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开始回味着这一日的白天。
在经历了八年黑暗岁月后,他终于再次拥有了一个白天。他走上街头,一口气吃了五个热气腾腾的狗不理包子。事后,他付钱给那老板,老板受宠若惊地不停点头哈腰。他从日占区走到法租界,又从法租界走到英租界,畅通无阻。大家都把这个长着一张地痞无赖相的独眼龙当做了新出炉的地头蛇,敬而远之。而吴涯也便像真的瘪三一样,拿这家一个苹果,再拿那家一包烟。他忽然醒悟:原来再恶的恶鬼也还是比不上恶人。恶鬼在黑夜里再嚣张,却也不得不在阳光下遁形,而恶人却能够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顾忌地横行霸道!
这世道,做好人不如做恶鬼,做恶鬼不如做恶人。
赵义青在乱坟堆中寻找着。
终于,他在两座紧挨着的坟前停了下来。一座墓碑上写着:海东子之墓。另一座墓碑上写着:宋采采之墓。两块碑的日期是一样的:戊辰年乙丑月庚申日(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五日,农历腊月初五)。
仿佛两张脸在与他对视,它们在辨认他,而他正在看透它们。
赵义青伸手抚摩着那正在脱落的日期,在那一天所埋葬的,是他生命最初的一部分,最初的友谊、最初的爱情、最初的纯洁……它们都埋葬在这里。和这些无数正在腐烂和已经腐烂的人类一起,沉沦到地狱中去。
十年生死两茫茫。
赵义青的脑海中闪过一张脸--那是天使与魔鬼的混合体。他不怕魔鬼,可是那天所看见的另半张脸,却让他战栗了!那是他太熟悉的眼睛,却是他太陌生的眼神。那凶恶,那杀气,那狰狞,更像是地狱中的恶鬼,行走在人鬼混杂的交界之处--远比另一半的丑陋恶魔还要可怕。
可是赵义青恍惚了,他下不了手,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拿它怎么办。到最后,他做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决定。现在,阴差阳错,他回到了它的源头。是人是鬼,这个秘密就埋在这个墓碑之下。
赵义青将第一口棺材打开,里面果然是一副白骨。
四肢散落交织在一起,已经分不出彼此,他在发颤的手电光中看着骨盆,骨盆比较狭窄,那明显是成年男子的骨盆。从腿部胫骨的长度推测,这男性的身高应该在一百六十厘米之间,属于小个子。他仔细看着死者的右臂,发现没有骨折过的迹象。
第二口棺材里,仍然是一副男子的尸骨,右臂也没有骨折过的痕迹--海东子小时候曾摔断过右手。
她不在这里!
他也不在这里!
那么也就是说,那晚看见的那个恶鬼,也许真的就是他!那么也就是说,她和他一起死去的说法不过是个谎言,就像他此生中所承受的其他所有谎言一样,但这一个,却是最恶毒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