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说着,它穿了另一件外衣,头上罩了一项宽大的高卢人的风帽,怕的是他们走到光天化日之下,乌尔苏斯会辨认出他的面目。
“你要领我到哪里去?”他在路上问乌尔苏斯。
“到外台伯河区。”
“我在罗马住得不久,从来也没到过那一带,当然,那里一定也住着一些爱美德的人。”
但乌尔苏斯是个天真纯朴的人,曾经听维尼裘斯说那希腊人同他一起到过奥斯特里阿努,看着他同克洛托走进了黎吉亚的住处,便怔了一下,说道:
“老头子,不要说谎,因为今天你还同维尼裘斯到了奥斯特里阿努,也到了我们的门口。”
“啊,”基罗说,“你们的家是在外台伯河区吗?我在罗马住得不久,我不知道各个区的名称。是的,朋友!我到过你们的门口,凭良心讲,我求维尼裘斯不要进门去。我也到过奥斯特里阿努,你可知道那是为什么吗?好久以来,我想改变维尼裘斯的宗教信仰,希望他听听最年长的使徒的传道。但愿光明射进他的灵魂和你的灵魂!你已经是个基督徒了吧,你希望真理战胜虚伪吧?”
“是的。”乌尔苏斯谦卑地答说。
基罗的胆子完全壮起来了。
“维尼裘斯是个有权有势的贵人他说,“又是皇帝的朋友,他还常常听从魔鬼的鼓动,可是只要有一根头发从他的头上掉下来,皇帝就会对所有的基督徒报仇的。
‘‘当然,当然!可是你们打算怎样处置维尼裘斯呢?”基罗重新惊惶起来问道。
“我不知道。基督命令宽恕。”
“你说得好。永远这么想吧,否则你将在地狱里受着火烤,像一根香肠在油锅上煎。”乌尔苏斯叹了一口气,基罗暗自思忖,这个人虽然在最初发作的时刻是可怕的,而自己却能够随心所欲地支配他。
因此他想探听在抢夺黎吉亚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于是发出一种严厉裁判官的声调,追问道:
“你们把克洛托怎样处置啦?说吧,不要支吾。”
乌尔苏斯第二次又叹了一口气。
“维尼裘斯会跟你讲的。”
“这就是说,你用刀子戳死了他,或是用棍子打死了他吗?”
“我没带武器。”
那希腊人不禁对这个野蛮人的超人力气大吃一惊。
“但愿普托?我的意思是想说,但愿基督饶恕你。”
好半天他们闷声不响向前走去,然后基罗说道:
“我不会出卖你的,可是你要当心警卫。”
“我怕基督,不怕警卫。”
“本当如此。什么也没有比杀人更是凶恶的犯罪。我要为你祷告,可是连我也不知道祈祷会不会有效,除非你宣誓这一辈子再别用你的手指头碰到任何人。”
“我可不是有意杀掉他的。”乌尔苏斯回答。
可是基罗想尽了各种方法来维护自己的安全,继续不断地对乌尔苏斯宣说杀人的罪愆,一直要怂恿他宣誓。他也问了问维尼裘斯的情形,可是那黎吉亚人不高兴答复他的问话,一再说,他可以从维尼裘斯嘴里听到他所要知道的事情。这么谈着,他们走过了希腊人的住处和外台伯河区相隔的那段长路,来到房子的门前。基罗的心脏又不安地搏动起来。由于恐怖,他似乎觉得乌尔苏斯正用一种贪婪的目光注视他。“如果他说他不是有意杀掉我的他自言自语着,“那对我也算不得是什么安慰哩,不管怎么说,但愿他和所有的黎吉亚人都一起中风倒毙吧,宙斯呀,如果你有办法,就来这么一下吧。”他一面想着,一面用他那高卢人的外衣把身子包得更严密了,一再说他怕冷。最后,他们走过了大门和第一道院子,进入通往那座小屋的花园走廊里,这时他突然停住说道:
“让我先喘口气,不然的话,我就不能同维尼裘斯谈话,也无法给他出什么高明的主意了。”
这么说着,他停下来,尽管他一再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危险可怕的,但他一想到他已经落在他曾经在奥斯待里阿努看过的那些神秘的人们中间,他那两条腿便不由自主地直打哆嗦。
这时小屋传出唱赞美诗的歌声。
“那是怎么回事?”基罗问道。
“你说你是个基督徒,可是你却不知道我们在饭后照例要唱歌赞美救世主。”乌尔苏斯答道。“米丽阿姆和她的儿子一定已经回来了,也许使徒跟他们在一道,因为他每天来看望那位寡妇和克利斯普斯。”
“马上领我去见维尼裘斯吧。”
“维尼裘斯跟大家在一间屋子里,因为只有那么一间屋子还够大,其余的都是些很小的房间,我们只去里边睡觉。进来,你到屋里去歇歇吧。”
他们走进去。屋子里半明半暗的,黄昏时候天气严寒又阴云遮天,几盏烛灯的火光无法冲破幽暗。维尼裘斯与其说是辨认出不如说是猜想到这个戴风帽的人就是基罗。基罗看见屋角摆着一张床,床上睡着维尼裘斯,立刻就走上前去,一眼都不瞧别的人,仿佛他具有一种信念,靠近他才是最安全的。
“啊,老爷!你为什么不听从我的劝告呢?”他拱起双手大声说。
“住口维尼裘斯说,“听我讲话!”
这时他发出犀利的目光注视着基罗的眼睛,加重语气慢慢地说话,好像他希望基罗把他的一言一语都当作命令来听取,而且要永远铭记在心。
“克洛托向我扑过来要谋财害命,你懂得吧!所以我杀了他,我在搏斗的时候受了伤,这些人给我包扎了伤口。”
基罗立刻明白了,维尼裘斯所以这么说,必定是巳经同那些基督徒约好,他无论如何非叫人相信他不可。他从他脸上也看出了这种情形,所以他绝不露出片刻的犹疑和诧异,抬起了眼睛叫道:
“那是个出名的恶棍,老爷!我老早就警告过你,可别信任他。我所有的教训碰到他的脑袋像豆子撒在墙上一样。让他受尽阴曹地府的百般折磨,也不够泄恨的。凡是不诚实的人必定是流氓,还有比要一个流氓变成诚实的人更困难的事吗?可是袭击他的恩人,还是这么一位慷慨好施的大人……众神呀!”
说到这里,他想起他在路上对乌尔苏斯说自己是一个基督徒的话,于是闷声不响了。维尼裘斯说:
“要不是我带着那把短剑,他已经把我杀掉了。”
“我祝福那个时刻,那时我劝老爷至少也要带一把短刀。”
维尼裘斯发出疑问的眼光审视着那个希腊人,问道:
“今天你做了些什么事?”
“老爷说什么?我不是对你讲过吗,老爷,我为你的健康宣了誓!”
“再没干别的吗?”
“我正打算来拜望你,恰好这位善心人来到了,说你派他来找我。”
“这里是一面书板。你拿到我家里去,找到我的解放奴隶,把这个交给他。书板上写着我已经到贝涅文屠姆去了。你亲自跟戴马斯说,裴特洛纽斯来了封紧急的信召我去,今天早晨我已经动身了。”
他又加重语气反复说:
“我到贝涅文屠姆去了,你懂得吗?”
“你已经动身啦,老爷!今天早晨我跟你在卡丕那门分手的,自从你一离开,我就伤心忧愁,好像那慷慨的赏赐都不能减轻我的悲哀,我将拼命地痛哭,仿佛西索斯的不幸妻子哀悼伊蒂洛斯一样。”
维尼裘斯虽然在害病,又很清楚那希腊人的圆滑,也不禁笑了一下。再说,基罗在一眨眼工夫就能完全懂得,这使他很满意,于是说道:
“那么我再写几句,叫人给你擦干眼泪。把灯端过来。”
基罗这时完全平静了,站起身来,朝壁炉的方向走了几步,拿了一盏在墙上点着的灯。
可是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风帽从他头上滑下来,灯光直射在他的脸上。戈劳库斯从座位上跳起来,匆忙走过去,站在他的面前。
“你不认识我了吗,塞法斯?”他问道。
他的话声是那么可怕,当场的人全都起了一阵寒栗。
基罗举起了灯,几乎在同一时刻又把灯落在地上了,然后他哈着腰像是把身子折成两段,开始呻吟:
“我不是……我不是……慈悲呀!”
戈劳库斯掉头朝着那些进晚餐的人说道:
“这就是出卖我的人,害了我和一家人!”
所有基督徒和维尼裘斯都知道他这段历史,不过维尼裘斯未料想到这个人就是戈劳库斯,因为包扎伤口的时候,他曾经一再疼痛得昏厥过去,所以没有听说这人的姓名。可是乌尔苏斯不需多少工夫,立刻领会了戈劳库斯的意思,像黑暗中发出的一道闪电一般。他认出了基罗,一跳就跳到他的身边,抓住他的膀子,把它们背转过来,喊道:
“挑唆我杀害戈劳库斯的就是这个人!”
“慈悲呀!”基罗呻吟着。“我交还给你……老爷!”他转过头来朝着维尼裘斯呼喊。“救救我呀!我全靠你啦!替我讲讲情吧……老爷的信……我送去,老爷!老爷!”
但是维尼裘斯对于当场所发生的事比任何人都更漠不关心,第一,因为这个希腊人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第二,因为他的心不懂得所谓怜悯,便说道:
“把他在花园里活埋了吧,找别的人去送信。”
基罗觉得这番话就是他的最后判决。他的骨头在乌尔苏斯那可怕的手里要断了,双眼疼得噙满了泪水。
“凭你们的上帝宣誓,慈悲吧!”他喊叫着。“我是一个基督徒!和平与你同在!
伊蒂洛斯:西索斯的妻名叫爱多,伊蒂洛斯是她的儿子,因误传她的儿子被杀,她终日悲泣,宙斯怜悯她,把她变成夜莺。见《希腊神话》。
我是一个基督徒,如果你们不相信我的话,就再让我行一次洗礼,洗两次,洗十次!戈劳库斯,你认错了人啦!让我表白表白吧!我愿做你的奴隶……别杀我!慈悲呀!”
他的嗓门痛苦得闷住了,声音愈来愈弱,这时使徒彼得从餐桌边站起来,他的白头暂时抖动着,俯向胸前,他先合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在鸦雀无声中说道:
“救世主对我们说,如果你的弟兄对你犯了罪,你惩戒他;如果他忏悔了,你饶恕他。如果他一天冒犯了你七次,而七次都回心转意对你说——可怜我吧!你就饶恕他。”
然后是更深沉的一片静默。
戈劳库斯好半天一直用手捂着脸。最后他把手松开,说道:
“塞法斯,愿上帝饶恕你对我所犯的罪孽,像我以基督的名义饶恕你一样。”
乌尔苏斯放下那希腊人的膀子,立刻接着说:
“愿救世主对你慈悲,也像我饶恕你那样。”
基罗倒落在地上,撑着一只像落入陷阱的野兽般转动着的脑袋,四下观看,看他将怎样死掉。他还不信任他的眼睛和耳朵,不敢希望得到宽恕。
不过他的意识渐渐恢复过来,他那发青的嘴唇仍然怕得直打哆嗦。这时使徒说道:“你放心走吧。”
基罗站起来,还无法开口。他不由自主地在维尼裘斯的床边磨蹭,仿佛还在求他的保护,因为他还来不及考虑到,为什么维尼裘斯,尽管雇他工作,并且是他的同谋犯,却要处死他,而那些人,正是他陷害过的,反倒饶恕了他。这种考虑要在以后他才会想起的。在目前,他的眼神仅流露出诧异和不信任。虽然他已经知道人家饶恕了他,他希望尽可能别耽误工夫,从这些他所不理解的人们当中脱身出去,这些人的慈善几乎同他们的残酷一样使他感到恐怖。他似乎觉得倘使他再多逗留下去,又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情,因此他站在维尼裘斯近旁,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信交给我,老爷!信交给我!”
把维尼裘斯递给他的书板抓在手里,他先朝基督徒们鞠了一躬,其次又朝着病人鞠躬,侧身靠着墙向前冲,急忙忙走出了屋门。
到花园里当黑暗罩住他的时候,他的头发又竖起来,因为他肯定乌尔苏斯会从身后追出来,在黑暗的夜色中杀掉他。他本想使足了劲儿奔跑,可是两条腿不听他使唤,再过一会儿更完全不听支配了,乌尔苏斯果然已经站在他的身边。
基罗脸朝着地面倒下去,开始呻吟:
“乌尔班……以基督的名义……”
可是乌尔班说:
“别害怕。使徒命令我领你到大门口,怕你在黑暗里迷了路,要是你没有力气的话,就让我陪你回家。”
基罗扬起了脸来。
“你说什么?什么?你不杀掉我?”
“不!我不杀掉你,刚才我要是把你抓得太紧,伤了你的骨头,请你原谅我吧。”
“扶我站起来,”那希腊人说。“你不杀掉我吗?真的吗?领我走到大街上,以后我就可以自己走了。”
乌尔苏斯像捡起一根羽毛似的把他抉起来,让他站住了脚,领他走过黑暗的走廊,进入第二座院子,那里有一条过道通往大门口和街道。在过道里,基罗内心里又反复说:“我完全垮啦!”当他们走到大街上,他才稍微安静下来,说道:
“我可以自己走啦。”
“和平与你同在。”
“也与你!与你!让我喘口气。”
乌尔苏斯回去以后,他才挺起胸脯呼出一口大气。他用手摸摸腰板和屁股,像是向自己证实一下他可是还活着,然后迈着仓惶的脚步向前移动了。
可是走出了几十步,他站住了脚,说道:
“他们为什么不杀掉我?”
尽管他曾经同欧里裘斯讨论过基督教的教义,尽管他在河边同乌尔班谈过话,而且尽管他在奥斯特里阿努听过了传道,但是他对于这个问题却得不出答案来。
维尼裘斯对于已发生的事情,也不明究竟,在他的心坎里,他的诧异几乎不下于基罗。那些人会像那样地对待他。不但对于他的袭击不加以报复,反而体贴地给他包扎伤口,他认为一部分应归功于他们信奉的教义,更大部分应归功于黎吉亚,而多少也归功于自己尊贵的地位。但他们对基罗的举动,简直超出了他的认识,一个人能有这样的能力来饶恕别人吗?有个疑问不知不觉地闯进了他的心头:为什么他们不杀掉那个希腊人?他们可以问心无愧地杀掉他。乌尔苏斯可以把他埋葬在花园里或是在黑暗中把他送往台伯河,在那盛行夜间谋杀的时期,连皇帝本人都这么干,早晨发现遗弃的尸身是司空见惯的事,谁也不会追问他们是从那里来的。照他的想法,基督徒不仅有力量而且也应该杀死基罗。在这个年轻贵族所属的社会里,恻隐之心并非完全陌生的。雅典人曾经建立了一座慈悲神龛,而且长期间拒绝把角斗的竞技介绍到雅典来。即使在罗马,被征服者也不时会受到宽恕,譬如说,不列颠的国王卡里克拉屠斯,在克劳鸠斯时代做了囚徒,曾经受到宽大的待遇,自由自在地住在城市里;但在维尼裘斯看来,所有的人也都有这种看法,替私人的冤屈报仇,是理所当然同时也是公正的。不这么做完全违反他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