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跟踪到她的住处,马上把她抢走;克洛托,你已经答应这么办的,是吧?”
“是的,”那个角斗士的教师说,“如果我不能把那头保卫着她的野牛的背脊骨打断,我甘愿当你的奴隶。”
可是基罗开始劝告他们,用众神的名义乞求他们,劝他们不要这么做。克洛托只担任在他们被人认出来受到了攻击的时候来保卫他们,可是不管抢走那个姑娘。他们只有两个人就来抢她,那等于冒生命的危险,更坏的是,他们会从你们的手里把她抢走,然后隐藏到别的地方或是离开了罗马。那时你们又能怎样呢?为什么不做有把握的事,而甘心冒生命的危险又把全盘计划弄得一败涂地呢?
尽管维尼裘斯尽了最大的努力才克制住自己,没有在墓地当场把黎吉亚抢到自己的怀抱里,若不是因为那一心只盘算着报酬的克洛托,他也许会觉得那希腊人说得有理,就听从他的主意。
“老爷,命令这只老母羊闭嘴克洛托说,“或者让我在他的脑袋上揍一拳。有一次卢裘斯·萨屠纽斯邀我到布克森屠姆去做表演,在一家小店里有七个喝醉了的角斗士跟我打起来,可是没有一个没折断了肋骨。我并不是说现在从人群里抢走那个姑娘,因为他们会拿石块投到我们的脚下来,可是一旦她到了家,我可以把她抢来运走,随你指出什么地方,都可以把她送到家。”
维尼裘斯听了这番话很高兴,便答道:
“凭海格立斯宣誓,就这么办!明天我们在她家里会找不到她了,如果我们惊动了他们,他们一定会让那个姑娘搬家。”
“我看那个黎吉亚人强壮得怪可怕的!”基罗哼哼唧唧地说。
“你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见了谁都怕。”克洛托答道。
他们还要等待很久,当鸡鸣报晓时,他们才看见乌尔苏斯陪着黎吉亚走出了大门。还有几个别的人陪着他们。基罗觉得其中一个像是那个伟大的使徒;在他身旁走着另一个老人,身材要矮得多,还有两个并不年轻的女人和一个手提灯笼领路的男孩子。在这一小伙人身后,走来了大约两百人。维尼裘斯、基罗和克洛托混在这群人里走出去。
“是的,老爷基罗说,“那位姑娘有着坚强的保卫哩。那个伟大的使徒跟她在一起,老爷瞧,走过去的人都要在他的面前跪下呢。”
人们确实都跪倒在他的面前,但维尼裘斯不去看他们。他的双眼连一刹那的工夫也不能离开黎吉亚,脑里只想着把她抱走,他在作战中已经惯于各种策略,他以军人的精密性在脑海中布置了抢夺的全盘计划。他觉得他所执行的步骤是冒险的,而他清楚地知道冒险的步骤通常会有成功的结局。
这段路很长,他时时想到黎吉亚本人所信奉的那种奇怪的教义,在她和他之间所掘下的深沟。现在他懂得了过去所发生的一切,而且懂得了那是为什么发生的。他已经懂得十分透彻了。至今他还不曾了解黎吉亚。他从她身上看出了这是一个异乎寻常的美丽姑娘,他对于她燃起了如火的热情,现在他理解她的宗教使她与别的女人有所不同,如果他想用感情、欲望、财富和豪华来引诱她,这种希望将是一堆泡影。最后他理解到一点,那是他和裴特洛纽斯所不曾理解的,便是这种新宗教给人的灵魂灌输了一种在他生存的世界所不曾有过的东西。而黎吉亚,即使是爱他也罢,绝不会为了他的缘故牺牲任何她的基督教的真理,如果说她也有人生乐趣,那同他和裴特洛纽斯,同皇宫和整个罗马所追求的乐趣是全然不同的。他所认识的任何别的女人可以变成他的情妇,而基督徒只能变成他的牺牲者。
当他想到这个,他感到愤怒和火烧火燎似的痛苦,同时又感到这种愤怒是没有力量的。他觉得抢走黎吉亚是可能的事,他几乎确信他能抢到她;而他也同样确信,他本人以及他的蛮劲和他的权势,对付这种宗教是无能为力的,仗着自己的力量是一点用也没有。他这个罗马军队保民官,一向相信那曾经征服了世界的剑和拳头的力量将永远支配着世界,如今生平第一次看见了在这种力量之外还有别的东西,于是他惊讶地问着自己:那究竟是什么呢?
他不能明白地解答,在他头脑里穿梭的只有墓场上的各种画面:老人正在述说基督受难、死亡以及那超度了世界并且预言了冥河对岸的幸福、“上帝一人”的复活,而集会的人群和黎吉亚以整个的灵魂谛听着老人的谈话。
当他这么想的时候,他的头脑里一片混沌。
可是基罗开始悲叹他自已的命运,这才使他从混沌中解脱出来;基罗嘟囔着:他曾经答应寻找黎吉亚,冒着生命的危险去寻找她,找到了,指出了她的地方。那么人家还要他干什么呢?他可曾自告奋勇说把她抢走吗?谁能请求一个失去了两个手指的残废,一个专心致志于思考、学术和美德的老人,去做这样的事呢?像维尼裘斯这样的贵人,要是在抢走那个姑娘的时候,有了什么祸事,可又怎么办呢?当然,众神必定会留神保护他们的选民的,但是不也常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仿佛众神是在游戏取乐,并未注意到世界上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命运女神是蒙着眼睛的,甚至在大白天都看不见,那么在夜里又怎能对她抱着希望呢?只要发生了意外,只要那个黎吉亚的熊,朝高贵的维尼裘斯把磨石扔过来,或是扔过来一桶酒,或者更糟糕的是,抛过来一桶水,那时谁能保险倒楣的基罗还能得到报酬而不遭到一顿责骂呢?他这个可怜的哲学家,跟高贵的维尼裘斯相依为命,就像亚里士多德依附马其顿的亚历山大一样,如果高贵的维尼裘斯能把他离家前塞在腰带里的那个钱袋给了他,到了需要的时候,他还可以用这笔钱求人来帮忙或者去感化那些基督徒。啊!为什么不听一个老人凭经验和慎重考虑所提出的建议呢?
维尼裘斯听到这番话,从腰带里取出钱袋,甩到基罗的手里。
“拿去吧,闭嘴。”
那希腊人觉得钱袋沉甸甸的,便又鼓起了勇气。
“我整个的希望只有这个啦。”他说,“单看海格立斯或提修斯去更艰苦地完成工作了,我最亲爱的朋友克洛托,他不就是个海格立斯吗?你,尊贵的大人,我不愿意称呼你是半仙,因为你是一个真神,但愿将来可别忘了这个忠实的穷仆人,他常常需要求人照顾,因为他一旦埋头在书本里,便什么事也想不到了……几个地方的花园和一座小房子,哪怕有最小的门廊也好,夏天能够风凉些才不辱没这么一位施主。同时我远远地赞美着你英雄的事迹,呼求朱庇特保佑你,到了需要的时候,我会喊得更响,那么半个罗马都会出头来援助你。这条路多么坏,多么难走!我的灯笼里,橄榄油快烧光啦,克洛托身强力壮,人品又高尚,假如他肯用膀子把我扛到城门口,第一,他可以试一下他能否轻便地抱走那位姑娘,第二,他的行为会像伊尼斯那样感动了慈悲的众神,好让我对于这次冒险的结局完全放下心来。”
“我宁可扛着一个月前害疥癖死的一只羊那位角斗士教师答道,“可是倘若你肯把贵人赏给你的那个钱袋交给我,我可以扛你到城门口。”
“但愿折断了你脚上的大拇趾,”那希腊人答道,“刚才那位可敬的老人把贫穷和慈善说成两项最高的美德,而你从他的说教里得到了什么教训呢?他不是命令你要特别地爱我吗?照我看,我将永远不能把你变成一个起码的基督徒啦,要太阳射穿了马梅蒂涅监狱的墙也比真理射进你那河马的脑袋会更容易些。”
克洛托有野兽的气力,可没有人情味,说道:
“别担心!我绝不会变成一个基督徒!我不打算丢掉我的饭碗!”
“是的,不过你要能懂得哲学的一点初步理论,便会知道黄金是空虚的。”
“拿着你的哲学朝我面前走近一步,我就拿我的脑袋对着你的肚子撞一下,我们看谁打得过谁。”
“一头牛会对亚里士多德讲同样的话。”基罗反唇相讥。
天色渐渐变得灰白了。黎明发出淡淡的光罩住城墙的轮廓。路边的树木、建筑物和分散在各处的墓碑,开始从阴影中浮现出来。路上已经不是空无人迹了。菜贩赶着装运蔬菜的驴子和骡子,匆忙朝着即将开放的城门走去;这里那里有几辆吱吱扭扭的货车,装运着山珍野味。大路上和沿着大路的两边,紧贴着地面,飘着一层薄雾,预告着天气晴朗。在稍远的地方,人在雾中,看起来像是幻影。维尼裘斯注视着黎吉亚细长的身影,在晨光益发明亮下,那身影变得愈加呈银白色了。
“老爷,”基罗说,“倘使我在探看你究竟有多么慷慨,那会叫你不开心的,可是现在你已经把钱付给我,便不会再疑心我只为我个人的利益打算了。我再劝告你一次,一探听到神圣的黎吉亚的住处,马上回家去,找一些奴隶,抬着一乘轿子来,可别听这个象鼻子克洛托的话,他冒冒失失地想抢走那位姑娘,其实只是要挤老爷的钱包像挤干牛奶袋子一样。”
“你要是想叫我对着你的胸口揍一拳,那等于说你就完蛋啦。”克洛托说。
“你要是想叫我请你喝一壶塞法罗尼亚的美酒,那等于说我还会安然无事。”那希腊人答道。
维尼裘斯并不答话,他已经快到城门口,正目睹一场怪现象。当使徒走过去的时候,两个士兵跪下了,他把手在他们的铁盔上摆了一会儿,然后在他们头上画了一个十字。那个青年贵族从来没有想到在军队里竟会有基督徒,他惊奇地思索着,正像在一座城市里大火吞并着新的房屋那样,这种教义分明一天又一天地在吞并着新的生灵,而且逐渐蔓延,掌握了整个人类的智能。想到黎吉亚,这件事也使他感触很深,因为他相信,如果她有意逃出城去,有许多卫兵会给她逃亡的方便。于是他感谢众神幸而并未发生这样的事。
在城墙外走过了一些旷地以后,三五成群的基督徒开始散开了。因此,他们必须从更远的地方更仔细注意地追踪着黎吉亚,免得引起人家的注意。基罗开始抱怨他两腿受了伤,痛得难受,愈来愈落在后面,维尼裘斯并不反对这回事,他的意思是现在已经不需要这个懦弱无能的希腊人了。基罗愿意的话,他甚至可以离开,但是那位可敬的圣人却顾虑很多,才留下来,分明他是受着好奇心的怂恿,继续随在后头,有时还赶上前来,又提出他从前的建议;他还猜想,跟使徒结伴的那个老人,要不是因为身材太矮了的话,很可能就是戈劳库斯。
他们走了好半天才到达外台伯河区,当跟黎吉亚同行的那一群人散开的时候,太阳快要高挂在天空上。使徒、一个老妇人和一个男孩子一直沿着河边走去;那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乌尔苏斯和黎吉亚走进一条狭窄的小胡同,又向前走了约有一百步远,进了一座房子的门廊里,这座房子开着两家店,一家卖橄榄,一家卖鸟儿。
基罗在维尼裘斯和克洛托背后走,相离有五十步远,忽然停下来,仿佛钌在大地上,他们闻声回头走,因为他们必须商量一下了?
“你去看一看维尼裘斯对他说,“看这座房子在另外的街道上可有出口。”
基罗虽然刚刚还在抱怨脚痛,现在却非常轻快地跑走了,仿佛他的脚踝子插上了墨丘利的翅膀,转眼之间又回来了。
“没有他说,“只有这一道门。”
然后他拱起了双手说:
“凭朱庇特、阿波罗、维斯太、齐贝勒、艾西斯和奥西里斯宣誓,凭米斯拉、巴尔以及东方的和西方的全体众神宣誓,我乞求,老爷,放弃这个计划吧……你听我说可是他猛然住嘴了,他看见维尼裘斯的面容激动得发白,双眼像狼的眼睛一样射出了光芒。只要望他一眼就可以明了,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止他去做这件事了,克洛托开始用他那海格立斯般的胸膛吸着空气,左右摇摆着他那没有头脑的脑壳,像是关在牢笼里的一头熊。当然,他的面孔上不露丝毫恐惧的形迹。
“我第一个进去。”他说。
“你跟着我走。”维尼裘斯用命令的口吻说。
不到片刻,两个人在黑暗的门道里不见了。
基罗奔到最近的一条胡同的街角去,开始从墙角后面张望着,等待着,看会发生什么事情。
维尼裘斯进到院中即刻明白了,要进行这件事困难重重。这是一幢有好几层的大房子,在整个罗马,这种房子有好几千幢,全是为了出粗获利而建造的,一般的情形,房子造得非常草率,非常恶劣,往往不满一年就有几幢在住户的头上垮下来。那是一些真正蜂房似的屋子,太高又太窄充满小房间和小洞窟,里边住着过多人数的贫苦人家。在这个城市里有许多街道是没有街名的,这些房屋没有门牌,房东把收租的事交给奴隶们去办,奴隶并不负责把住户的名单送交市政府,常常连他们自己也搞不清楚。在这样的房子里想要打听出某某人,往往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如果这种房子里再没有看门人,那就更困难了。
沿着走廊似的长长过道,维尼裘斯和克洛托走进了四面围着墙的小小院子里,那形成整幢房子公共的前庭,中央有一座喷泉,喷水流进在地面下砌成的一个石头水池里。四面墙全有内室的楼梯,一部分是石头的,一部分是木料的,通往长廊,排列着各个住户的房门。在地面上也有一些住户,有几家是有木门设备的,另有几家只用羊毛门帘跟院子隔开,大部分的门帘都是破烂、裂开或是打了补丁的。
时间还早,院子里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在这座房子里显然除了那些从奥斯特里阿努回来的人们以外,大家都还在睡觉。
“我们怎么办呢,老爷?”克洛托站住脚问道。
“我们在这儿等一下吧;也许会有人走出来维尼裘斯答道。“我们躲在院子里不要让人家看见。”
可是同时他想,基罗的主意是合乎实际的。如果有几十个奴隶,就容易把守住那似乎是惟一出路的大门,搜査每一家住户,而现在呢,非立即找到黎吉亚的住处不可,否则,这座房子里的基督徒,人数必定不少,他们会去通知她有人在搜査她。因此,探问陌生人是有危险的。维尼裘斯停下来考虑是否回去找了奴隶们来才比较稳妥,可是就在这时,从帷幔遮住的比较远的一家住户走出了一个人,手上拿着筛箕,向喷水池走来。
那年轻人一眼便认出了乌尔苏斯。
“这就是那个黎吉亚人!”维尼裘斯悄悄说。
“我可要立刻打断他的骨头吗?”
“等一下。”
乌尔苏斯没有看见他们,因为他们站在过道的暗处,他安静地把装满筛箕的蔬菜浸在水里洗。显然在墓地里整整熬了一夜之后,他要准备一顿早餐。过了一会儿,洗完了菜,他拿着水淋淋筛箕又掀开门帘走进去。克洛托和维尼裘斯随在他身后,他们以为可以立刻査出黎吉亚的住处。
当他们发现在院中挂着的门帘里并不是住屋,而是另一条黑暗的廊道,他们真是大吃一惊,在廊道尽头可以望见一座小小的花园,种着几株柏木和桃金孃灌木,还有一间小屋附在另一座建筑的没有门窗的后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