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尼裘斯注视着,可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所见到的像是一场梦,或者是热症带来的一场愉快的幻影,只有经过好长的一段时间之后,他才能悄悄地说:
“黎吉亚……”
听见他的声音,那铜瓮就在她手里颤动了,可是她把充满悲哀的眼光转向他。
“和平与你同在。”她发出低低的声音回答。
她伸着膀子站在那里,满脸的同情和忧伤。
他盯着她,仿佛要把她的形姿收进他的眼睑里,以便合上眼睑以后,那幅图影依然留在里边。他望着她的面容,那比过去更苍白更消瘦了,乌黑的头发扎成辫子,身穿一件劳动妇女的素扑服装;他那么凝神注视着她,她那雪白的额头在他目光的感觉下逐渐变成了玫瑰色;这时他首先想到,他将永远爱着她;其次,他想到她那苍白的脸色和贫困的景象,正是他造成的,把她从那爱护着她而又丰衣足食、娇生惯养的家里赶出来,让她投进了这间龌龊的小屋,穿上贫困的黑羊毛长袍的,正是他自己哩。
他原本想给她穿上最珍贵的锦缎服装,拿全世界的珠宝来装饰她的,因此使他深深地感到惊讶、慌张和怜惜,他伤心得那么厉害,如果他能动一动的话,就会跪倒在她的脚下了。
“黎吉亚他说,“你不许人家杀掉我。”
她发出温柔的声调答道:
“愿上帝恢复你的健康。”
维尼裘斯从前使她吃过一些苦头,新近也曾打算跟她为难。心中正在自咎,所以黎吉亚的话,对于他就成了一剂真正的止痛药膏。此刻他忘记她的嘴里会道出基督教的训戒,而只感觉到一个心爱的女人在谈话,在她的答话里,有一种特别的柔情,有一种纯然超出凡人的善良,一直摇撼到他灵魂的深处。正如他刚才由于痛苦变成了虚弱,现在他由于感动而撑持下去了。一种既是茫茫然而又快意的昏蹶控制了他。他感觉到他仿佛正向深渊中下坠,而这种坠落使他觉得愉快,觉得幸福。他还想到在那昏厥的时刻是有一位女神守护在他的身旁。
戈劳库斯已经洗完了他头上的伤,敷上了解痛的药膏。乌尔苏斯从黎吉亚手里把铜瓮接过来,她拿起早已摆在桌上的一杯羼和了葡萄酒的水,把杯子送到受伤的人嘴唇边。维尼裘斯急切地喝下去,觉得非常舒服。在手术完了之后,痛苦几乎已经过去了。伤口和断骨开始牢固起来。他完全恢复了意识。
“再给我一口水喝。”他说。
黎吉亚拿着空杯子到邻室去,同时克利斯普斯同戈劳库斯交谈了几句之后,走近床边,说道:
“维尼裘斯,上帝不许你为非作歹,可是‘他’保全了你的性命,好让你改邪归正。‘他’把你任人摆布交到我们的手里,在‘他’面前人不过是灰尘。但我们信仰的上帝,命令我们爱我们的敌人。所以我们包好你的伤口,正像黎吉亚刚刚说过的,我们将祈求上帝恢复你的健康,不过,我们不能再继续看护你了。你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吧,你可应当再继续追击黎吉亚吗?——你已经夺走了她的保护人,使她无家可归,而我们却以德报怨。”
“你们想离开我吗?”维尼裘斯问道。
“我们打算离开这间屋子,留在这里,我们就要受到本城长官的追究。你的同伴被杀了,你在你们的族人当中是有权势的,而你又受了伤。造成这件事不是我们的罪过,但法律却要在我们的头上施威……”
“不要害怕追究,”维尼裘斯答道。“我可以保护你们!”
克利斯普斯不愿意对他讲明,他们所考虑的不仅仅是地方当局和警卫的问题,而是也不信任他,他们希望黎吉亚能得到安全,避开他进一步的追击。
“大人,”他说,“你的右手是好好的。这儿有尖笔和书板。你写信给你的仆人,今天傍晚抬一乘轿子来,把你抬到家去,你在自己家里会比在我们这个穷地方舒服得多。我们住的这个地方是一个穷寡妇人家,她和她的儿子马上要回来了,那个孩子可以给你送信去,至于我们,我们必须另找一个藏身的地方。”
维尼裘斯面色发白,他懂得他们有意把他跟黎吉亚分开,如果现在他丢掉了她,这一生一世也许再不会见到她了……他当然体会到这是他和她之间的一个重要关头,如果他还希望占有她,这就必须想出一个新办法,而他却还没有时间来考虑。他也知道不管他对这些人讲什么,即使是起誓说他要把黎吉亚送还给庞波尼雅·戈莱齐娜,他们也不会相信他,而他们绝不相信并非是没道理的。他本来早就应该这么做了;与其追击黎吉亚,早就应该去找庞波尼雅·戈莱齐娜,对她发誓,表明他放弃了追击,那样的话,庞波尼雅本人会找到黎吉亚,把她接回家去——不!他觉得这一类的诺言不会叫他们留下来,他们也不会接受任何庄严的宣誓,况且,他既不是基督徒,他只能凭不朽的众神宣誓,而他自己并不十分信仰众神,他们则把众神看作恶鬼。
他拼命想用某种方法打动黎吉亚和她的保护人,但这样做需要费些时闻。对于他,最重要的是能够看见她,哪怕只有几天的工夫能够看到她也好。正如一个淹在水里的人觉得每一块木片或是一支桨都可以救命,同样他觉得在那几天里他可以说出一些话能够跟她更接近,或许他能够想出一些主意,或许会发生对他有利的事情。
于是他绞尽脑汁说道:
“听我说,诸位基督徒。昨天我同你们一起在奥斯特里阿努,听了你们的传教,尽管说我是不理解的吧,而你们的行为巳经叫我相信你们是些诚实和善良的人。告诉租用这座房子的寡妇叫她留下来,你们自己留下来,也叫我留下来。这一位(说着他转向戈劳库斯),他是一位医生,至少他是懂得治疗跌打损伤的,请他讲一句,今天从这里把我抬走是不是可能的事。我在害病,折断了一只胳膊,起码在几天之内是不能移动的,因此我要对你们讲,除非你们强迫我,把我抬走,否则我是不肯离开这间屋子的。”
说到这里他停住了,因为他的胸口喘不过气来,于是克利斯普斯说道:
“谁也不愿意勉强你,大人,我们走开只是为了保全我们的性命。”
听到这话,那不习惯于遭人拒绝的青年,蹙了蹙眉头,说道:
“让我喘口气。”
过了一阵他又说:
“乌尔苏斯捏死了克洛托,谁也不会査问这件事。今天他本来应该前往贝涅文屠姆,是瓦蒂纽斯召他去的,所以大家都会以为他到那里去了。我同克洛托走进这座房子里时,没有人看见我们,只有一个希腊人,他同我们一起到过奥斯特里阿努。我把他的住处告诉你们,把他叫到我这儿来,我可以命令他不声不响,因为他是我出钱雇用的。我再写一封信到家里,说我也到贝涅文屠姆去了。倘使那希腊人已经报告了地方当局,我便声明我本人杀死了克洛托,说我的膀子是他弄断的。凭我父母在天之灵宣誓,我要这么做!你们可以安全地留在这里,从你们任何人头上不会掉下一根头发来。把那个希腊人带到这儿来,赶快,他名叫基罗基罗尼代斯!”
“大人,那么戈劳库斯可以留下来克利斯普斯答道,“那位寡妇可以照料你。”维尼裘斯眉头蹙得更紧了。
“老人家,把我的话考虑一下吧。”他说。“我欠了你的情,而你又像是善良和诚实的人,可是你不肯对我讲出你心坎里的话。你可是害怕我把我的奴隶们召来,命令他们抢走黎吉亚吗?是不是这么回事?”
“不错。”克利斯普斯相当严厉地答道。
“那么,请你考虑一下,我当着你们的面吩咐基罗,而且当着你们的面写信给我家里说我已经动身到贝涅文屠姆去了,今后除了你们,我再不找别人传信……好好地考虑一下吧,别再剌激我。”
这时他动气了,他的脸气得变了相,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激动地说:
“你们以为我不会承认我所以愿意留在这里是要同她见面吗?即使我否认,谁要是这么想,那真是个儍瓜。可是我不再打算用暴力抢走她……我还要多讲一句,如果她不留在这里,我便用这只没受伤的手扯掉我膀子上的绷带,不吃也不喝——让你们和你们的会友为我的死亡负责。你们为什么要看护我,你们为什么不命令人把我杀掉?”
他又生气又虚弱,面无人色了。黎吉亚在隔壁房间里把这番话全听在耳里,她确实相信维尼裘斯说得出就做得到,不由得怕起来。不管怎样,她是不愿意他死掉的。他受了伤又没人保护,所以在她心里只能唤起同情,而不是恐惧。自从她逃亡以来,生活在这一伙人中间,沉溺在继续不断的宗教狂热中,只想着牺牲、奉献和无限慈悲,这种新的灵感早已使她变得那么奋发激昂,以致用这个可以代替她的家庭、亲属和失掉了的幸福,她已经变成了那样的一种基督教少女,在较后时期这些少女改变了她们从前的俗世的灵魂。维尼裘斯在她的命运里占了太重要的位置,给了她太多的侵犯,使她无法忘掉他。她没有一天不在想着他,而且常常祈求上帝允许她到了一个时间,能够遵照这种教义的灵感,对他以德报怨,对他的迫害慈悲为怀,叫他回心转意,争取他皈依基督,并使他得救。现在她似乎觉得,这个时刻恰好来到了,她的祷告已蒙恩准。
于是她现出一副像是闪着灵感光辉的面容,走到克利斯普斯身前,向他开口,仿佛是别人的声音通过她在说话:
“让他留在我们这里吧,克利斯普斯,我们守着他,到基督使他恢复了健康为止。”那位老教士巳经惯于在所有的事物中探求上帝的灵感,看出了她那昂扬的信心,立刻想到也许有一个更高的权能通过她在发言,他内心里含着敬畏,俯下了他那斑白的脑袋。“就照你的话办吧。”他答道。
维尼裘斯始终B不转睛地盯着她,克利斯普斯这种毫不踌躇地服从,给他留下了一种惊奇而永不泯灭的印象。他觉得黎吉亚在基督徒之间像是一位女巫或女教士,大家尊敬而且服从她。他自己也屈服在这种尊敬之下。除了他所感到的爱情,现在又像是混合了一种敬畏之感,同这种敬畏相比,爱情的本身便像是无礼的东西。不过,要他承认,他们的关系现在已经改变;现在她不再听从他的意志,而他要服从她;他正卧病在床可任人摆布;他已经不成为一种进攻的、征服的力量;他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孩子由她来照料等等,他还是觉得别扭的。从他那惯于支配人的傲慢性格来说,同任何别的人若有这样的一种关系,他将会视为一种屈辱,可是在目前他不仅不感到卑屈,反而感谢她像感谢自己的君主一样。这些情感在他是前所未有的,在前一天他还不能容纳这些情感,即使在此时此刻,倘使他有能力把它们清楚地加以分析,还是要使他大吃一惊的。但如今他并不追问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形,仿佛那完全是自然的,他仅仅为了能够留下来而感到快乐。
他想对她表示深厚的谢意,可是又有一种他未曾有过的感觉,他甚至不知道怎样称呼这种情感,因为那纯然是一种驯服。但他刚才的兴奋已经使他筋疲力尽,他讲不出话来,只能用眼睛向她道谢,他一双眼闪着快乐的光辉,因为他从此能够留在她身边,能够用眼看着她——今天,明天,也许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只是这种快乐混合着一种畏惧,怕失掉他已经得到的东西,而且怕得那么厉害,以致过了一会儿,当黎吉亚第二次拿水来的时候,虽然他很想握握她的手,却不敢那么做,而这个人,正是那个维尼裘斯,他在皇帝的宴会上用暴力吻了她的唇,而且在她逃亡以后,他自己发誓要抓住她的头发把她拖进寝室里,或是命令人鞭打她。
但是他也开始担心外边会有人多事反而搅扰了他的快乐。基罗或许会找城市的长官或他家里的解放奴隶报告他的失踪,那样的话,城防警卫不免要搜查这幢房子。当然,他脑子里也起过这样的念头:到那时他可以命令人抢走黎吉亚,把她关在自己的家里,可是他觉得他不应该这么做,他不能做这样的事。他这个人是相当专制、骄横和腐化的,在必要时,他是残酷无情的,然而他不是蒂杰里奴斯和尼罗之类的人。军队生活曾经养成他相当的正义感,忠实正直和足够的良心,使他懂得这样的行为是异常卑劣的。在他怒不可遏和气势汹汹的时候,他也许会做出这样的行为,而此时此刻,他满怀柔情而且害着病,因此他只希望,谁也别插到他和黎吉亚的中间来。
他也惊奇地注意到,自从黎吉亚替他说话的那一刻起,无论她自己或是克利斯普斯,都不再要求他作任何担保,好像他们很有把握,在必要的时候,会有某一种超自然的力量保卫他们。自从维尼裘斯在奥斯特里阿努听了使徒的传道和讲故事以来,可能的事和不可能的事之间的分别,开始在他的头脑里混淆不清和模模糊糊了,所以他也差不多会设想这种事或许会发生的。可是他更冷静地把事情考虑了·下,记起他曾经怎样对他们谈起基罗的话,于是再度要求他们派人把基罗找来。
克利斯普斯同意了,他们决定派乌尔苏斯前去。在维尼裘斯前往奥斯特里阿努以前的新近几天里,尽管没什么结果,他曾经常常派奴隶去找基罗,所以他能正确地给那个黎吉亚人指出基罗的住址,他在书板上写了几句话之后,又转过身来朝克利斯普斯说:
“带着我的书板去,因为这个人多疑又狡猾,每逢我派人去找他,他常常吩咐人向我的奴隶回答他不在家,当他没有什么好消息给我的时候,他老是干这一手,他怕我动怒。”
“只要我找到他,不管他愿不愿意,我也把他带来。”乌尔苏斯答道。
说着他就穿上外衣匆忙走出去。
在罗马找人,即使有最确实的方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乌尔苏斯具有猎人的本能,办这件事并无太大困难,而且他也十分熟悉这座城市,所以经过相当时间,他就找到了基罗的住处。
不过他并不认识基罗。他从前只见过他一次,又是在夜里见到的。再则,指使他去谋杀戈劳库斯的那个老头儿,既崇高又自负,跟这个害怕把身子折成两段的希腊人,绝无相像之处,所以谁也不会料想这两个是一个人。基罗本人看出了乌尔苏斯完全拿他当一个陌生人看待,就从最初的恐惧里恢复过来。及至看到书板上维尼裘斯写的话,他愈加平静了。至少他可不必担惊害怕地疑心这是有意让他上的圈套。此外,他又想,基督徒所以不曾杀了维尼裘斯,分明是因为他们不敢对这么一个显贵的人物动手。
“因此在必要的时候,维尼裘斯可以保护我。”他内心寻思。“当然他不是为了叫我去送死才叫我去的。”
鼓起了一些勇气,他问道:
“好心人,我的朋友,那高贵的维尼裘斯,可曾派一乘轿子来?我的脚肿啦,走不了那么远的路。”
“没有,”乌尔苏斯答道,“我们走去。”
“我要是拒绝的话呢?”
“不能拒绝,因为你必须走一趟。”
“我走一趟吧,但这是出于我的自愿。谁也不能强迫我,因为我是一个自由人,而且是本市长官的朋友。我是个精明的人,我也有抵抗暴力的手段,我有办法把人变成树木和畜生。不过,我走一趟吧,我走一趟吧!我要穿上暖和点的外衣,戴上风帽,否则那一区的奴隶们会认出我来;他们会即刻把我拦住来吻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