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传大德
【原典】
漫、温、沅、季老弟左右:
湖北青抚台于今日人省城。所带兵勇,均不准其人城,在城外二十里扎营,大约不过五六千人。其所称难民数万在后随来者,亦未可信。此间供应数日,即给与途费,令其至荆州另立省城。此实未有之变局也。
邹心田处,已有札至县撤委。前胡维峰言邹心田可劝捐,余不知其即至堂之兄也。昨接父大人手谕始知之,故即札县撤之胡维峰近不妥当,亦必屏斥之。余去年办清泉宁征义、宁宏才一案,其卷已送回家中,请澄弟査出,即日付来为要。
湖北失守,李鹤人之父(孟群,带广西水勇来者)想已殉难。鹤人方寸已乱,此刻无心办事。日内尚不能起行,至七月初旬乃可长征耳。余不诸弟在家教子侄,总须有勤敬二字。无论治世乱世,凡一家之中能勤能敬,未有不兴,不勤不敬,未有不败者。至切至切。余深悔往日未能实行此二字也,千万叮嘱。澄弟向来本勤,但不敬耳。阅历之后,应知此二字之不可须臾离也。
兄国藩手草六月十八日
【点击】
曾国藩一生成就的形成,全在于以功德为基,与其“耕读之家”的家风熏染也是不密不可分的。一个耕读之家,充满了生气,充满了生产能力,充满了孝友精神,此为曾家三世不衰之根本。
【综述】
曾国藩原名子城,字伯涵,号涤生为后来所起。清嘉庆十六年(1811年),生于湖南湘乡县荷塘都的白杨坪。曾家世代务农,据说远祖来自江西。初居衡阳,传到曾孟学一代,才搬到湘乡来住。那已经是明末淸初的事了。曾孟学以前的世系,已不可考,以后两代,也都默默无闻。直到曾国藩的曾祖父竟希,才有约略的事迹可寻。
就在曾国藩出生的前三年(嘉庆十三年),曾家才从大界里迁到白杨坪居住。那时他曾祖父曾竟希已66岁,父亲曾麟书只有19岁。等到曾国藩出生时,曾竟希已年近七十。老年得见曾孙,自是欢喜不胜。曾家人丁本来单薄(曾玉屏生三子:曾麟书居长,弃农就儒;次子早卒,三子曾骥云,独理家务农事,没有子息)。从此曾麟书一房,子孙极为兴旺。他一共生了五个儿子,四个女儿。儿子当中,曾国藩居长,依次是国潢、国华、国荃、国葆(改名贞干曾国藩自是最受祖父母的疼爱。
自曾国藩的祖父曾玉屏往上推溯,至少有五六百年之久,曾家连秀才也没有出过一个,的确够得上是“寒门冷籍”了。直到曾国藩的曾祖父曾竟希手上,才克勤克俭,积下一点资产,买了一些田地,家道渐渐好转。在科举时代,读书求取功名,最可贵的并不是知识的获得,而是消灭贫穷、治疗饥饿的最佳途径;更进一步,还可以荣宗耀祖,席丰履厚。因此各行各业的人家,只要生活上稍能对付,莫不竞将子弟送进私塾,从《三字经》、《百家姓》而“四书五经”,学作八股文章;以期“十载寒窗,一举成名”,图个光大门庭,上封祖、父,下荫妻、子。
曾竟希家境逐渐宽裕之后,自然也朝同一条路上去求发展:把儿子曾玉屏送去念书求仕进。仿照当时的习惯,曾玉屏也取了一个字,唤作“星冈”曾玉屏在年轻的时候,也许因为家境稍好,又乏严师督导,他对书本并无多大兴趣》日常倒喜欢与他年龄相仿的一些富家子弟们,在湘潭市上酒食徵逐,游手好闲。后来父亲死了,曾玉屏已是三十几岁。这时一家重担落在他的肩上,才骤然领悟到世道的艰难,与自己责任的重大。乡里的父老们,见他平日不务正业,于是有人背后窃窃私议:“竟希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点家业,将来一定会敗在他儿子手上。”这话传到曾玉屏耳里,倒激起他一股痛改前非,力争上游的志气。自知不是读书的材料,索性断了求功名的念头,决心脚踏实地,继承祖业,做个安分守己的农夫。
从此他起早睡晚,开沟辟地,养鱼饲猪,灌园种菜,无一不亲自动手。经过十几年的刻苦努力,省吃俭用,他不仅守住了父亲的遗产,家境还有蒸蒸日上的趋势。曾玉屏书虽读得不多,可是在风气闭塞的湘乡农村里,知书识字的人已是凤毛麟角。曾玉屏到底读过几年书,加上他秉性刚直、富正义感,好为人排难解纷,倡办公益事项,渐渐贏得地方族人的信任与尊敬,成为乡里的一名族长绅士,也算为他父亲争了一口气了。
曾玉屏治家极严,一家大小,包括大他七岁的妻子王氏在内,见了他没有不屏神敛气的。家人偶有拂逆,轻则厉声呵斥,重则鞭挞立至;虽在稠人广众之中,从无丝毫假借。对于麟书、骥云兄弟,管教尤为严峻。他创立了一些家规,要求家人严格遵守,其中有的普遍见之于中国农村家庭。例如“男必耕读,女必纺织”。有的则是曾玉屏独特的“创意”。例如他要求子孙家人,努力实行八件事:读书、种菜、饲鱼、养猪、早起、洒扫、祭祖、教亲睦邻;要疏远六种人:看风水的、算命的、医生、和尚、巫道,还有做客赖着不走的。后来曾国藩把他祖父留下来的这些家规,编成一首押韵的歌诀,要兄弟子侄们一体奉行:“书蔬鱼猪,早扫考宝,常说常行,八者都好;地命医理,僧巫祈祷,留客久住,六者俱恼。”这些家规合不合理是另一回事,它们对于曾国藩的一生,却都产生了或多或少的影响。
曾玉屏因为悔恨自己年轻时没有好好地用功读书,便将希望完全寄托在儿子曾麟书身上。他不惜重资,为曾麟书访求名师,钻习举业,希望将来高中功名,博个一官半职,弥补自己生平最大的缺憾。
不料曾麟书一来天分平常,二来考运不济,一个起码的功名——秀才,就耗去了他大半辈子的光阴。先后考了十七次,才补上一名县学生员(俗称秀才)。曾麟书考上秀才的那年,已是四十三岁,而曾子城(曾国藩原名)这时也巳二十二岁,随父应考,也得了个备取贡生。紧接第二年,曾子城便进了县学;第三年,连捷于乡试,得中第三十六名举人。道光十八年,会试、殿试、朝考,节节顺利,连续中进士,点翰林;实际上还不满二十七岁的曾子城,已到达了当时功名的最髙峰。他祖父曾玉屏的希望,虽然在儿子身上没有实现,却在孙子身上如愿以偿了。
曾麟书知道在功名方面,自己是万万赶不上儿子的,索性放弃了考试,安心在家做私塾先生,落得悠闲度日。曾玉屏见孙儿读书长进,心下自是欢喜。但他却不像一般暴发户那样,存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心理,从此全家都倚仗着做官的子弟;相反,他一再告诫曾麟书:“宽一(曾国藩早年的另字)虽然点了翰林,我家仍要靠种田维生,不可以靠着他吃饭!”又说:“孩子点了翰林,一生事业才开始。做官有许多开销,家中的生活用度,不要累他分心,要使他专心事业才好!”曾麟书是出名的孝子,自然谨遵父命。家中照样男耕女织,勤俭的家风丝毫不改。因此曾国藩做了十几年的京官,从来就不曾为家中的生活操过心。曾国藩以后因无家累,在京师八九年间,专心治学,在品格学问方面,有所成就,可说都是受了他的祖父之賜。
曾国藩的家世,我们可以拿一句话去包括它,叫做“耕读传家”。耕读二字本是中国历来士大夫的职业,耕则退可以自守,读则进可以干禄。在清朝时代,不独湖南湘乡曾国藩一家为然,那时凡称得上“士”的,大都如此,观曾国藩祖父曾玉屏的自述,便可以知道曾国藩的家世怎样。
当时乡里像立祠堂,隆祭祀,敬宿懦,屏斥医卜星相,救济穷乏,优待乡党,调解讼争,这许多事情都是由他们这种稍有名望的耕读人家所优为的,并无多大的夸张。
曾国藩虽“自明以来,世业农,积善孝友,而不显于世”,但是他家虽不曾做大官,却无疑是一个乡间缙绅。曾国藩自言:吾兄弟皆禀母德居多,其好处亦在倔强。
曾国藩曾经言:“昔吾祖星冈公最讲治家之法:第一要早起,第二打扫淸洁,第三诚修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凡亲族邻里来家,无不恭敬款待。有急必周济之,有喜庆必贺之,有疾必问,有丧必吊。此四事之外,于读书种菜等事,尤为刻刻留心。故余近写家信,常常提及早扫考宝,书蔬鱼猪者,盖祖父相传之家法也。”
早:就是早起。早起三朝,可当一工。
扫:就是扫除。淸洁卫生,不可忽略。
考:就是祭祀。慎终追远,民德归厚。
宝:就是睦銻。患难相顾,唯善为宝。
书:就是教育。读书明理,普及知识。
蔬:就是种蔬。园有蔬菜,四季常新。
鱼:就是养鱼。鱼跃于池,活泼泼地。
猪:就是喂猪。庖有肥肉,养老待客。
这样一个耕读之家,充满了生气,充满了喜悦,充满了生产能力,充满了孝友精神,这便是一种模范家庭。如此家庭,自曾国藩倡导以后,早已普及湖南全省。曾国藩从小生长在这种家庭里,眼目所接触的,是尊辈勤俭素朴的生活;耳朵所听到的,是礼义廉耻一类的训诲;书上所讲的,是忠君爱国的思想。以这样的家世,这样的环境,终于造成了曾国藩这样的人物。
曾国藩的一生事业,是和他的家世息息相关的。从大处说,他所领导的湘勇和太平军的战争,也类似于一幕宗教战争。因为太平军信奉的是类似天主教的一种宗教,这在儒家看来是违反孔、盂之道的所谓“异端”,曾国藩的家世是世代宗懦,言必孔、孟,对于太平天国那种“异端”,无疑是要深恶而痛绝之了。从小处说,曾国藩的一生,没有一时忘记他祖先的遗训,在他的日记里和书信里,都可以看出来。他信奉祖父的遗训,黎明即起,克勤克俭,周卹贫穷,疏医远巫,甚至把祖父的家规,编成八字句:“书、蔬、猪、鱼,考、宝、早、扫,常说常行,八者都好;地、命、医、理,僧巫祈祷,留客久住,六者俱恼。”直到后来官封一等侯爵,做了两江直隶总督等,对于勤俭家训,还不敢私毫逾闲。曾国藩一生的德性实在是他的家世给以促成的,少时的家风造就了他的一生的品行秉性。
第一要早起,第二打扫清洁,第三诚修祭祀。第四善待亲族邻里。
宦海明埋
【原典】
灃供、滬甫、子植、季洪四弟足下:
久未遗人回家,家中自唐二、维五等到后亦无信来,想平安也。
余于二十九日自新墀移营,八月初一日至嘉鱼县。初五日自坐小舟至牌洲看阅地势,初七日即将大营移驻牌洲。水师前营、左营、中营自闰七月二十三日驻扎金口。二十七日賊匪水陆上犯,我陆军未到,水军两路堵之。抢賊船二只,杀賊数十人,得一胜仗。罗山于十八、二十三、二十四、二十六等日得四胜仗。初四发折俱详述之,兹付回。
初三日接上偷廷寄,余得赏三品顶戴,现具折谢恩。寄谕并折寄回。余居母丧,并未在家守制,淸夜自思,局促不安。若仗皇上天威,江面渐次肃淸,即当奏明回籍,事父祭母,稍尽人子之心。诸弟及儿侄辈务宜体我寸心,于父亲饮食起居十分检点,无稍疏忽,于母亲祭品礼仪必洁必诚,于叔父处敬爱兼至,无稍隔阂。兄弟姒娣总不可有半点不和之气。凡一家之中,勤敬二字能守得几分,未有不兴;若全无一分,未有不败。和字能守得几分,未有不兴;不和未有不败者。诸弟试在乡间将此三字于族戚人家历历验之,必以吾言为不谬也。诸弟不好收拾洁净,此我尤甚,此是败家气象。酮后务宜细心收拾,即一纸一缕、竹头木屑,皆宜捡拾伶俐,以为儿侄之榜样。一代疏懈,二代淫浃,则必有昼睡夜坐、吸食鸦片之渐矣。四弟、九弟较勤,六弟、季弟较懒。以后勤者愈勤,懈者痛改,莫使子侄学得怠惰样子。至要至要。子侄除读书外,教子扫屋、抹桌凳、收粪、働草,是极好之事,切不可以为有损架子而不为也。
前寄来泡笋殊不佳,大约以盐菜蒸几次,又咸又苦,将泡笋味全夺去矣。往年寄京有泡竹,今年寄营有泡盐菜。此虽小事,亦足见我家妇职之不如老辈也,因便付及,一笑,烦禀堂上大人。余不一一。
坐小舟至京口看营,船太动摇,故不成字。
兄国藩手草八月十一日
【点击】
人的志趣各异,才能亦有高下之别,处在纷繁的社会中,不应盲目追随、效法他人,而是应综合自身情况,决定自己的人生。“条条大路通罗马”,人生亦是这样。
【综述】
曾国藩六岁的时候,其祖父曾玉屏便为他设了一所家塾,聘了一位姓陈的先生,教他读书认字。他父亲曾麟书连考几次秀才失敗,因自念年已二十六七,有了妻子儿女,总不好意思仍靠父亲过活。于是也在自己家里设了一所私塾,取名“利见斋”,招了十几个小孩子,一面课徒为生,一面继续为功名奋斗。
曾国藩因而转从父亲念书。曾麟书自知天分有限,没有什么秘诀可以传授给儿子;但他也自有一套方法,那便是不厌其烦,耐心指导;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督促。父子俩睡在床上,走在路上,曾麟书都要考一考儿子的功课。一定要曾国藩把书背得滚瓜烂熟,他才满意。他常自我解嘲地说:“因为我自己很笨,所以教起你们这些笨子弟来,一点也不感到厌烦。”
曾国藩是个绝顶聪明的孩子,而且记忆力很强。据说九岁巳读完了五经,开始学做八股文章了。十四岁那年,有位衡阳廪生欧阳凝祉到湘乡来看曾麟书,见了曾国藩的八股文稿,十分夸奖。欧阳先生是衡州府八股文章的能手之一,能贏得他的称许,颇不容易。为了试一试曾国藩的真才实学,欧阳凝祉又出了一道诗题,教曾国藩当场作律诗一首。诗成,欧阳大为惊喜,认为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当下立即将女儿许配曾国藩。
第二年(1825年),曾国藩除了继续苦学八股诗文之外,曾麟书还教他读些史记、文选之类。再过一年,去参加长沙府试(童子府试),居然得了个第七名。曾玉屏父子商量:这孩子的确是可造之材,一定得好生培植。曾麟书因自己连考十几次秀才失败,渐失自信,让曾国藩继续跟在身边,唯恐误了孩子的前途。听说衡阳有位汪觉庵,八股试帖教得极好。于是把曾国藩送到汪先生在衡阳所设的唐氏家塾去念书。接着又回到本县的莲溟书院,肄业一年。经过名师的指点,曾国藩的学识果然大有进步。渐渐觉得从前自己的思想、求学、行为种种方面,都有欠正确,必须痛加改革,才有前途。为了惕励自己,特别起了一个别号,叫做“涤生”。
道光十三年(1833年),曾国藩年二十三岁。参加科试,竟补上了县学生员。而他父亲辛辛苦苦挣扎了二十几年,却刚刚于去年才考上这个起码功名。全家对于曾国藩的早达,自是欢欣鼓舞。十二月,曾国藩与欧阳小姐完婚,曾家可说是“双喜临门”了。
第二年(1834年),曾国藩进人省城岳麓书院读书。是年乡试得中举人,曾国藩的目光,已经注视着北京的“进士”头衔了。
这年冬天,曾国藩第一次离开湖南家乡,独自北上,参加次年春天的礼部会试。这次竟名落孙山。
可巧这年逢上皇太后的六十大寿,照例增加乡会试恩科一次,所以道光十六年还有一次机会。从湘乡到北京,千里迢迢,来回的路费不少。曾国藩征得祖父和父亲的同意,索性在京留住一年,等待参加明年的恩科会试。好在京师有一所“长沙会馆”,长沙府的应试举子住在里面,花费极少。
曾国藩在北京居住一年多,交游和眼界渐广。除了继续勤研经史,苦修制艺术之外,忽对唐宋的诗和古文发生了很大的兴趣。他觉得可以任意发挥见解的古文,远比那拾古人唾余而又缚手缚足的八股文,更有生气,也更有意义。又见京城中到处是名家題字,书法精湛,令人歆羡,因而立擧意要写好毛笔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