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愈说愈激动了,黎吉亚的罪过不仅引起他满怀的愤怒,也引起他憎恶和蔑视一般的人性,尤其是女人,即使基督徒的真理都不能使她们免去夏娃的脆弱。尽管那姑娘依然保持着纯洁,她希望逃避那种爱情,已经用良心的谴责和忏悔坦白交代,而这在他看来似乎是毫无意义的。克利斯普斯曾经希望把她变成一个天使,把她高举到惟有热爱基督的高空,可是她却堕落地爱上了一个皇族!一想到这里,他心里就充满了恐怖,而一种幻灭和绝望的情感更把这种恐怖增强了。不!这件事他不能原谅她!愤怒的言语像火红的煤炭烧着他的嘴唇;他依然在同自己斗争着,不要把话说出口,可是他在那个吓呆了的姑娘头上挥动他那消瘦的手。黎吉亚感到自己有罪,可是还不觉得会如此严重。她甚至认为。脱离了米丽阿姆家会成为她抵制诱惑的胜利,会减轻她的罪过。克利斯普斯撒了她一身的污泥,把她灵魂里的轻薄和下贱全部指点出来,那是她直到如今从未曾料想到的。她甚至认你去什么地方为,自从她逃出帕拉修姆宫的时刻起,那位待她如父亲的年迈长老,会同情她,会安慰她,鼓起她的勇气,增强她的信念。
“我把我的痛苦和失望献给上帝,”他说,“可是你也欺骗了救世主。因为你像是陷入了泥沼,瘴疠的蒸气毒害了你的灵魂。你本该把灵魂像一个珍贵的花瓶般献给基督,对它说:‘主啊,用恩惠把它填满吧!’可是你宁愿把它献给歹徒的奴仆。愿上帝饶恕你,对你开恩,因为在你抛掉那尾毒蛇以前,曾经把你看做选民的我……”
他突然停住不说,他注意到不仅只有他们两个在那里了。
透过枯黄的葡萄藤和冬夏常青的常春藤,他望见了两个人,一个就是使徒彼得;另一个,他不能立刻认出来,一件称为“齐里裘姆”的粗羊毛料子的外衣把那人的半个脸遮住。克利斯普斯一时间觉得那人像是基罗。
他们听见了克利斯普斯放声谈话,便走进凉亭,坐在一张石凳上。彼得的同伴面容清瘦,头微秃,头发卷曲,眼睑发红,鹰钩鼻,克利斯普斯认出这个丑陋而具有灵感的面容正是塔永苏斯的保罗的容貌。
黎吉亚扑身跪下去,绝望似的抱住了彼得的脚,把她那苦恼万分的头颅藏在他大衣的襞折里,就一声不响跪在那里。
彼得说道:
“愿你的灵魂平静。”
然后,望着跪在他脚下的孩子,他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克利斯普斯遂述说黎吉亚曾经向他忏悔的一切——她那罪恶的爱情和她想脱离米丽阿姆家的心愿,其次讲出他自己的悲伤,他本想把这颗泪珠般纯洁的灵魂献给基督,而她却用世俗的情感玷污了自己,她爱上一个参与了异教徒世界一切罪恶的人,而这些罪恶将激起上帝复仇的。
在他说话的当儿,黎吉亚愈加用力抱住了使徒的两脚,像是希望靠近两脚求得庇护,至少也在乞求少许人的同情。
使徒听完,俯下身来,把苍老的手放在她的头上,然后他举目朝那位年迈的长老,说道:
“克利斯普斯,你不会听说我们亲爱的主在加纳参加婚礼时曾祝福新娘、新郎的爱吗?”
克利斯普斯垂下双手,惊讶地注视着说话的人,没有气力说出一句话。
暂时沉默了片刻,使徒又问道:
“卑利斯普斯,你想连倒在它脚边的末大拉的马利亚——这公然的罪人也能宽恕的基督,会见弃这野百合般的纯洁姑娘吗?”
黎吉亚更用力抱住彼得的脚,啜泣着,理解到她寻求庇护并没有扑空。使徒抬起她那满是泪痕的脸庞,说道:
“当你所爱的人还没对真理的光张开了眼,你便躲开他,别让他引你去犯罪,可是为他祈祷,要知道,在你的爱情里是没有罪恶的。既然你愿意躲避诱惑,那便应该算作你的功德。不要痛苦,不要流泪,因为我要对你说,救世主的恩惠并没有遗弃你,你的祷告将得到垂听,在忧伤之后,欢乐的日子将会到来。”
当他说完了这番话,他把双手放在她的头上,扬起了眼睛,替她祝福。他们脸上闪现出超出现世的善良光辉。
懊悔的克利斯普斯开始谦皁地替自己声辩。
“我犯了违反慈悲的罪他说,“可是我想她心里收容了俗世的爱情,就是背弃了基督……”
彼得答道:
“我背弃过它三次,可是他照样饶恕了我,命令我饲养它的羊群。”
“……可是,”克利斯普斯终于说,“维尼裘斯是一个皇族……”
“基督软化过比他的心更冷酷的心。”彼得答道。
这时,那一直保持沉默的塔尔苏斯的保罗,把手指放在胸口上,指着自己说道:
“我是这么一个人,迫害并追捕基督的仆人们,置他们于死地;我是这么一个人,在人们用石头砸死斯太芬的时候,我给投石的人保管着衣服;我是这么一个人,曾经希望在人们居住的世间从每个地方把真理连根铲除;可是主指定了我到世界各地去宣说真理。在犹太,在希腊,在各个岛国,在我第一次当囚徒住过的这个不敬上帝的城市,我都宣说了。现在当我的长辈彼得召集我的时候,我便走进了这座房子,把骄傲的头伏在基督的脚下,在山岩的土地上撒下了一粒种子,主会使这片土地肥沃,以便有一次丰饶的收获。”他站起身来。这时这个渺小的驼子,在克利斯普斯心目中,实际上像是一个巨人,他将从根柢上动摇世界,掌握各个国土和各国人民。
—特洛纽斯致函维尼裘斯:
发发慈悲吧,最亲爱的,你的信可别模仿拉柯尼亚人或尤留斯·恺撒!倘使你像尤留斯那样写道:“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征服了!”我会了解你那简练的文笔的。然而你信里的意思不外是:“我来了,我看见了,我逃走了。”因为事情有这样的一个结局是跟你的天性,断然不合的,既然你受了伤,最后,既然你又遭遇到不平常的事情,那么,你的信就需要一番解说。当我读到那个黎吉亚的巨人杀了克洛托就像卡莱多尼亚的狗在西贝尔尼亚峡谷咬死一头狼那么容易,我简直不相信我的眼睛了。这个人身重多少,便值多少黄金,单靠他一个人,就可以博得皇帝的宠幸。我回到城里的时候,一定要同他更亲近地交交朋友,照他的形象造一个青铜雕像。当我告诉青铜胡子这是照着活人的模型造出来的,好奇心必定会裂开了他的胸膛。真正适于竞技的肉体,在意大利和希腊,越来越少了;更无需谈起东方,日耳曼人身材魁伟,筋肉上包着脂肪,躯干大,可是力气跟不上。找那个黎吉亚人打听一下,他是一个特例呢,还是在他的国家里有更多像他那样的人。倘使将来你或我担当起安排竞技的职务时,可以心中有数,晓得到哪里去找最好的身躯。
你能从这种人手下保全了性命,那真得赞美东方和西方的众神了。当然人们放了你,因为你是一个责族,是执政官的儿子,但你所遭遇到的一切,你在基督徒中间厮混过的那座塞地,那些基督徒的本身和他们对待你的作法,以及后来黎吉亚的逃走,最后,还有你那封短笺中散发出来的特别悲哀和不安的气氛,都使我感到最大限度的惊异。给我解说一下吧,因为有许多点是我所不能理解的,假如你愿意我说老实话,我可以坦白对你说,我不了解那些基督徒,也不了解你和黎吉亚。除了个人的事情以外,我很少留心世事,却这么热切地盘问你,你不要奇怪。你这件事我始终在出力,因此多少也可以算作我自己的事情了。赶快写信来,因为我不能预料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见面。青铜胡子常常改变计划,像春天的风。目前他留在贝涅文屠姆,不打算回罗马,一直前往希腊。不过蒂杰里奴斯劝告他哪怕走短期也要回都城一趟,因为人民非常急切地盼望同他见一面(把这个读成:盼望见到竞技和面包吧),或许会发生骚动的。所以我不能讲将来究竞如何。倘使阿凯亚占了上风,我们可望见到埃及。我竭力主张你到这儿来,因为我认为旅行和我们的消遣对于你的心境是一和良药,可是你也许会找不到我们。你考虑一下吧,在这种情形下,你到西西里庄园去歇一歇,不是比留在罗马更好些吗?写信把你的事详细告诉我,再见吧。这一次我只祝你健康!别无其他的愿望,因为,凭波卢克斯宣誓,我不知道对你该有什么愿望才好。
维尼裘斯收到这封信之后,起初绝不想写回信。他似乎觉得这是不值得费工夫来答复的,而且写了回信对于谁都毫无用处,什么也不能说明,什么也不能解决。愤愤不满和人生空虚的感觉控制住他。他也认为裴特洛纽斯无论如何是不能了解他的,已经发生的一些事情使他们彼此疏远了。他跟自己甚至也在闹别扭。当他从外台伯河区回到他在卡里内郊区向华丽公馆的时候,已经筋疲力竭,起初几天,他修身养性,在安逸和富裕的环境里,相当地满意。但这种称心如意维持了很短的时间。不久他感觉到他是生活在空虚里,至今曾经形成他生活的各种有趣的东西,对于他或许已经不存在,或是缩小到几乎看不见的程度。他有了这样的感觉,好像那一直把他同人生联系在一起的束带已经在他的灵魂里被切断了,而又没有结成新的羁绊。想到他要是前往贝浬文屠姆,从那里再到阿凯亚,在豪华和极度疯狂的生活里遨游一阵,也使他不免有空虚的感觉。
“为了什么呢?那样做会对我有什么好处呢?”这些是掠过他头脑的首要问题。他也生平第一次想到,倘使他去了,裴特洛纽斯的谈话,他的机智,他的敏捷,他那精美的思想线路,他给每一种概念作出适当辞语的选择,可能会使他厌烦的。
反之,寂寞也开始使他感到无聊了。跟他相识的人,全陪着皇帝到了贝涅文屠姆,他只得独自留在家里,胸里有各式各样的思想,心里充满他所不能分析的情绪。不过,有些时候他又认为,假如他能把他内心里所发生的种种同谁谈一谈,也许多少他能弄得更清楚一些,把事情理出一个头绪,做出更好的打算。在这种希望的影响下,经过了几天的犹豫,他决心写回信给裴特洛纽斯,虽然并没决定是否把回信发出去,就写了如下的话:
你盼望我写得更详细些,我就照办吧;是否能够写得更清楚,我可不知道,因为有好多事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解开那糾缠的结。我已经向你报告过,我和基督徒短时间相处的情景,他们对待敌人的作法——他们有权把我和基罗两个算作敌人的,最后还有他们看护我的温存以及黎吉亚的失踪。不,我亲爱的,并非因为我是执政官的儿子,人家才饶恕我。他们没有考虑这件事,因为他们甚至饶恕了基罗,虽然我怂恿他们把他活埋在花园里。这些人是世上至今不曾见过的一些人,他们的教义是世上至今不曾听过的教义。我对你再也说不出别的了,凡是用我们的尺度来衡量他们的人一一是错误的。我可以告诉你,假如我坏了一只膀子睡在自己家里,假如是我自己的人,就算是我自己的家属,曾经看护过我,当然我会更安乐舒适,而我在他们中间所受到的亲切爱护,连一半也享受不到的。还要知道,黎吉亚也跟别人一样。纵使她是我的姐妹或妻子,她也不能更温柔地看护我了。我心里时常洋溢着快乐,我相信只有爱情才能鼓舞起这样的柔情。我不只一次从她的眼神里,从她的脸上,看出了爱情,可是——你会相信吗?—当时我在那些朴实的人或许会找到她。”现在这番话使我伤尽了脑筋,仿佛我曾经在特尔艾从皮松的嘴里听过这番话。我似乎有点了解。虽然他们爱一般的人,却仇视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众神,以及……我们的罪恶,因此她避开我逃走了,像避开我们社会上的一般人那样避开了我,因为同这样的人在一起,她将分担基督徒看做罪恶的生活。你会说,既然她可以拒绝你,她就无需退避。但她如果爱我的话呢?这么说,她是希望逃避爱情了。一想到这个,我就要派出奴隶们到罗马的每条胡同去,命令他们挨家挨户大声叫喊:“回来吧,黎吉亚!”可是我弄不懂她是为什么逃走的。我不禁止她信仰她的基督,而且我会亲自在前庭给它立一座神龛。多保罗确证只有一个上帝,而没有一大群的神,我觉得这话有理。据说,塞内加宣扬同样的见解,在他之前还有许多别的人。
基督降生了,为了拯救世界让自己钉上十字架,从死人中升天。
这一切是完全确实的,因此,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我一定要坚持相反的意见,例如说吧,如果我准备给塞拉皮斯建一座神龛,那么我为什么不能给它建立呢?甚至要我否认其他豪神,也不是困难的事,因为在目前凡是有点理性的人,谁也不相信他们了。可是我觉得,即使这么办,基督徒似乎还认为不够。仅只崇拜基督还不成,还必须按照它的教义去生活。要这样,你才算是走到了人们命令你跋涉的大海的岸边。倘使我答应这么做,他们会觉得那只是我口头上的空话。保罗坦白地对我这么讲过。你晓得我是多么爱黎吉亚,也晓得,为了她我没有什么事不肯做。不过,即使她有那样的愿望,我可不能把索拉克台山或者维苏威火山扛在我的肩膀上,把特拉西门湖摆在我的手掌心里,或是把我的黑眼睛变成像黎吉亚人的蓝色。倘使她这么希望,我倒也愿意做到,但这种变动可不是我能力所及的。我不是一个哲学家,但我也不像你常常所设想的那么蠢。现在我要对你这样表示:我不知道基督徒怎样安排他们自己的生活,而我知道凡是在他们教义传播到的地方,罗马统治结束了,罗马本身结束了,我们的生活方式结束了,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贫与富之间,工人与奴隶之间的差别结束了,政府结束了,皇帝结束了,法律与世界秩序无一不结束了;代替这些的是基督的出现,连带有了某一种慈悲,那是直到现在不曾存在过的,有了某一种温存亲善,那是与人类的本能也是与我们罗马人的本能相反的。的确在我眼里,黎吉亚比整个罗马和它的主权更重要,只要我能把她收留在我的家里,就让世界毁灭吧。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单是口头上的同意不能使基督徒满意,还必须相信他们的教义就是真理,而且在灵魂里再不能有别的东西。但这种事——众神替我作证!——我可办不到。你能了解那是怎么回事吗?我的天性里有些东西是跟这种宗教不相容的,如果我嘴上赞美它,如果我服膺了它的法规,我的灵魂和我的理性会对我说:我所以这么做,只是因为我爱黎吉亚,要是抛开她不谈,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这种宗教更使我反感的了。说来奇怪,那个塔尔苏斯的保罗却了解这一点,而那个老魔法师,那个在他们中间地位最高而且是基督门徒的彼得,尽管他单纯质朴又出身微贱,也了解这一点。你可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他们在为我祈待,在召唤他们所谓神的恩泽降临,而我除了焦急不安和愈加思念黎吉亚之外,什么恩赐也没有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