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立刻明了这种环境对于他们是有利的。在院中家家户户都会集拢来,而这间与外边隔绝的小屋可以使他们更容易进行。他们会很快地解决了抵抗的人众,或者不如说解决了乌尔苏斯,也会同样迅速地抢到黎吉亚走向大街,到了街上他们就有办法了。大体上看来,谁也不会阻挡他们,即使有人阻挡,他们就说那是一个逃跑的皇帝的人质,或者万一有什么意外的话,维尼裘斯可以通知警卫,招他们来帮忙。
乌尔苏斯差不多走进小屋了,这时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停下来,看到这两个人,就把筛箕放在栏杆上,回头朝他们走来。
“你们到这儿来找谁?”他问道。
“你!”维尼裘斯回答。
然后转身朝着克洛托,他放低嗓门赶忙说:
“杀!”
克洛托在转瞬之间像猛虎一般扑过去,在那黎吉亚人还未能想出或是辨认出他的敌人是谁以前,克洛托已经用他那如钢铁般的膀子抓住他了。
维尼裘斯过于相信这个人的超人力气,不等斗争结束,就从他们身边溜过去,奔向那间小屋的门口,推开门进入黑製)勵的小屋,只有壁炉里烧着火还有些亮光。一道火光直射在黎吉亚的脸上。另一个坐在火旁边的人,就是那个陪着年轻的姑娘和乌尔苏斯从奥斯特里阿努一路回来的老人。
维尼裘斯那么突然地进来,黎吉亚还没看出他是谁,就被他拦腰抱住,他抱起来,便向门口奔去。那老人确实也曾用身子拦着路,可是维尼裘斯用一只胳膊紧抱着那个姑娘,用另一只空出来的胳膊推开了他。风帽从他的头上滑下来,黎吉亚一看到这副她曾经认识而在这一时刻是那么可怕的面容,她的血液吓得冰冷了,喉咙里喊不出声来。她想喊人来救她,可是没了力气。她想抓住门栏抵抗也同样不中用。她的手指从石头上滑下来,当维尼裘斯奔进花园里的时候,倘使不是一副骇人的景象触动了她的眼目,她便会昏迷不醒了。
乌尔苏斯两臂托着一个倒挂着脑袋、满嘴鲜血、完全折成两段的人。及至看见了他们,他又用拳头朝着那个脑袋打了一下,一眨眼的工夫,就像疯狂咆哮的野兽般朝维尼裘斯那边扑过去。
“死定了!”那青年贵族自忖道。
这时宛如在梦中一样,他听到了黎吉亚的喊声:“不要杀!”像是霹雳一声就把他抱住黎吉亚的两膀松开了,他同大地一起旋转起来,眼睛里白日出光明熄灭了。
基罗藏在街角的墙背后,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好奇心和恐惧在他心里交战着。他想如果他们顺利地抢到了黎吉亚,他可以安然同维尼裘斯靠拢。不必再怕乌尔苏斯,因为他也确信克洛托会把他杀掉。他还盘算着,在至今空无人迹的街道上,如果有人集合起来,基督徒或任何别的人,如果同维尼裘斯对抗,他就可冒充官员的代表人,冒充皇帝命令的执行人,来同他们说话,在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招来警卫帮助那个青年贵族,赶走街上的暴徒,如此就可以给自己捞到新的好处。而在他的内心里,他始终认为维尼裘斯的办法是不妙的,不过考虑到克洛托骇人听闻的力气,他料想这件事情可能会成功。“如果他们做的事不顺手,保民官本人可以抱走那个姑娘,克洛托替他开路。”但是他觉得时间已经很长,他远远地了望着那个门道,而里边无声无息,使他惊疑不定。
“如果他们没找到她隐藏的地方,喧闹起来,会把她吓跑的。”
这个念头也不使他觉得舒服,因为他知道要是那样的话,维尼裘斯还得需要他,他可以重新从他的袋子里搜刮好大的一笔金钱。
“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呀,”他自言自语着,“尽管谁也猜不透他们在做什么,他们做的事总于我有利。众神呀,众神呀,只要允许我……”
他突然停住了,像是觉得有人从门口弯腰探着身子,于是他紧紧贴着墙,开始凝神注视,胸间憋住气。
他并非是吓唬自己,果然有人从门口把头探出一半,向四面张望。
过了一会儿却又不见了。
“那不是维尼裘斯,就是克洛托。”基罗想。“可是,如果他们抢到了那个姑娘,她为什么不喊叫呢?他们为什么又要朝街道上张望呢?不管怎么样,他们也免不了要碰到人的,因为在他们回到卡里内郊区之前,大街上早已人来人往了。那是什么?不朽的众神呀!”
他头上仅余的几根头发猛然竖起。
乌尔苏斯在门口出现了,肩膀上挂着克洛托的尸身,他又一次向四面望了望,便扛着尸身顺着空无人迹的街道朝河边奔去。
基罗像一块泥土般把身子平贴在墙上。
“他要是看见我,我就完了!”他想。
但乌尔苏斯从墙角匆忙跑过去,越过邻近的人家不见了。基罗不再等待,害怕得牙齿直打哆嗦,沿着十字街奔跑,跑得那么快,就连一个年轻人都会感到惊奇的。
“假如他回来从远处看到我,便会捉住我把我杀掉。”他自言自语着。“救我呀,宙斯;救我呀,阿波罗;救我呀,赫耳墨斯;救我呀,基督徒的上帝!我要离开罗马,我要回到梅沉布利亚,可是要从这个魔鬼的手掌里把我救出来呀丨”
那个杀掉克洛托的黎吉亚人,这时在他的心目中简直像是某种超人的存在。他一面奔跑一面想,那家伙大概是一位神仙化成一个野蛮人的形状。此时此刻他相信了世上所有的神和所有的神话,而那是他平素所嘲笑的。他脑子里也曾想到,杀死了克洛托的也许是基督徒的上帝,一想到他同这样的一种权能在作对,他的头发根又竖起来。
当他跑过了几条胡同,从远处看见有些工人向他走来,他这才稍微安下心。他胸口喘不过气来,坐在一个人家的门槛土,用大衣的衣角擦着满脸大汗的额头。
“我老啦,需要安静了。”他说。
朝他走来的那些人转向一条横街,于是这块地方的四周又空了。城市还在睡眠中。在这个城市比较富庶的地区,早晨起身比较早,富户的奴隶们不得不在天亮前起床,而在政府资助下无所事事的自由民居住的一带,起身比较迟,尤其是在冬天。基罗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儿之后,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寒气,他站起身来,摸了摸,确定维尼裘斯给他的钱袋并没丢掉,迈着比刚才要慢得多的脚步,转弯朝河边走去。
“也许我会在什么地方找到克洛托的尸体。”他自言自语着。“众神呀!那个黎吉亚人若是一个人的话,他在一年之内可以赚好几百万的银钱啦,既然他能像对付一条小狗那样捏死了克洛托,又有什么人能够跟他对抗呢?他在竞技场上每出场一次,人家便会给他像他的体重一般多的金子。他保卫那个姑娘比凯尔贝洛斯看守阴曹地府还更当心哩。但愿阴间一口把他吞了去。我不愿同他打交道。他的骨头太硬啦。这件事我可怎样着手呢?真是碰上棘手的事了。倘使他能把克洛托这么一个人弄得粉身碎骨,那么毫无疑问,维尼裘斯的灵魂也已经在那间倒楣的星子上空哭哭啼啼,正在等着安葬。凭卡斯脱宣誓,他是一个贵族呀,皇帝的朋友,裴特洛纽斯的亲戚,全罗马都知道的名人,而且是一位军队保民官。他的死亡不会不叫他们受到惩罚的……譬如说,我可要报告给禁卫军,或是去找城防的卫队呢……”
说到这里他打住了,开始思索,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老天哪!领他去到那座房子的,不是我又是谁呢?他的自由民和奴隶都知道我来找过他,有几个甚至知道我为什么目的来的。倘使有人疑心到,他遭杀身之祸的那座房子,是我特意指给他的,那时又会怎样呢?尽管后来到法院里可以证明我并没希望他死,无论如何人家会说,我是这场祸事的根源……再说,他是一个贵族,因此我绝对免不掉要受处分。可是如果我不声不响地离开了罗马,远远地去到一个什么地方,那就会遭到更大的嫌疑。”
这样那样都不好。他只有选择一条不太坏的路了。罗马是一个庞大的城市,而基罗却感到它竟小得无他容身之处。若是任何别的人,就会简单明了地去找城防卫队的长官把所发生的事情说出来,即使自己遭到一些怀疑,也只好安静地等待着水落石出。但基罗一生的历史是极其可疑的,一旦他同地方长官和卫队长官发生了更密切的接触,都会给他惹起非常严重的麻烦,而且在官宪的头脑里会进一步证实各种可能的怀疑。
反之,若是逃走,裴特洛纽斯一定会认定维尼裘斯是被他出卖了,是被他结党谋杀了。裴特洛纽斯是一个有势力的人,他能支配整个帝国的警卫,他毫无疑问会想尽办法去追捕谋杀的党徒,哪怕他逃到了天涯海角。于是基罗脑子里又想出一个主意,最好的办法是不是去找他把所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呢。是的!这是最好的办法。裴特洛纽斯是一个沉得住气的人,基罗肯定他会把这件事从头到尾听一遍。裴特洛纽斯从一开头就了解这件事情,所以他比地方长官们更容易相信基罗的无辜。
但要去找他,必须确实知道维尼裘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而基罗却不了解。的确,他曾看见那黎吉亚人偷运克洛托的尸身去到河边,然而别的事可全然不晓。维尼裘斯可能被杀也可能受了伤或被扣留。到这时他才忽然想起,基督徒定然不敢杀害这么一个有权有势的人——皇帝的朋友又是高级军事长官,因为这种行为会使他们全体招来迫害。更有可能他们是用暴力拘留了他,以便争取时间再把黎吉亚藏到另一个地方去。
这个想法使基罗充满了希望。
“如果那头黎吉亚的蟒蛇在最初的冲动之下没有把他粉身碎骨,他便还活着,如果他还活着,他本人可以证明不是我出卖了他,那时我不仅遭不到什么威胁,(赫耳墨斯呀,你再算上两头牛犊吧!)反而会展开了一个新的局面……我可以报告给他的一个解放奴隶,叫他到哪里去找他的主人,他要不要去报告地方长官,那是他的事情,只是我可不能去……我也可以去找裴特洛纽斯,会有一笔奖赏的指望……我已经找到黎吉亚,现在我要寻找维尼裘斯,然后重找黎吉亚……首先我必须知道维尼裘斯是活着还是死了。”
这时他忽然想起,到夜里他可以去找烤面包的戴马斯,问问乌尔苏斯的情形。可是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不愿意同乌尔苏斯有任何交涉。他很正确地料想出,如果乌尔苏斯不曾杀掉戈劳库斯,显然他已经把他的图谋对基督的长老忏悔出来,并受到了警告,认为这种事是不纯洁的,怂恿他做这件事的人一定是一个奸细。不管怎么说,只要一想起乌尔苏斯来,基罗就浑身起了一阵寒栗。于是他决定到黄昏的时候派欧里裘斯前往发生事件的那个人家,去探听消息。目前他需要吃喝,洗个澡,休息一下。彻夜不眠,步行到奥斯特里阿努,从外台伯河区的奔逃,已经使他分外地困乏了。
有一件事给了他坚定不移的安慰:他身上带着两个钱袋,维尼裘斯在家里给了他一个,在从墓地回来的路上又用给他一个。为了这种幸运的处境,同样也为了他经历过来的那场奔波劳顿,他决心吃一顿丰盛的早餐,喝一次比平素更好的美酒。
所以一到酒店开门的时间,他就那么迫不及待,以致忘记了洗澡。最难熬的是他想睡觉,瞌睡得连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他迈着踉跄的脚步回到他在苏布拉区的住处,曾经用维尼裘斯给他的钱买来的一个女奴,正在那里等着他。
他走进了卧室,黑暗得像是狐狸洞,倒身躺在床上,霎时间鱗睡着了。
与其说到傍晚他才醒来,不如说是被那个女奴唤醒的。她叫他起来是因为有人在找他,来人有紧急的事情希望跟他面谈。
基罗时刻都在提防,马上清醒过来,急忙披上带风帽的外衣,吩咐那个女奴站到一旁,从门口留神观望。’
这时他僵住了!因为他在卧室门口望见了乌尔苏斯的巨大身材。
一看到这个,他感觉到他的头和脚都变得冷冰冰,心脏也停止了跳动,阵阵的寒栗在他的背上爬来爬去。他一时不能开口,然后牙齿打颤,与其说他说话,还不如说他哼哼着:
“西拉!我不在家……我不认识……这位……这位好人……”
“我告诉他你在家啦,还说你正在睡觉,老爷那个小姑娘答道。“可是他要求我把你叫醒。”
“众神呀!我要命令你……”
可是乌尔苏斯好像对于这种耽搁很不耐烦,走近卧房的门口,弯着腰,把头探进来。
“基罗·基罗尼代斯!”他说。
“和平与你同在!和平!和平!”基罗回答。“啊,最善良的基督徒啊!是的,我是基罗,可是你弄错啦……我不认识你!”
“基罗·基罗尼代斯!”乌尔苏斯重复说。“你的主子维尼裘斯叫你去,叫你同我一起去见他。”
一阵锐利的痛楚使维尼裘斯醒过来。在最初的一瞬间,他不能知道他在哪里或是他遭遇到什么事。他只感觉到脑子里轰轰响,眼睛像是遮着一层雾。不过,他渐渐恢复了意识,最后透过那层雾,看见有三个人在他头上伛着身子。有两个人是他认识的:一个是乌尔苏斯,另一个是他抢黎吉亚时被他推倒的那个老人。第三个是个不相识的人,正把住他的左臂,从胳膊肘向上一直摸到他的肩胛骨,这给了他一阵那么可怕的苦痛,以致维尼裘斯认为他们正在进行一种报复,于是从咬紧的牙关中吐露出:
“杀掉我吧!”
他们似乎不去注意他的话。仿佛压根儿没听见,或是以为那不过是病人普通的呻吟。乌尔苏斯露出一个野蛮人的那种关切而又吓唬人的面庞,手里拿着一扎撕成长条的白布,那老人对那个把住维尼裘斯膀子的人说:
“戈劳库斯,你可有把握他脑子里受的伤不会要了他的命吗?”
“是的,尊贵的克利斯普斯戈劳库斯答道。“我在舰队里当奴隶和后来住在郝不勒斯,治疗过许多受伤的人,我用这种职业得来的报酬,终于给自己和我的家人赎了身……脑子里受的伤是轻微的。当这一位(说着他用头指指乌尔苏斯)从年轻人手里把那个姑娘抢回来,他一推让他撞到了墙,而他要跌下去的时候,他伸出了胳膊,显然是要保护自己,于是膀子断了,脱了臼,可是这么一来却保住了他的脑袋,救了他的命。”
“你在会友中间不只给一个人治过病了,”克利斯普斯答说,“你博得了名医的声誉……因此我派乌尔苏斯请了你来。”
“乌尔苏斯在路上向我忏悔了,说他昨天准备把我杀掉。”
“可是他还没有把他的打算跟你说以前,先向我忏悔了,我知道你,知道你是热爱基督的,便对他解释说,叛徒并不是你,而是那个挑唆他杀人的不相识的人。”
“那人真是一个可恶的魔鬼,我反而拿他当做一个天使了。”乌尔苏斯叹了一口气说。“下一次你把这件事详细讲给我听,”戈劳库斯说,“可是目前我们必须照料这个受伤的人。”
这么说着,他重新给维尼裘斯接膀子,虽然克利斯普斯在他的脸上洒着水,他却痛苦得一再昏蹶过去。不过,对于他昏蹶倒是幸运的,因为这样给他折断的膀子接上骨节,扎起来,可以使他感觉不到痛苦,戈劳库斯用两块长条木板绑住手臂,绑得很快很紧,让它不得动弹。
施完手术之后,他又恢复了意识——而且他看见了黎吉亚。
她站在他的床边,端着一个装满水的小铜瓮,戈劳库斯时时把一块海绵浸在水里,在他的头上浇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