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写信告诉你,她偷偷地逃走了,可是她临走给我留下一个十字架,那是她亲手用黄榜树枝扎成的。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那个东西摆在我床头。我现在把它放在我家供奉祖先的祭坛上,我也说不清是什么缘故,每逢我一接近它,就具有尊敬和畏惧的心情,仿佛它里边有什么神圣的东西。我爱它,因为那是她亲手扎起来的,可是我又恨它,因为它把我们拆散了。有时我似乎觉得在这件事情里始终具有一种魔术,那个魔法师彼得,虽然他自称是一个简单的牧羊人,却比阿波罗纽斯以及其他的前辈都更伟大,他把所有人——黎吉亚,庞波尼雅和我自己——都魔住了。你在信上说,从我前一封信里可以看出不安和忧伤的气氛。忧伤是必然的,因为我又失去她了,而不安的原因,是由于在我身上起了某种变化。我诚挚地对你表示,再没有什么比这种宗教同我的天性更不相容的了,可是自从我接触了它,我就不认识我自己了。这是魔术呢,还是爱情呢?喀尔刻用手一碰就可以改变人的肉体,但我的灵魂已经改变了。只有黎吉亚,或者不如说只有黎吉亚通过她所信奉的这种不可思议的宗教,才能做到这件事。当我离开那些基督徒回到家里的时候,谁也没准备迎接我。大家都以为我在贝涅文屠姆,不会?来这么快,我发觉家里一团糟,奴隶们全喝醉了,在我的餐厅里给他们自己摆下了筵席。他们见到我比见到死神还出乎意外,而且死神也没有我叫他们怕得那么厉害。
你晓得我平素治家多么严厉,所有的人,只要还有点活气的,全体跪下来,有几个人已经怕得昏过去。你可想得到我怎样处理这件事吗?在最初的一刹那,我想叫人拿棍子和烧红的铁棒来,可是马上我感到一阵羞愧,这个你会相信吗?——对于那些可怜的人,我起了怜悯心。其中有几个老奴隶还是我的祖父M.维尼裘斯在奥古斯都帝时代从莱茵河一带买来的。我一个人关上门呆在书房里,而一些更古怪的想法涌上我的头脑,也就是说,我觉得,在那些基督徒之间经历了那一番见闻之后,我便不应该再像以前那样对待他们了,他们也是人哩。有两天他们一举一动都怕得要命,相信我所以这么迟延,是在想主意用更残酷的办法来惩罚他们,可是我并未惩罚他们,而我所以没有惩罚,只因为我不能这么做!第三天我把他们叫来,说道:“我饶恕了你们,从此你们好好地干活儿改过自新吧!”他们跪下来,满睑流泪,哼哼唧唧地伸出了他们的手,管我叫恩主,管我叫父亲,而我呢——写出来很难为情——也同样受了感动。我好像在那一刻看见了黎吉亚甜蜜的脸庞,她的眼里噙着泪水,为了这件事对我表示感谢。说来真可耻!我感到我的眼睑也浸湿了……你知道我要向你供认什么吗?那就是:没有她我活不了,我一个人熬不下去,我简直得不到快乐,我的悲哀比你所料想的更厉害……谈到我的奴隶,有一件事唤起我的注意。他们得到了饶恕,不仅没使他们养成了怠慢,不仅没把纪律松弛,反而出于感谢,伺候得十分殷勤,那是他们一向出于恐惧所做不到的。他们不仅是尽力供职,似乎在彼此竞争迎合我的心思,我所以对你谈这件事,是因为在我离开那些基督徒的前一天,我曾经对保罗说:由于他的教义,世界将像没有箍的木桶一样,被弄得四分五裂,可是他答道:“爱与恐惧是一道更坚强的箍。”现在我看出,在某些场合,他的意见可能是正确的。同我管辖下的平民一次交涉,也证明了这个道理,他们听说我回来了,赶忙跑来问候我。你知道我对待他们从来也不吝啬,但我父亲在原則上对待平民是专横的,而且教导我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们。这一次,我看见他们穿着褴褛的大衣,面黄肌瘦,我起了类似怜悯的情感。我吩咐人拿食物给他们,还同他们聊天,有几个,我招呼了他们的名字,有几个,我探问他们妻子儿女的情形,我又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了泪光。我又觉得黎吉亚在观望着我,她很高兴而且称赞我……我不知道是我的心神开始失常了呢,还是爱情撹乱了我的感情,我只知道我不断地有一种感觉,她从远处望着我,我害怕做出任何事情会使她烦恼和不开心。是这样的,凯尤斯!他们改变了我的灵魂,有时我觉得这样倒也不错;可是在另外的时候。有一种念头在苦恼着我,因为我怕他们从我身上夺取了我从前的英勇和精力,大概我现在不但不能出席会议、裁判和宴会,甚至不能作战了。毫无疑问,这是魔术!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也可说明我已经改变到怎样的程度。在我受了伤卧在床上的时候,我脑子里起过这样的念头:倘使黎吉亚像尼吉甲、波佩雅、克丽斯皮尼娜和我们那些离婚的女人一样,倘使她像她们一样下流、残忍和水性杨花,我便不会像这样地爱她。但既然我是为了那使我们隔离的东西才爱她,你就会料想到我的灵魂里正涌起怎样的混乱,我是生活在怎样的黑暗中,我是怎样地觉得前程渺茫,我简直不知道如何着手。倘使我们能把生命比做泉源,那么在我的泉源里流动着的不是水,而是焦躁不安。我生活在希望里,盼望也许能见到她,有时我觉得我必定能见到她……但我不知道,也不能预料,在一两年之内,我会发生什么变化。我不愿离开罗马。在那些皇亲国戚的社会里,我是受不了的,再则,我在悲哀和不安之中,惟一的安慰,便是想到我还在接近黎吉亚,那个医生戈劳库斯答应到我这儿来,通过他或是通过塔尔苏斯的保罗,我可以时时听到她的一些消息。不!我不离开罗马,哪怕你派我去主持埃及政府。我还要告诉你,我已经吩咐人请雕塑家替我在气愤中杀死的古罗立一座纪念石碑。当我想到他曾经抱过我而且是教我把箭搭在弓上的第一个人,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对于他引起了又伤心又自谴自责的回忆……如果我所写的使你大吃一惊,我可以答复你,我也是同样地觉得惊奇,但我写的是地道的真实情况。再见吧!
维尼裘斯的这封信没有得到回信,裴特洛纽斯所以没写回信,是因为他以为皇帝不出几天便会发出命令返回罗马。事实上这个消息已经在都城里到处传布,一般游手好闲的人,心里大为快乐,他们盼望竞技以及谷物和橄榄的分配,这些东西在奥斯恰有了大量的积蓄。尼罗的解放奴隶黑留斯终于在元老院宣布了御驾还都。但尼罗在米塞努姆率领廷臣上了船,一路上迁延,在沿岸的各城市解舟休息或是在各剧场里表演。在敏屠尔那,他又当众唱歌,耽搁了十几天,甚至想重返那不勒斯等待春天来临,那里的春天比一般来得早而且暖和。在这期间,维尼裘斯始终关在家里,想念着黎吉亚,思索着那些占据了他的灵魂的新事物,生出了一些他至今所陌生的概念和情感。他偶尔只同医生戈劳库斯见见面,每次的来访都使他从心里感到欢乐,因为他可以同这个人谈谈黎吉亚。戈劳库斯真的不知道她躲藏在哪里,可是他保证长老们是在尽心竭力地保护她。有一次,维尼裘斯的忧愁使他受了感动,他就讲使徒彼得曾经责备克利斯普斯不该痛斥黎吉亚的俗世的爱情。青年贵族听到了这番话,感动得面色发白。他早已不只一次认为黎吉亚对他并非是漠不关心的,可是他常常怀疑而不能肯定。现在这是第一次从别人的嘴里,而且是从基督徒的嘴里,听到了他的心愿和希望的证实。在他最初感恩图报的时刻,他想马上跑到彼得那里去,可是听说他已经离开都城,到附近一带传教去了,他便恳求戈劳库斯陪他去找,并许下了给那贫穷的教区赠送丰厚的礼物。他也似乎觉得,因为他时刻都准备信奉基督。戈劳库斯虽然竭力怂恿他受洗,却不敢对他保证因此他可立刻得到黎吉亚,反而说,必须为了洗礼的本身,为了热爱基督而受洗,不是为了别的目的。“一个人也必须具有基督徒的灵魂。”他说。虽然每一种障碍都会使维尼裘斯愤恨,他却开始理解了身为基督徒的戈劳库斯正是说出了他所应当说的话。他自己还没有清楚地意识到他天性里一种最深刻的变化是在于:他从前衡量人和事物只用他自己的自私观点,而现在他养成了一种习惯,逐渐想到别人的眼光会有不同的看法,别人的心情会有不同的感觉,而正义与个人的利益并非永远是一回事。
他不时盼望同塔尔苏斯的保罗见面,这人的谈话唤起了他的好奇心而又搅扰了他的平静。他内心里淮备好一些推翻那种教义的理由,并在思想上同他对抗,而他却盼望同他见面,听他讲话。不过,保罗已经到阿里裘姆去了,而戈劳库斯来访的次数渐渐少起来,维尼裘斯便完全孤独了。他又在苏布拉区的后街上和外台伯河区一带的小胡同里开始奔走,希望能见到黎吉亚,哪怕是从远远的地方;而当这种希望也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他心里就涌起了厌倦和焦急的情绪。终于到了一个时候,他原来的天性又一次猛烈地发作起来,像是一股曾经退下去的浪潮又冲向岸边。他觉得自己变成一个毫无宗旨的儍瓜,用一些只给他带来忧愁的东西填满了头脑,他应该接受人生所能给予的一切。他决心忘掉黎吉亚,至少抛开她寻求娱乐和生活的享受。无论如何,他觉得这是他最后一次的试验了,所以就用尽他所持有的盲目精力和热情投进了生活的漩涡里。生活本身似乎推动着他走上了这条路。在冬天,都城无声无息,像是没有住户,却由于希望皇帝不久即将到来,开始活跃起来了。人们给他准备了一次庄严的欢迎会。同时春天正在来临,从非洲吹来的风融化了阿尔巴诺山顶上的雪。花园的草地上铺满了堇花。公会场和战神操场上挤满了人,在逐渐热起来的阳光下取暖。阿皮亚大道原是平素驾车出城的路线,路上已有装溃富丽的马车来来往往了。游人已经前往阿尔巴诺山去郊游。年轻的妇女借口到拉努乌姆朝拜朱诺或是到阿里恰朝拜狄安娜,离开了家到城外去探寻奇遇、交朋友、幽会和享乐。有一天,维尼裘斯在这种地方从一些豪华的马车当中,看见了裴特洛纽斯的情妇克丽索台米斯的漂亮双轮驷马车,车前有两条摩罗西亚狗做先驱,车子四周由一大群年轻人和因职务关系留在都城里的元老院的老议员们包围着。克丽索台米斯亲自驾御着四匹科西嘉小马,朝周围的人笑脸相迎,轻轻地挥动着金黄的马鞭。当她看见了维尼裘斯,她勒住马,请他上了她的马车,然后到她家里去宴会,整整混过了一夜。在酒席上,维尼裘斯喝了那么多的酒,他都不记得人们什么时候把他送回家去的,不过他还能回想起,当克丽索台米斯问起黎吉亚的时候,他生气了,由于喝醉了酒,就把一杯法莱尔努斯葡萄酒倒在她的头上。当他清醒时想到这件事,他还是压不住一阵愤怒。可是过了一天,克丽索台米斯像是全然忘记了他那次的无礼举动,到他家里访问他,又陪他一同到阿皮亚大道;然后她在他家里吃了晚饭,她坦白地说山,不仅裴特洛纽斯,连他的竖琴师也老早叫她腻烦了,现在她的心没有着落。他们同出共进约有一个星期,但这种关系不像是能维持得长久。虽然在那次法莱尔努斯葡萄酒的事件之后,再没有提起过黎吉亚的名字,但维尼裘斯却不能摆脱掉对她的想念。他老是感觉到她的眼睛在盯着他,而这种感觉使他充满了畏惧,他气自己,可是摆脱不掉一个念头:他这么做黎吉亚会伤心的,而且也摆脱不掉由这种念头所引起的悔恨。然后,克丽索台米斯为了他买来的两个叙利亚姑娘,闹出第一次争风吃醋的场面,他用粗暴的方式把她赶走了。当然,他并未立即停止他的享乐和放荡,反而像是出于对黎吉亚的怀恨,他才这样干下去,最后他明白,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她,他的恶劣举动也罢,他的良好行为也罢,根源都在于她,事实上,除了她,世界上任何事情也不使他感到兴趣。先是厌恶控制了他,其次是疲倦。享乐变得可厌,只留下了谴责。他感到自己可鄙可怜,而这一种感觉使他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惊讶,因为从前凡是他所高兴的一切,他都认为是好事。最后他丧失了自由、自信,而陷于完全麻木的状态,即使皇帝还都的消息也不能使他振作起来。现在他对于什么也提不起精神,所以他好久没去看望裴特洛纽斯,直到后者派人来请,并派了轿子来接他。
及至见了面,虽然受到人家高兴的迎接,他却无精打采地回答着问话,但他压制了许久的感情和思想,终于迸发出来,从他嘴里涌出了如激流般说不完的话。他又一次详细地讲述了他访寻黎吉亚的经过,他在基督徒之间短期的逗留,他在那里的所见所闻,以及他头脑或内心里所思索过的一切,最后他抱怨说,他已经陷入混沌状态,丧失了宁静,丧失了分辨和判断的能力。什么都不能吸引他,什么都不能使他高兴,他不知道该抓住什么,不知道怎么办。他已经准备崇拜基督,可是又想迫害它,他了解“它”教义的崇高性,而又对这种教义感到一种难以抵制的憎恨。他体会到即使他占有了黎吉亚,他也不能整个占有她,因为他必须同基督共有她。简单地说吧,他虽然活着仿佛是没有活:没有希望,没有明天,没有幸福的信心,一片黑暗包围着他,他想摸索出一条出路,可是找不到。
在他讲话之间,裴特洛纽斯打量着他那改变了的面容和他的双手,他在谈话中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把手伸出来,仿佛当真在黑暗中寻找一条路,裴特洛纽斯只是沉思不语。可是他突然站起身来,走向维尼裘斯身边,用手指拨着他耳朵上的头发。
“你可知道,”他问道,“你两鬓已经有了白头发吗?”
“可能的维尼裘斯答道,“假如我的头发不久全白了,我也不觉得奇怪。”
接着是一阵沉默。裴特洛纽斯是一个头脑清楚的人,常常思考人的灵魂和人生的问题。但一般讲来,他们两个所生存的那个世界,也许在表面上是幸福的或是不幸的,而在实质上是平静无事的。正如一次雷电或是一次地震会打垮了一座庙堂,那么同样也许有一种不幸会毁坏了生活,不过生活本身是由简单而和谐的线条组成的,没有什么错综复杂。而在维尼裘斯讲出的话里,是有了不同的内容,于是裴特洛纽斯生平第一次面临到一连串精神上的纠葛,那是至今谁也不会理出一个头绪来的。他有足够的聪明能够领悟这种事情的重要性,但尽管他感觉异常敏锐,却不能解答这些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沉默了好半天,他才说:
“这些必定是妖术。”
“我也是这么想。”维尼裘斯答道。“我常常觉得你我两个人都中了魔法。”
“譬如说吧裴特洛纽斯说,“你去找一找塞拉皮斯的僧侣们可好?他们中间,当然也像一般的僧侣一样,有许多骗子,但也有一些僧侣,能够猜透奇怪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