让伤感的情绪把自己征服,那是不合乎一个罗马人和一位将军的身分的。
庞波尼雅领着黎吉亚去到寝室,开始劝解、安慰和鼓励她,所说的一番话,在这个家庭里听起来令人奇怪。这个家庭,在离她们不远的邻室,依然摆着家庭守护神的神龛和香炉,信守古老习惯的奥鲁斯·普劳修斯,还给全家的神位上着供。现在考验的时刻来到了。从前维尔吉纽斯刺穿了自己女儿的胸膛,以便从阿普斯手里把她救出来;更早的时候,卢克莱霞用生命洗雪了她的耻辱。皇帝的宫廷是丑行、邪恶和犯罪的巢窟——“但是黎吉亚呀,我们懂得我们可没有权力动手杀害自己!是的!我们两个赖以为生的律法,是更伟大更神圣的,可是它允许我们保卫自己,避开邪恶和耻辱,哪怕为了这种保卫,我们要付出生命并受到苦刑。谁能从道德败坏的地方脱出身来,还保持洁白,便是有了更伟大的功德。人世就是这么一个所在,所幸人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通过坟墓才有复活,在坟墓的彼方统治的,不是尼罗而是慈悲,那里喜悦代替了痛苦,欢乐代替了眼泪。”
然后她谈到她自己的事。是的!她是平静的,可是她的心胸里却不缺乏痛苦的创伤。因为奥鲁斯还像她眼上的一层白内障,光明的洪流还没有灌注到他身上,而且也还不允许她照着真理来教育自己的儿子。所以,当她想到也许就这样她走到生命的终点,想到他们会有短暂的别离,那比她们此时难于忍受的暂时的别离要千百倍的伤痛和可怕,她还不能理解即使到了天堂,如果没有他们,她怎能有快乐。有许多夜晚她伤心流泪,她以祈祷度过了好多时光,祈求恩惠和慈悲。可是她把自己的痛苦献给上帝,而且具有信心地等待着。现在当一种新的打击落在她身上,当那个暴君下令从她身边取走她亲爱的人——奥鲁斯管她叫做她们眼中的光明——她仍然具有信心,相信有一种权势是比尼罗的权势更宏伟,有一种恩惠比尼罗的愤怒更强大。
于是她更用力把那姑娘的头紧抱在自己的怀里;黎吉亚趴在她的膝头上,用她连衫裙的折裥遮住眼睛,默不作声呆了好半天,可是最后当她又站起来的时候,她的面容显然有些平静了。
“母亲呀,为了你,为了父亲,为了弟弟,我伤心,可是我知道抗拒是无用的,只会把我们都毁掉。可是我跟您讲定,到了皇宫里,我绝对不会忘记您所说的话。”
她又一次张开了两臂抱住了庞波尼雅的脖子,于是两个人走向内厅,她向小普劳修斯、向他们的教师老希腊人、向那曾经做过她保姆的管服装的女仆人、向全家的奴隶告别。
这些人中有一个巨大魁伟的黎吉亚人,家里的人管他叫做乌尔苏斯?,当年他和另外几个仆人随伺黎吉亚和她的母亲到了罗马人的军营,这时,他跪在她脚下,然后又伏在庞波尼雅的膝下,说道:
“夫人哪!请允许我跟我家公主一同去吧,在皇宫里伺候她,保护她!”
“你原本不是我家的仆人,而是黎吉亚的人,”庞波尼雅回答:“但是他们会让你走进皇帝的宫门吗?还有,你能有什么办法保护她呢?”
“我不知道,夫人,我只知道铁到了我的手里会像木头一样折断的……”
奥鲁斯·普劳修斯在这当儿走来了,听到刚才那番话,他不仅不反对乌尔苏斯的心愿,反倒说,他们没有权力留住他。他们送走的黎吉亚是皇帝所要的人质,就应该把她的随从也送了去,让他们跟她一同去受皇帝的监护。他悄悄对庞波尼雅说,借口给黎吉亚当护卫,可以让她多带一些她认为适当的奴隶,因为百人队长不会拒绝接受他们的。·
这样做,给了黎吉亚相当的安慰,庞波尼雅觉得能够用她自己挑选的奴隶围护着黎吉亚,也很开心。因此除乌尔苏斯外,她又给黎吉亚指派了那个管服装的老女仆,两个司梳头的塞浦路斯的姑娘,两个侍候洗澡的日耳曼姑娘。她所挑选的只限于信奉新信仰的教徒;乌尔苏斯信教已经有好几年,庞波尼雅能够信任这些仆人的忠诚,同时用一种想法来安慰自己——不久真理的种子就会在皇宫里播种了。
她还写了几句话给尼罗的解放女奴阿克台,请她照顾黎吉亚。的确,庞波尼雅还不曾在新信仰的信徒的集会上见过阿克台,可是从大家的口里听说她决不会拒绝给他们帮忙。而且听说她在热心地读着塔尔苏斯的保罗的书简。庞波尼雅还知道那个年轻的解放女奴生活在忧郁中,她跟尼罗宫中别的女人们绝不相似,总而言之,她是皇宫里一个善良的人。
哈斯塔应允亲自把这封信交给阿克台。由于他认为一个国王的女儿有她自己的随从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所以要他把他们带进宫,他一点也不刁难,反而奇怪她的随从怎么会这么少。不过,他要他们赶快动身,害怕人家怀疑他执行命令不勤快。别离的时刻来到了。庞波尼雅和黎吉亚的眼里又噙着泪,奥鲁斯再用手摸着她的头,过了一会儿,士兵们引领着黎吉亚向皇宫出发了,小奥鲁斯在他们后边哭喊,伸出他的小拳头威吓着那个百人队长,要保卫他的姐姐。
可是老奥鲁斯吩咐人马上给他准备轿子,他暂时同庞波尼雅去到内厅隔壁的绘画陈列室里,关上房门,对她说:
“你听我说,庞波尼雅,我去见皇帝,虽然我想我去找他是白费;而且尽管塞内加的话对于尼罗一点用也没有,我也要去找找塞内加。今天,索佛纽斯、蒂杰里奴斯、裴特洛纽斯、瓦蒂纽斯是更能影响他的……讲到皇帝,他大概从来也不会听说过有什么黎吉亚人,所以如果说他要求把人质黎吉亚交出去,必定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才这样做,谁挑唆他的,也很容易猜想得出。”
她顿时抬起眼睛望着他。
“是裴特洛纽斯吗?”
“是的。”
沉默了一会儿,将军又继续说:
“这可以明了把那些既没有良心又没有廉耻的人引进家门里来会造成怎样的结果。维尼裘斯走进我们家里来的那个时刻是该诅咒的!他,维尼裘斯,便把裴特洛纽斯带到我们这里来。灾祸降到黎吉亚身上,因为他们所要的不是人质而是要找个姘头。”
他的谈话比平素发出了更多的唏嘘,因为他为了他的继女感到绝望的愤怒和伤痛。他跟自己斗争了一会儿,只有他那握紧了的拳头表示出他内心的斗争是多么剧烈。
“到今天为止我崇拜众神他说:“可是此时此刻,我认为在这个世界上他们是不存在的,只存在着一个人,狠毒、疯狂,像野兽一般,他的名字叫做尼罗。”
“奥鲁斯!”庞波尼雅说:“尼罗在上帝面前只不过是一块腐烂的泥土。”
这时他开始迈着大步在绘画陈列室的镶木细工的地板上踱来踱去。在他的一生里,他作过伟大的事业,可是没遇到过大不幸,因此这种事叫他想不通。这个老军人比他自己所能觉察到的还更爱着黎吉亚,现在一想到他已经失掉了她,他怎么也不甘心。此外,他感到他受了屈辱。他所轻蔑的一只手压在他身上,而同时他却感到在那种力量之前他的力量等于零。
但是当他终于把那搅扰着他的思想的内心的愤怒压制下去的时候,他说:
“我猜想,裴特洛纽斯从我们这里把她带走不是为了尼罗,因为他不肯得罪波佩雅。因此他或是为了自己,或是为了维尼裘斯……今天我就要査明这件事。”
过了不久,他就坐上轿子到帕修姆宫去了。独自一个留下来的庞波尼雅,去找小奥鲁斯,他还在不停地哭喊着他的姐姐,或咒骂皇帝。
奥鲁斯料想得不错,他不能晋见尼罗。人家回答他:皇帝正在同琵琶师台尔普诺斯唱歌,而且凡是未经他召见的人,他通常概不接见。换句话说,此后奥鲁斯也不要再来求见了。反之,塞内加虽然在发高烧,却相当郑重地接见了老将军,可是当他听完他的话……他苦笑了一下,说道:
“我只能替你办到一件事,高贵的普劳修斯,也就是:在任何情形下,绝不向皇帝表示我同情你的悲伤并有意帮助你;因为皇帝如果在这方面生出了一点点疑心,你要明白,即使再没有别的理由,只是为了同我作对,他就再也不会把黎吉亚交还给你了。”
他也不劝他去找蒂杰里奴斯、瓦蒂纽斯或维太留斯。用金钱贿赂他们,也许还能有点用处,他们都想破坏裴特洛纽斯的影响,也许愿意同他作对,可是十之八九他们会在皇帝面前泄漏出普劳修斯是多么珍爱黎吉亚,那时皇帝就会更加下定决心不把她送还给他了,于是那位老哲人开始针对着自己用一种刺骨的冷嘲谈起来:“你一向是沉默的,普劳修斯,好多年你都沉默过来,而皇帝是不喜欢沉默的人的。你怎么能够对于他的美貌、品德、歌唱,对于他的朗诵、驾驶战车和诗歌,不感到欢欣鼓舞呢?你怎么能够不赞扬不列塔尼库斯的被杀,不给試母的人唱颂辞致敬,不在奥克塔维雅闷死以后来道喜?你缺乏先见之明,奥鲁斯,而我们那些快快乐乐活在宫廷里的人们,总多多少少都具有这种眼光呢。”这样说着,他把他腰带上挂着的一个杯子拿起来,从积雨池里掐了泉水润一润他那火热的双唇,接着又说:
“啊,尼罗还有一颗知恩的心。他爱你,因为你曾经给罗马服务,并在天涯海角使罗马增光;他爱我,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我作过他的教师。所以你瞧,我知道这杯水没有毒药,我可以平静地喝下去。我家里的酒可就没有这么靠得住了,你要是口渴的话,就放心喝些泉水吧。水是从阿尔巴诺山的水道那边流过来的,谁想在这水里下毒,就得使罗马所有的泉水都中了毒。因此你可以明了,在这个世界里还可能得到安全和平静的老年。说真的,我在害病,不过,说是肉体害了病,倒不如说是灵魂有了毛病。”
这是真心话。塞内加所缺乏的,比如说,就是柯弩屠斯或特拉塞阿所具有的那种灵魂的强度,因此他的一生是对于犯罪行为一连串的妥协。他自己感觉到这一点,他自己明了一个信奉季蒂昂的芝诺信条的弟子应该走另外一条路,所以为了这个缘故,他非常苦恼,比怕死还更甚。
但是将军把他这番充满忧思的思考打断了。
“高贵的安诺斯他说,“你在皇帝年轻时给他那番周到的爱护,他给了你什么样的报答,我是知道的。但抢走我们孩子的主使人是裴特洛纽斯。请你指示我一些对付他的办法,指示我用什么样的感化才能使他屈服,最后看在你我老交情的份上,请你亲自费神地去跟他谈一谈。”
“我和裴特洛纽斯,”塞内加答道,“是属于两个相反阵营的人。我不知道对付他的办法,谁也不能感化他。尽管他非常腐化,而他总比目前包围着尼罗的群小更有价值些。可是要想叫他相信他做了坏事,那是白费工夫的;裴特洛纽斯老早就丧失了辨别善恶的能力。要对他指出他的行为是丑恶的——他会感到羞愧。我见到他的时候,便对他说:你的所作所为真可以比得上一个解放奴隶。如果这样还不能帮你的忙,就再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哪怕是这样,我也谢谢你,”将军答道。
然后他吩咐人他抬往维尼裘斯那里去,他碰到维尼裘斯正在同家庭剑师学习剑术。奥鲁斯一看到这个年轻人在黎吉亚受到侵害的当儿,竟能平静地击剑,就不由得涌起一阵可怕的愤怒,所以当帷幕在剑师的身后几乎还没落下时,他的怒气就发作起来,大肆痛斥和辱骂。可是当维尼裘斯得知黎吉亚已被抢走,脸色白得那么可怕,奥鲁斯马上就不再疑心他曾经参与这件事了。那个青年渗出满头大汗;涌进他心脏里的血液转眼之间,像一股火烧的热浪冲上了他的脸,他眼睛里射出了火花,嘴里喷出了不连贯的问话。嫉妒和狂怒交互地摇荡着,像是一场暴风雨。在他看来,黎吉亚一旦迈进了皇宫的门槛,他再也得不到她了,于是当奥鲁斯说出裴特洛纽斯的名字,像闪电似的疑念闪过了这个年轻军官的心灵,他疑心裴特洛纽斯跟他开了一场玩笑,或是把黎吉亚送给尼罗,意图用这个礼物去博得皇帝的新宠爱,或是自己把她收留下来。他的头脑里不能想象任何一个人见到黎吉亚而不立刻对她生出了欲望。
像野马似的急躁秉性,原是他家族的遗传,现在这秉性把他控制住,他失掉了理性。
“将军他声音断断续续地说,“你回家去等着我吧……你记住,即使裴特洛纽斯是我的父亲,为了他对黎吉亚的这次侵害,我也要对他报仇。你回家去等着我吧。裴特洛纽斯也罢,皇帝也罢,谁都不能占有她!”
然后他揑紧了拳头,回身走向前庭中摆在橱里的蜡像前,大叫起来:
“在已故的先租像前起誓!我宁可杀死她,也杀死自己!”
这样说着他跳起身来,又在奥鲁斯身后喊了一声“等着我吧!”,就像疯子一样跑出前庭,一路上不顾撞着行人,直向裴特洛纽斯家奔去。
奥鲁斯带着相当的希望回家去。他料想,如果裴特洛纽斯挑唆了皇帝取走黎吉亚,是为了送给维尼裘斯,那么维尼裘斯就会把她送回到他们家里来。最后有一个想法给了他不小的安慰:假如黎吉亚不能得救,她也会报仇雪恨,以身殉难而免于受辱。他相信维尼裘斯答应过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他已经看到他那种愤怒的样子,而且知道那种激动是他整个家族的秉性。他本人虽然像父亲般爱着黎吉亚,却宁可杀掉她也不愿把她交给皇帝,倘使他不是考虑到他的儿子的问题——那是他一族人最后的一个后代——毫无疑问地他就会这样做了。奥鲁斯是个军人,他几乎没听说过什么禁欲派,可是他在性格上,跟他们没有多大差别,他们所持的观念与他相近似,也合乎他的自尊心,与其受辱,还是死掉来得更轻便更如意。
回到了家,他劝解庞波尼雅,把自已的希望说给她听,于是两个人开始等着维尼裘斯的消息。这时当他们听见前庭里响起了什么人的脚步声,便相信,那是维尼裘斯把他们可爱的孩子带来给他们了,他们就全心全意地准备给他们两个祝福。但是时间过去了,却没有任何消息,到了傍晚才听到敲门声。
过了一会儿,一个奴隶走进来,把一封信交给奥鲁斯。老将军虽然乐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而他接过信来,手却有点发抖,他开始匆匆忙忙读下去,仿佛那是有关他们一家人的问题。
他的面容顿时阴暗下来,像是一片浮云的阴影罩在他的脸上。
“你念一念吧,”他转身朝庞波尼雅说。
庞波尼雅拿起信来念下去,那是这样写的:
“马库斯·维尼裘斯拜上:奥鲁斯·普劳修斯:该事系遵照皇帝意旨而行,阁下惟有俯首听命,余与裴特洛纽斯亦然。”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裴特洛纽斯正在家里。看门的不敢拦阻维尼裘斯,他像大雷雨般冲进了前庭,然后听说主人在图书室里,他又同样急躁地奔进了图书室,碰到裴特洛纽斯正在写作,就从他的手里把鹅毛笔抢过来,折断了丢在地上,于是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把自己的脸贴近他的脸,发着粗厉的声音开始问道:
“你把她怎样处置啦?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