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是不利于行船的——每每一入夜,大江之上起了一层雾气,乳白色的浓雾萦绕着盘旋而上,像是把天地旷宇都放在了一个蒸笼里。
这季节江上有雾是常有的事,但是蔡瑁觉得忐忑。
比起曹操他们一干青、徐二州人等,生于斯,长于斯的蔡瑁更加懂得这一条自盘古开天以来就汹涌流淌的江水的可怕。
百万雄师又如何?百万雄师又如何,听起来所向披靡,锐不可当,但扔进这滔滔江水之中,也不过形同一条水蛇,或者说连水蛇也算不上,可能就是只泥鳅。
除了江左的刘备、孙权,这一江寒水不否也是一个大敌——不需要与敌军遭遇,江河之上的妖风险滩就能将这支空前规模的舰队碾压成碎片。况且大军已行至城陵矶一带,南有八百里洞庭,北有云梦大泽,天知道这里埋葬多少血肉躯体,其中又生多少野鬼孤魂。他蔡瑁前后左右是有千军万马,但是他的脚下丈许之处,是深不可测的江水,其中暗涛汹涌,鱼龙混杂之处,魑魅魍魉之所。
想到此处,蔡瑁打了个冷战,十几张溺死士卒的脸在他脑海中次第出现,挥之不去。
那些脸孔都异常苍白,脸皮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双目圆睁着,眼眸青灰浑浊,眼白有点点血斑,口鼻填满江中常见的水草。这些人多半是他带来的荆州兵勇,有些他没见过,有些却是有过几面之缘的低级军官,也有北军其他船上的甲士,无一例外的以溺死之状被发现在甲板上,迎着清晨的阳光,那情景说不出的清冷诡异。
蔡瑁断定这是水鬼所为,他自幼长在汉水边,江河上的怪事所见所闻,不止一回两回,故而,将此事奏明曹操,望其暂缓行军,先社坛祭江神奇相。毕竟举头三尺有神明,在荆州江汉之境,就连常人偶尔水边嬉戏也会惊扰神鬼,为其索命,更别说这等投鞭于江,足断其流的声势,若不与申明打声招呼,恐是要丧失鬼神之降福,于战不利。
曹操对着等说辞非常反感,但是不好当面表露,只是给了句“蔡将军多心了。”的回应。他曹孟德戎马数十载,什么样的仗没有打过?当年张绣宛城反水,他的近卫典韦战死,长子阵亡,他自己连战马都丢了,何其凶险之况,他都未曾想过什么鬼神降福。况且行军打仗,百万人众,有个把人非死于战事也很正常,或因饥馑、或因陈疾,他的北军如今也在饱受瘟疫之苦,因此而丧命之人何止百计,可未曾影响士气,偏偏这蔡瑁要妖言惑众,岂能不让人窝火。
而蔡瑁这厢,本就因曹操让他担任前锋一事很不满,认为这是曹操在有意消耗自己的军力的诡计,如今,见曹操又不肯接纳他的忠言,更加觉得曹操是有意让他赴死,心中怨愤。
蔡瑁想着,操起酒囊,往嘴里灌了一口烈酒。
诚然,如今已近敌境,作为前锋将军他不该饮酒,可蔡瑁却毫不在意,实则,他因此而痛快——不管日后曹操重用他也好,投闲置散甚至杀了他也好,如今在这长江之上,贵重如曹操,也得倚仗他蔡瑁的荆襄水师!
忽地,他听见水中的声响好像不太对劲,那声响若隐若现,像是这片水面上还有别的什么,抬眼望去,只有前方他自己的战船透出的极快灯火,高大的楼船在漆黑的夜色像是将藤黄颜料点入了浓墨,迅速被包裹起来,只剩下一点点细微的光亮,连整艘船的轮廓都看不清楚。
此时,正值三更,正是夜色最浓的时辰。俗话道:”一更人,二更锣,三更鬼。“也正是这样的时候。
经历了这几日的种种,听见则隐隐约约的异动之声,第一个涌进他脑海中的想法是水鬼作祟。
直到一支羽箭从黑暗中直冲出来,箭镞如冷霜刺破凉夜擦着他的脸颊直接定在了他身后的木桩之上,大江之上,已然响起擂擂战鼓之声,蔡瑁陡然惊觉不妙。
此时,曹操大军乃是在江中下寨,依托案上旱寨呈半圆形状,自青州、徐州二来的北军于内策,荆州水军则护在外围。
而时至深夜,即便外围也零星巡逻哨岗。
江东水军所部,皆乘快船,趁着夜色,悄无声息的徐徐围将过来,而曹操守军在明处,察觉黑暗中的江左军士靠近本就不易,加之蔡瑁的荆州水军多少年都未曾经历过一战,在荆州之时成日声色犬马、赌博斗殴,本就是懈怠之师,更别说深夜守营,鲜有人能支撑得住,故而待发现江东战船如蝗虫一般扑将过来之时,曹营水寨已在敌军射程之内。
第一波战鼓未决,之间江东军战船所在,万箭齐发,箭雨遮天蔽日直袭蔡瑁所部艨艟,瞬息之间,与甲板之上的守军已死伤大半。
蔡瑁因迅速躲回船舱中,险险逃过一劫,但是他的幼弟蔡中就不曾有这等运气,被两只羽箭贯穿左手右脚,嚎叫得撕心裂肺。
蔡瑁火速整军应敌,江东战船已冲入敌阵。似乎是几位熟悉荆州军阵法,在其中来回穿梭,游刃有余如入无人之境,片刻之后,只听几声巨响,蔡瑁之间离自己不远处一艘艨艟战舰竟有下沉之态,船上兵勇,或身负箭伤,或未及着甲,皆慌不择路,跳入冰冷的江水之中,看得蔡瑁当场愣住,只是这一个恍惚之间,又有数艘战船陆续下沉。
荆州水军这才发现,江东军所承战船非寻常快船,琦船头都包了一层厚重的铜衣,入一个个锐利的刀锋,这些战船相互配合,如同凶狠的黄蜂,在荆州水师的战船上拦腰冲撞出一个个缺口,一艘艘曾经令蔡瑁引以为豪的艨艟战舰,或被斩断,或漏水沉没,损毁者不可计数。
江东军行动奇快,似一阵飓风刮过,在曹营外围将荆州水师横扫一遍,毫无恋战之意,迅速退回水寨外,聚集于一处,旋即扬长而去。从战鼓响起到无影无踪,不过一刻功夫。
蔡瑁愣愣地望着江东军再次消失在黑夜里,感觉如经历了一场噩梦,他不怕输,他也从没有想过要凭荆州军一己之力与孙权的江东精锐为敌。但是,自他领军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输得毫无招架之力。
如果不是他身边的蔡中还在哀嚎,不是周围还有正在沉默的战船,水面上还有未燃尽的火光,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自己在观赏一场关于《孙子兵法》的军事操练。
“其疾如风,侵略如火”。